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安去的,是京郊的一处及其隐蔽的山坳。山坳适逢三条山脉的接壤之处,北面靠山一汪水质极佳的湖泊,入口一片茂密树林,将此处完美隐藏起来,再加上山路崎岖,人迹罕至,自然条件得天独厚。
在陆之凡的督办下,这个在大乾舆图上连名字都没有的山坳已被偷偷打造成了一个五脏俱全的亲军兵营。兵营中营房、厨房、公厕、洗澡房、训练基地皆备。营地四周修筑城墙,城身高三十余尺,阔八尺,中置望楼,以远探望。城墙之上精兵把守,戒备森严。城门并未挂匾,不过朝中寥寥几个知情人都称其为“天机营”。
打造天机营的资金一部分来自沈庸的卖粮所得,一部分来自谢淮安偷攒下的小金库,亦有一些来自坚定正道的世家大族的支持。
整支亲军总兵力仅三千人,均来自灵鸦寨。灵鸦寨乃先帝时期的大将军何光携部下及家眷隐世后所建。何字营在一次镇压叛军失败后被取消了营号,何光带着将士跪在京城城门之外慷慨悲歌后,领着全营钻进北部的深山再也没出来。
后来听说何字营在深山密林中建起一座寨子,寨中将士卸甲归田,垦荒耕地,农事蓬勃发展。寨内自给自足,偶有人出来到周边镇子交换些生活必须品,俨然一座世外桃源。寨中人从此再不问世事,彻底隐没于北方山中。
此番谢淮安诚意满满,亲自去灵鸦寨请人。何光先是不理,直到谢淮安在寨口跪了一天一夜。何时见过堂堂天子给臣子下跪,况且先帝已作古,消字之时谢淮安尚且年幼。已值暮年的何光终为所动,亲自挑选寨中身强体壮、忠心敦厚、骁勇无畏之士三千,交由谢淮安带回了京城。
京城这边,陆之瑶上回面圣之后,直接敲开了兵部武选司郎中宋大人的府门。她欲请宋念与她一道进驻军营,特训亲军。
宋念欢欢喜喜迎了出来。
“阿瑶怎么是你呀!好久不见!”
又拉起她的手仔细端详起她的脸,随即便笑了。
“看不大出来了呢!”
陆之瑶莞尔:“这么久了也没来谢谢你,比赛那日多亏有你的帮忙,才能将她们好好教训一番。”
“哎不用客气,我也是替天行道,习武之人怎能路见不平不出手。”宋念说着忽一转念,“你今日来可是有事?”
陆之瑶也没兜圈子,直接将请她加盟的事说了。
宋念听闻此番能去军营协助新兵操练武艺和阵法,兴奋得登时就要冲出去找丫鬟给她收拾行囊。
陆之瑶急急将她拦下了:“念姐姐先与郎中大人商量过再做决定也不迟。”
提及武选司郎中,宋念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是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她爹这关怕是最难过。
“我爹肯定不会答应的,他近来成日里给我到处说亲呢,还说我若是年底前不定下门亲事,以后就不许我出门了。”
“郎中大人也不无道理。念姐姐你还是想清楚的好,此番入了军营,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你有心嫁人,还是应听顺父母之命,尽早选个如意郎君。”
“我才不要。我若是想嫁,又何苦拖到现在?等我爹今日散值回来之后我就去和他说。你放心,我铁了心要去,他定会点头的。”
陆之瑶隐隐有些担心。皇上这次密练亲军知情人极有限,她也未和宋念说得很透,只轻描淡写说朝廷成立新军,需要人手辅佐训练。新军年年都有,堂堂武选司郎中又怎会不知其中的辛苦和危险?倘自己有个如宋念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她若想一生投身戎马,自己恐怕也需要个接受的过程。
可她也知宋念的理想。宋念曾与她讲过,她的人生只两条最圆满的路,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待她老得走不动时,每日能看看摸摸自己曾经穿过的铁甲……
她身为女儿身,又处在这样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那血洒疆场保家卫国的豪言说出来竟为所有人所不屑。陆之瑶还记得比赛时夏一苇她们说话难听极了,在背后偷偷唤宋念是“假阉人”,意思是她男不男,女不女,成日舞刀弄枪,没有丁点儿女子的样子。
眼下恐怕是她唯一进入军营的机会了,陆之瑶当然想帮她实现愿望,权当是报答选美大赛的结盟之恩。
入夜,窈窕阁里早已熄灯歇息了。忽而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将所有人吵醒,石二竹披了衣衫欲下楼应门,却被陆之瑶一把拽住了。
深更半夜又不知来者何人,陆之瑶恐有危险,便示意石二竹回房看好哥奴,自己则蹑手蹑脚下了楼。云娘担心陆之瑶,从楼梯口抄起一根炉钩子藏在身后,也跟着下了楼。
陆之瑶将耳朵趴在门缝上,只听得外头来人一阵阵轻微的喘息声,听声音来的唯有一人,且气息并不粗,似乎是个女子。
陆之瑶冲云娘使了个眼色,云娘意会,悄然绕到门的另一侧,高举起来手里的炉钩。
陆之瑶压低声音道:“这么晚了是什么人在此喧闹?”
