他也不着急回去了，就站在半山腰上，眺望着不远处的小山村。
大雨不遗余力往地下砸，在土地上砸出一个个坑，黄色、黑色的泥巴水顺着地势往低处聚集。一双双干裂起皮的脚掌踩上去，一瞬间就被泥水淹没。
一个个瘦骨嶙峋的人站在光滑的土地上，双手张开，手心朝上，像是在舞蹈，歌颂天的馈赠，令他们重获新生。
周行在不远处看着，头发湿答答的吊在额前。看见这一场景，他的嘴角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雨继续下着，洗刷着这些时候的阴霾，周行突然想起了什么，仔细扫视着这个小村子。
不远处田沟里的白骨静静的躺在那里，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漫山遍野的坟头包几乎被雨水冲平，也许在若干年后，会有人将他们挖出来重见天日。
周行脸上的笑隐去了。
那段日子那么艰难、痛苦，周行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场大雨。
因为雨停了，彩虹出现了，天也晴了。
……
回想到这里，周行重新平躺着，眼睛盯着虚空。
这时候的人并不缺苦难，经历战争、乱世的人，怎么会害怕这区区饥荒？天晴了，活着的人立马打起精神来，投入到忙碌的农活当中。
他和李知安的日子也有了变化，一起经历过这段日子，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一点点“破冰”。
但具体怎样他也说不清楚。
……
夜深了，周行打了个哈欠，停止了回忆。
“娘……”
身边的人突然呢喃了一句，像是同母亲失散的小兽，身处迷雾当中，又是恐惧又是急切的呼唤着母亲。
周行转头看着她，缓缓眨了眨眼。
第54章 第54章
这件事，在周行一家，似乎都已经过去了，但是它带来的影响却很明显。从那天之后，周清曼越发沉默，明明是该活泼的年纪，可在家里，她都是把自己关进屋里，就算出来吃饭，也不见得会抬一次头。在学校也是一样，也几乎看不见她和哪个人一起玩，都是独自一个人。但好消息是，她学习挺好，这学期的考试几乎都是前几名，甚至在期末的时候还考了第一。
周行为了奖励她，特地去供销社买了糖给她，这个时候的周清曼才有小孩样，对着自己爹笑了笑。但是李知安一走过来，她就立马走开回屋。
他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李知安，没有说话。
晚上，李知安正凑在煤油灯旁边做针线活。
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侧脸，显得那双眉眼越发柔和。那只玉手牵着针线上上下下，不一会儿裤子上的破洞就已经缝好。
周行躺在一边沉默的看着，脸上涌起一抹回忆的神色。
小的时候，他娘的家可没有现在这么多屋子，秀芝、周览还有他就挤在一张床上，每当夜晚，秀芝都会点着煤油灯缝衣裳。
因为她向来喜欢周览，所以她都是在周览身边坐着，而他就窝在靠墙的角落里。偶尔往那边看去，只有煤油灯照着周览的身影，秀芝就隐在光里，她的脸也看不真切，只有时不时传来的歌谣声。
他就像是躲在黑暗角落的老鼠，悄悄观察着那对母子，然后借着黑暗，流露出那一抹脆弱和羡慕出来。
现在看着李知安恬静的侧颜，周行不由得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儿，感觉到身边的人掀开被子躺了进来，他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才翻身上去。
……
第二天，周行跟着李知安一起去山上打猪草。
平时跟李知安一起打猪草的几个女人，在看见她身后的周行时，都揶揄似的笑了笑，嘴里说着“年轻就是不一样。”
李知安察觉到她们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周行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沉默的站在李知安的身后。
等那些女人笑够了准备上山的时候，李知安才转头快速瞪了一眼周行，然后匆匆跟上去。
身后的周行没有错过她的这个表情，一时间愣了愣。
还真没想到，她也会瞪人。
周行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他跟着上山，是有原因的。上次那三个小兔崽子，不能就这么放过了，他想了想，就准备上山抓几条蛇“送”给他们。
当然，不能抓有毒的，不然闹出人命来就不好了，只吓他们一顿就好了。
一路上，周行一边观察着有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一边无意识的听着前面一群女人说话。
“上次我看见你做的那个草鞋还挺好看的，跟我的不一样，你是咋编出来的？”一个女人问道。
周行原本对这些不感兴趣，直到听见了李知安的声音。
“之前桂花嫂子教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的，那样好看，而且穿的时间更久一点。”
依旧是认真带着点傻气的声音，周行却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低头看向自己脚上穿的草鞋。
原来是她自己编的，他还以为是何婉送来的。
周行继续发呆，又听前面的女人说道：“那你啥时候教一下我。我可以教你织毛衣，马上入秋，天冷了可以穿。”
“行。”李知安回答道，声音里带有明显的笑意。
