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瑶抬眼看了看天,只盼着这雨能快些停下来,她也好快些回到京城。
怀里的毛绒球不知怎地突然不安分起来,撅起屁股用力蹬了下后腿,陆之瑶一个没拉住它便跳到了地上,转眼又跃进大雨里,小尾巴一翘一翘地跑了。
陆之瑶顾不得披上油衣,甩开长腿冲进雨里去追兔子。
毛绒球呢,三下两下跑进了草场,不见了。
陆之瑶急得直跺脚,扒开草丛找寻毛绒球的踪迹,可那小家伙不知钻进了哪个兔子洞,连根毛都没留下便消失了。
陆之瑶全身都被淋透了,她也没管,埋头在草场上来来回回的找。
一件油衣披到了她身上。扭脸一看,原是陆之远回家的时候经过草场,见陆之瑶一个人在大雨里跑,恐她会着凉生病,便冲过来将自己的油衣解下来给了她。
“这么大雨你在这儿干嘛呢?”
“我从城里带回来的那只兔子跑到这里就不见了。”
“这里到处都是兔子洞,不可能找到的。快回家罢,兔子还不有的是,等雨停了我去山里给你抓一只。”
“那只兔子很重要。”
“再重要它也是只兔子,你人若是生了病,爹娘会担心的。”
陆之远不由分说拉起陆之瑶回了家。
*京城沈府。
沈庸从支开的窗子向外看去,他的阿瑶已经离开整整一个月了。今年的雨时大时小,就是没有要停的意思。
他拿起桌上那枚玉簪,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想象着他的阿瑶戴上它的样子,不禁勾起了嘴角。
“哐当!”左邻推门进来了。沈庸明显吓了一跳,手一抖,玉簪掉到了地上,断了。
左邻见状,噗通一声跪下了,额头贴在地上忙不迭道:“小的该死,吓到了小爷,爷您怎么罚我都成……”
沈庸捡起那碎成两截的簪子,不悦道:“行了,到底何事慌慌张张地连门都不敲?”
左邻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水,道:“爷,不好了,二爷他夜夜向乾河里倒入泥沙,河水流淌的过程中泥沙沉积在上林苑,造成河道堵塞。眼下又连降暴雨,上林苑那边水位暴涨,马上就要决堤了!”
沈庸攥着玉簪的手青筋爆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沈时澜搞这么多小动作无非是为了上林苑那块地。虽还不知他要用那块地做什么,但他无疑是想将那地上的人都弄死!
沈时澜怕是疯了,此事若成真,沈氏岂能被天下人所容?他到底还是低估了沈时澜的恶。
“小爷,怎么办?这雨若是今晚再不停,上林苑那边怕是危险了!”
见沈庸不做声,左邻犹豫再三,还是咬着牙将话说了出来,“要不要先去救陆姑娘他们出来?”
“其他人呢?上林苑上上下下五千余户、几万余人,救了陆家看着他们去死吗?!”沈庸只觉左心剧痛,他用手紧紧捂住胸口,大口喘着粗气。
左邻赶紧从桌上的木匣里拿出药给沈庸服下:“小爷,您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咱还怎么报仇啊!”