周行看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神色有些复杂。
等前面的女人都走远了，周行才回过神来，环视四周，开始寻找蛇的身影。
现在虽然已经是深秋了，但是正好是蛇活动的好时候。因为现在天气凉爽，并不像夏季那么炎热，而且粮食丰收，老鼠出来的越发频繁，蛇自然也是一样，好在这段时间吃饱喝足后美美睡上一个冬天。
周行经常上山，自然知道在哪里更有可能找到蛇。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在一个矮丛里瞄见了一条蛇，全身呈黄绿色，夹杂黑色条纹，没有毒，但是咬人，人们习惯性叫它菜花蛇。
周行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捉住，放进带来的竹篓里，然后继续往前走，再找几条出来。
一个上午，周行啥都没干，就找那几条蛇，回去的时候那群女人看着周行身后空空如也的背篓，不禁摇了摇头。
他也不在意那群女人怎么看他的，提着一个小竹篓，沉默站在一边，只是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李知安装的满满的背篓。
背篓是大队的，得还回去才能回家，于是等周行和李知安还了背篓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李知安看了一眼周行手中的竹篓，忍了忍没忍住，问道：“那是什么？”
周行顿了顿，淡淡道：“没什么？”
李知安有些好奇的盯着竹篓，可惜它的缝隙很小，几乎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不会是你偷偷拿了东西吧!”李知安有些怀疑的看着他。
周行却突然笑了一声“你真的想知道？”
李知安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又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好奇占了上风，于是她点点头。
“过来点，别被别人看见了。”周行朝她招了招手，故意将声音压低，显得有几分高深莫测 “你要悄悄的，把它吓坏了就不好了。”
李知安抿抿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紧张，但是她还是依言往周行身边靠了靠，然后将头靠过去。
周行坏笑一声，将竹篓提高了几分，然后慢慢打开了它的塞子。
里面黑乎乎的，隐约可以看见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李知安撅撅嘴，不由得猜测里面是什么，一边想一边将头凑得更近。
周行另一只手动了动，没有说话。
正看的专注，突然，竹篓里面钻出来个什么，就像炮弹，直冲着李知安的面门而来，她吓得愣在那，浑身都是僵硬的。
周行及时抓住了蛇的七寸，然后提出来，递到李知安的面前 “看看，是什么。”
看清楚是什么的李知安一瞬间瞪大了双眼，尖叫声脱口而出，同时条件反射性的往后退了好几步，因为太着急，差点摔倒。
被李知安有些尖锐的叫声吓了一跳，但瞧着她狼狈的样子，周行还是笑了出来。
“现在知道是什么了吧，还要在看一眼吗？哈哈哈!”
李知安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心跳声，她伸手拍了拍胸口，然后有些委屈的吸了吸鼻子。
这个东西，她之前就见到过，那时刚好是快夏天，田梗处、屋门口、矮丛里随处可见，吓得她都不敢出门了。有一次，她晚上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没注意踩到了一条，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咬了一口。当时她都被吓哭了，以为自己要死了，立马哭着去找娘。但幸好是只没有毒的蛇，她的伤口也只是疼了几天。不过，这件事还是给李知安留下了心理阴影。
她想到这件事，眼睛悄悄红了，一滴滴泪也慢慢从眼眶中滑了下来。
周行真讨厌，还故意吓她，害得她记起了那件事，现在就很害怕，真是讨厌，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想着，李知安抹了把眼泪，直接往前走，也不管周行。
周行笑了一会儿，见李知安一直低着头，感觉有些尴尬，慢慢收敛了笑。现在又见她一言不发往前走，立马追了上去。
“喂，你这就走了，吓着了？”
李知安一边抹泪一边往前走，也不搭理他。
“G，李知安，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依旧没有人理他。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真是蠢货。”周行故意大声的嗤笑一声。
“蛇，我知道的。”李知安蓦地停了下来，瞪了一眼周行“你才是蠢货！”说着继续往前走。
周行却愣在那里，刚刚李知安抬头的时候，他看见了对方红红的眼睛，和眼底的泪，想了一会儿，他又快步追上去，不自在的摸摸鼻子 “你……这个是菜花蛇，没有毒的。”
见李知安依旧不搭理他，又继续说道：“我抓这个是为了给那三个小子一个教训，就欺负曼曼的那三个小混蛋，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
这话听起来像是解释，因此周行脸上的表情不自在极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是你自己要看的啊!”