沈庸喘匀了气,闭上眼对左邻摆了摆手:“你先出去,容我想想。”
他的怒气憋在胸口,无处发泄。上万条人命,如此视若草芥。沈时澜做的恶,他沈氏便要担起负天下人的罪名。
眼下趁着还未酿成大祸,须得想出个补救之策。可怎么补?通知全体养户搬家吗?根本来不及。按现在的降水量,河堤最多再撑一天一夜,还没算沈时澜往上游倾倒泥沙引起的上涨量。
带人去修筑堤坝吗?就算把他沈氏在京城所有的伙计都叫上也是杯水车薪,再说加固河堤的东西呢?短时间内怎么也不可能协调出如此多的防汛材料。
人命关天,没时间给他考虑那么多了。沈庸推开房门,走进大雨里,心里暗叹,这雨哪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回廊下候着的左邻见了,冲过来为沈庸撑起伞。不知是不是雨声太大的缘故,沈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备马,去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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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忘了,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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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爷,您这是要……?”左邻瞪大了眼睛,踟蹰再三,到底将要说的话咽下了。
“对,请罪。”沈庸面上不以为意,大步向沈府门口走去。
左邻举着伞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急急道:“爷,您先别急着见皇上,不然咱先找陆二哥商量一下?他主意多,定能想出个万全之法。”
沈庸闻言突然停了脚步。他凝眉看向左邻:“找?去哪儿找?再说都什么时候了!等找到他怕是整个村子都淹没了!”说完便不再理左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小爷,您不是不知道圣上的意图,您若是去了,可就……”
“行了!”沈庸将左邻的话粗暴打断,“救人要紧。”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马车前,沈庸抬腿上了车:“事不宜迟。”左邻不好再多言,只得闭了嘴跟上。
沈府离皇宫不算近,中间尚要经过几段土路。马车在泥泞里飞驰,车厢上亦是污迹斑斑。沈庸坐在颠簸的车厢里,闭上眼满是陆之瑶的身影。他仿佛又回到他们由北山府劫粮归来的那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那时他虽身体难受得要死,动都不能动,可他的阿瑶日日陪在身边,一刻不离他左右,那恐怕是他日后再也不会拥有的幸福时光。
大乾皇宫。乾华殿。
大乾皇宫为先皇在国力最盛之时修建,是以整座宫殿飞阁流丹、雕栏玉砌,几个主要大殿更是玉阶彤庭,极尽奢华之能事。唯独乾华殿是个例外,殿内除了空间较大,其它皆为下品。本是作为太师为皇子世子们传经授典的场所,可谢淮安偏偏选了这里作为自己的休息之处,无外乎想向外传递他励精图治、朴实无华的统治精神。
此时乾华殿外的一条小路上,一个小太监步履匆匆。他本不想打扰皇上抄经,可一路通传过来的这个消息实在非同小可,他不敢耽搁,一溜小跑径直进了乾华殿。
谢淮安抄经时喜静,有时甚至仿若入定一般。他最忌讳被突然打断,是以他只是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便将手中抄经的毛笔用力一甩,难掩一脸愠气。
小太监知自己碰了圣上逆鳞,吓得哆哆嗦嗦赶紧将宫门口沈庸求见的事说了。
谢淮安闻言一哂:“沈庸啊……哼……”随后顿了半晌,才冷冷道,“将他带来罢。”
沈庸伏在大殿之上,谢淮安命他平身。若不是为好好将他打量一番,谢淮安才不会让他起来。
谢淮安眯着眼,目光在沈庸身上来来回回巡视。皮囊嘛倒是一副好皮囊,至于其他,确没看出有何过人之处。陆之瑶的眼睛也不知是怎么长的,怎就独独对他青睐有加。
“还从未有人敢直接拍响皇宫的大门来找朕,你胆子不小啊!”
沈庸垂着头,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请恕草民无礼,实在是有急事相告。圣上,时间紧迫啊!”
谢淮安方才只听小太监说沈庸有要事要报,事关上万百姓生死,并不知详情。此时听沈庸一说,也紧张起来,只得暂将个人之事搁下,赶忙让沈庸将前因后果说了。
沈庸皆一一如实相告。谢淮安听后心中一道电光火石划过,八王爷和张公公已心急至如此地步,是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待陆之凡由南方回来之后须与他好好商量一番。眼下救人要紧,先解决上林苑的危机。
“哼,你沈家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大。你就不怕朕将你们都投进大牢?”谢淮安疾言厉色,冷冽的声音回荡在乾华殿上空。
“草民既然敢来,就没心存侥幸。沈氏犯下如此滔天罪孽,何番惩罚都不足以为惜。只求圣上能念在草民悬崖勒马,在还未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之前斗胆来报,能保全沈氏的名声。”沈庸言毕,叩首伏身。
“可以。不过朕还有个条件……”谢淮安一字一句,“离开陆之瑶。”
沈庸心下一凛,虽已料到如此结果,但亲耳听到话从当今皇帝的嘴里说出来时,还是不免惴惴。他强压声音的颤抖,朗声道:“草民谢圣上恩典。”
谢淮安突然笑起来。他起身走到沈庸跟前,低头盯着伏在地上的沈家小爷,徐徐道:“朕还以为你们感情多深,不想你为了保全沈氏竟如此痛快,你就没有一丝不舍吗?”
沈庸抬起头,迎向谢淮安的目光,并无一丝惧色:“草民的命是陆姑娘给的,她亦是草民的命,今日草民带着两命相求,圣上您觉得草民舍不舍得?”
谢淮安一愣,“哼”地一声拂袖坐回了龙椅。
殿外响起一阵粗粝嘶哑的鸟叫声,几只老鸹扑棱着翅膀落在殿门口,负责通传的小太监吓得大惊失色,忙跑过去将它们轰走,是以,又是一阵难听的嘶吼。
谢淮安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没再理殿下跪着的沈庸,着人拿来舆图,喊来工部尚书及负责治水的水清使等人,研究上林苑水患的解决之策。
在水清使的建议下,谢淮安决定采用引流之策,并将决口的地点定在上林苑上游一处林地。该地区人口稀少,搬迁工作相对容易。当百姓们迅速完成搬迁之后,工部又带人将那里的一处河堤炸开,将水泄入林地。至此,上林苑的危机顺利解除。
陆之瑶回到京城时,恍若隔世。此时距那场暴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那场暴雨夺走了陆之瑶的全部亲人,只陆之凡因当时未在村子而幸免。
那是雨季以来雨最大的一天,也就是沈庸进宫面圣的那日。乾河支流良牧署河段的水位已过了警戒线,河堤也已高得离谱。这日午后,先是离村口最近的防波堤被一股巨浪冲开了个口子,接着黄泥般的河水泄洪似的进了村子。
村里的男人们见状纷纷跳入河里,筑起一道人墙,算是临时堵住了口子。可良牧署河段河底的泥沙淤积太多,导致河床太过松软,实在难以立足。即便暂且稳住了脚步,过快的水流速度也会将人冲得东倒西歪。
村东头的许强第一个跳进河里。他一手抓住岸边的防汛麻袋,另一只手则拉住第二个跳进来的陆之远,随后,陆老汉、胖叔等男丁接连组成了人墙。
不巧起风了。风刮起河浪。一个浪头打来,许强为固定自己而抓住的那只麻袋被砸下的浪头掀翻了。许强一个重心不稳,身子一晃,被冲进了浪里。陆之远见状,下意识伸手去够许强,不想脚底一滑也跟着被卷进了湍急的水中央。
陆老汉急了,加之自己的水性不错,便也本能的想去救儿子,结果这三人再也没有从河里上来。
尸体在下游被发现时,陆之瑶带着兰氏去认尸。看到被泡得发白肿胀、面目全非的丈夫和儿子,兰氏一时心塞当场晕过去了,竟也是再也没有睁开眼。
陆之瑶虽与陆家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可陆家人待她这般好,她早已视他们为血亲,不然也不会拒绝沈庸的提亲请求而想先在京城安顿好他们。
陆之瑶哪里懂大乾的丧葬习俗和礼仪,即便懂,在那种伤心欲绝的情况下又怎会顾得上。在云娘和乡亲的帮忙下,她顺利安葬了三人。
尘埃落定之后,陆之凡回来了。他比陆之瑶先穿越到陆家,与他们相处时间更长。虽后来一直在京城念书,可感情也算深厚。
陆之凡在那三座新坟前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培了一抔土后便带着陆之瑶回了京城。
回了京城的陆之瑶只盼着沈庸能早些来找她。他恐怕是陆之瑶在这世界上的唯一的慰藉了。可沈庸仿若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来过“窈窕阁”。
云娘不忍心看着陆之瑶日日愁云惨淡,在她看来,沈庸便是陆之瑶的救命稻草。沈庸一日不来,陆之瑶便一日愁肠寸断,那个开朗的陆之瑶和她的双亲兄长,一并埋在了良牧署后山的坟墓里。
云娘瞒着陆之瑶去了趟沈府。沈庸起先并不见她,一顿撒泼打滚后,云娘被右里带到了沈庸面前。云娘一路上一面痛斥沈庸渣男,一面将怒火发泄到右里身上。若不是右里动作敏捷躲得快,怕是得有更多的拳头砸向右里。