听见了这话，李知安才转头看了一眼周行，撅撅嘴，脸上瞧着有几分犹豫的样子。
她本来是很生气的，可是周行是为了帮女儿，而且……是她自己要看的……
想到这里，李知安有些不情愿的说了句 “你得给我道歉。”
“对不起，行了吧。”周行十分麻利的说道。
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他说的也十分顺滑。
就比如，有时他跟女儿一起玩闹，不小心撞到了正在做针线活的李知安，她的手立马被扎了个针眼，殷红的血立马就冒了出来，当时她也是马上就红了眼睛。知道是他没理，于是毫不犹豫地道歉，结果李知安就真的没有生气，虽然她看起来还是不高兴。
当时周行就想着，这也太好哄了吧。
现在，看着李知安认真点点头，表示：“我原谅你了”的意思，他又不得不感叹一句：真的很好哄。
周行摸了摸鼻子，跟着往前走。
……
等夜深了，周行才提着竹篓悄悄往外溜走。因为刚刚交流完，李知安也没有睡着，只沉默的看着周行的背影，慢慢打了个哈欠。
出门的周行打算早点干完早点睡觉，毕竟刚刚干完体力活，有点累了。可感觉到什么，有些不耐的“啧”了一声，然后转头到一片草丛站好，将竹篓放在一边，开始解裤子。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了一阵尿意。
周行撇撇嘴，没有在意。
刚刚口口的东西，正垂在那儿，看着蔫不拉几的，周行轻轻弹了几下，才开始放水。
过了一会儿，周行才提起裤子，拿起竹篓，想着先去那家好，就听见了几道似有若无的呻吟声。
“啧!”他没好气的撇撇嘴。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野鸳鸯，也不怕冷。
想着，他突然记起每次干完活他都是一身汗的样子，抿抿嘴。
确实不冷，只感觉热。
他挑挑肩，加快了步伐。
李知安躺在床上，睡眼朦胧的，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却又顽强的睁开，看着蛮辛苦的样子。
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听见“吱呀”的开门声，随着几声鞋子擦在地上的声音，身边躺上了一个带点凉意的身体，然后就是一个悠长的哈欠声。
李知安被他带的也打了个哈欠，弄得眼泪都出来了。
打完哈欠的周行这才意识到李知安还没有睡着，他开口问了一句，声音里带有困意。
“还没睡？”
他也只是随口一问。
“嗯，你把……放好了吗？”
知道能教训一下那三个人，她其实也挺高兴的，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女儿。
“嗯。”
周行只含糊应了一声，就准备睡觉，哪知女人突然叫了他一声。
“周行。”
又是这个语气，周行的睡意立马消散了，他咬着牙问道：“又干什么？！”
这个语气他可太熟悉了，就比如他想交流的时候，她就会说“去洗澡”，他拿筷子准备吃饭的时候，她就会说“去洗手”，他吃完饭准备用手抹嘴的时候，她递过来一个帕子，说“用这个”……
周行被她折磨的都有条件反射了，一听这个语气，就有一种萎了的感觉。
“去洗手。”
果然，她就会说……
等等，他又没有干什么，为什么要去洗手？!
“洗什么手，都要睡觉了!”周行没好气的说道。
“你抓了……得洗手！”李知安也十分坚持的说道。
“行了，洗什么洗，老子要睡觉，别说话了!”周行叹了口气，也不理她，直接背过身，闭眼睡觉。
李知安撅了撅嘴，却也没再说话。
睡过去之前，她无意识的骂了一句“邋遢鬼！”
也不知道身边的周行听见了没有。
第55章 第55章
天气越来越冷，周清曼每天都得顶着大风走去隔壁队上学，时间一长，整张脸都皴了。
李知安吃饭的时候悄悄看了她几眼，心里想着什么。
饭后，李知安拉住准备出门的周行，让他把发的票拿出来。
“你要干嘛？”周行见她一脸认真，只好起身去柜子里拿票。
“曼曼的脸都皴了，买点香给她抹。”
听见这个，周行就没有多废话，干脆拿了票出来，看了看，递了一张日用品票给她。
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各类票据都越来越齐全，人们日常生活所需几乎都包含在内。城里人是按月来领票，而在前进大队，基本都是大队长按季度分票，当然，这个得参考工分。
刚好今年秋收的时候，大队长就给了他们一些票，周行基本都没用过。
虽然多了个女儿，但一家三口每天吃的粮、油比那些一家十几口人吃的还是要少的。加上两个大人都在上工，因此，周行家的日子还是可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