沈庸见了云娘一反之前在窈窕阁的尊敬和有礼,只冷了脸说他和陆之瑶不可能了,也请她回去转告陆之瑶不要再等,有金龟就赶快钓上。
云娘气得浑身发抖,陆家出事的事也忘了说,指着沈庸的鼻子大骂他良心给狗吃了。
沈庸转过身,背对着云娘,声音冷得像块千年老冰:“您请回罢,今后我与陆姑娘,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云娘瞪着眼前陌生的沈庸,一时语塞。顿了良久,才咬牙切齿道:“真替阿瑶不值啊,怎么就遇到你这么个玩意儿!她日日给你研究餐单你忘了?怕你再磕到将院里那些铁家伙都缠上布条你忘了?为你晚上能睡得安稳不避嫌给你推拿你也忘了?”
“忘了。”沈庸的声音仍是不带一丝温度,“都忘了。”
云娘见他油盐不进,也懒得与他在费口舌,便掀翻了桌上的茶台,扭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的沈庸早已满脸泪水。他颤抖着松开紧咬的嘴唇,血顺着下巴滴落到地上。
霁月楼雅间。
谢淮安端坐在茶桌旁,缓缓转着手中的茶杯,那杯中并没有水。突然,他眉毛一挑,轻声道:“我让你盯好沈庸,为何他和陆之瑶的进展你不报?”
陆之凡跪在桌前,垂眸敛目。面对皇上的诘问,他声色未露,只坦然道:“在臣眼中,他二人只是危难中激发出的人性反应,只不过这二人都刚巧本性善良罢了。”
谢淮安听了陆之凡的话,颇具深意地笑了笑,便也没再纠缠这个问题。
“昨日上朝时,户部的人上奏说汾阳河沿岸近来粮价飞涨,张公公那老贼竟建议将上林苑迁走,在那里修建码头,再将汾阳河水改道,以此让汾阳河多流经一个产粮州府来平衡粮价。”
陆之凡:“沈时澜那么多动作也无非是想如此,汾阳河水若过上林苑,往下定要与乾河汇合,而乾河北上最大的那条支流会流经从剌伯坦境内。如此一来,若有人再去告诉剌伯坦王暗中发展海上力量,他们造的船便可直入我大乾。”
“哐当!”谢淮安将手中的茶杯甩了出去。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让陆之瑶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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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你们都姓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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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之凡近来都住在与窈窕阁一路之隔的霁月楼里。一来他还是担心陆之瑶,陆之瑶虽表面上看起来已经从那场灾难中走出来了,可陆之凡夜里烦闷失眠到房顶上散心时,每每能透过窗户看到陆之瑶趴在窗边吧嗒吧嗒掉眼泪。
二来谢淮安向来多疑,恐沈庸失约,与陆之瑶藕断丝连,要他继续盯好沈庸。陆之凡并非不信沈庸的人品,会不顾承诺来找陆之瑶,相反他是怕陆之瑶正处在最脆弱的时候,需要慰藉,兴许心急之下会主动去找沈庸。
京城的夏季闷热潮湿,平白让人烦躁。谢淮安方才突然空降到霁月楼,无非是疑心症发作又来查岗,想来看看陆之凡是否按他的命令牢牢盯住了陆之瑶和沈庸。见陆之凡确在霁月楼,谢淮安安下心来,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篇,才又匆匆返回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