“是阿瑶吗?是我,宋念。快点让我进去躲躲。”
陆之瑶不禁大吃一惊,赶紧开了门将人迎了进来。
只见宋念一袭夜行黑衣,一方黑色丝帕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单单露出一对杏核大眼,肩上还扛着一只大包袱。
宋念二话不说跨进了屋,又迅速回身将门关上拴好,这才摘下脸上的帕子。
“念姐姐你这是……逃出来的?”
“嗯,晚上和我爹说了入军营的事,他不同意,我便假意依了他。等他睡了我才好不容易溜出来的。”
这也非陆之瑶本意。宋念如若因此与家里闹翻,即便日后她在军营做出了一番成绩,她总还是有个心结,不被家人祝福的成功总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眼下陆之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给宋念安排了间被褥齐全的屋子,便和云娘也各自散去回自己房间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辗转了半宿也没想出什么应对的办法,唯一点她确定无疑,便是不能就这么带宋念离开京城入营。
天亮,刚巧陆之凡来送霁月楼新制的点心,陆之瑶便偷偷将宋念的事和他说了,请他想个万全之策。
陆之凡心里一动,万全之策呵,所有人都在寻个周全。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两全其美尚且难觅,更何来万全呢?若自己真能想出权衡之计,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陆之瑶与这世上最好的爱情擦身而过?
不过他又怎会将这百转千回表现出来。他面上云淡风轻,答应陆之瑶一周之内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善。在此期间,暂时让宋念住在窈窕阁,倘有宋家人来找,一口否定便是。
三日之后,陆之凡突然来了窈窕阁,要宋念今日晚饭之前务必回到宋府。
宋念怎么肯,好容易才逃出来,再回去的话她爹不将她□□了才怪,于是哀求地望向陆之瑶。
“二哥此事可是有了什么进展?”
“她回去等着便是。郎中大人必定会同意她入营。”
宋念仍是将信将疑,不过陆之瑶知陆之凡办事妥帖,断不会胡乱指点,便劝宋念回府。
宋念一步三回头赴刑场似的走了。
“你也收拾行囊准备出发罢。”陆之凡看向陆之瑶的眼里尽是不舍,“明早马车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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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女娃娃入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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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饭过后,窈窕阁业已打烊,陆之瑶的行囊也收拾妥当。念及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云娘和石二竹便也没上楼休息,而是泡了茶,围着陆之瑶说些体己话。
“云姨,二竹姐,以后宫里每月会来人给你们送些银两,到时候他给多少你们收着便是。”
“瑶妹妹,其实你又何来这般辛苦,我们给人按摩推拿,钱也够日常开销了,大不了我再找些女红的活来干。那军营里尽是些糙汉子,哪是女娃娃待的地方……”石二竹说着眼圈就红了,她是以为她带着哥奴来了窈窕阁投奔陆之瑶,加上哥奴又在私塾读书,开销一下子变大了,才逼得陆之瑶去另谋一份挣钱多的出路。
“无妨。我去了也只是教那些新兵强健体魄之法,不用亲手做什么,谈不上辛苦的。”
云娘也颇为担忧:“我听说那军营里,那方面乱得很,也不知你去那个营,管得紧不紧,那帮新兵蛋子又不懂规矩,阿瑶你定要保护好自己。”
“嗯,云姨你不必记挂,听二哥说我住的营房与那些士兵的营房相隔很远,且每晚都有士兵把守,不会有事的。二哥都安排好了,他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听闻陆之凡都已打点妥帖,云娘方安下心,从怀里摸出一个布袋,放进陆之瑶手里。
“这些钱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也不知够不够用。倘不够花或还有其它需求,你写信来告诉云姨,云姨再想办法给你送些去。”
那布袋沉得压手,那里怕是如今窈窕阁的全部家当。陆之瑶心里下起雨,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怕只怕自己一哭,惹得云娘和石二竹更为忧心。
“云姨,我要银子做什么呀,军营里哪有什么可以花钱的去处?”
陆之瑶将布袋又推还给云娘。
“路上且要走些时间,谁料会发生什么事,穷家富路,钱还是要带些的。”云娘将布袋塞给陆之瑶。
陆之瑶拗不过,只得从袋子里拣出一块碎银:“这点足矣,路上还有我二哥呢,他会亲自送我过去。”
云娘还想再坚持,正欲开口,便被一阵不大不小的敲门声打断。
石二竹开了门,门外站着一脸兴高采烈的宋念,她身后还跟着一位身型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
“阿瑶,今晚我便住在你这儿了,明早我们一道上路。”宋念跳过门槛,摇着陆之瑶的胳膊道。
不等陆之瑶开口,宋念身后那彪形大汉抢先一步跨到她眼前。
“你就是陆之瑶?”好家伙,声如洪钟,气沉丹田,震得窈窕阁的屋顶都嗡嗡作响。
陆之瑶疑惑地望向宋念。
“呀看我一时兴奋忘了介绍,家父宋宜昌。”
陆之瑶倒吸了口冷气,忙不迭行礼拜见。
“民女陆之瑶见过郎中大人。”
宋宜昌顿了顿,竟突然对陆之瑶躬身行了揖礼。
“陆姑娘,我将囡囡交给你了。她被我和夫人宠坏了,若有什么任性妄为之举,日后还请多包涵。”
郎中大人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陆之瑶有些措手不及。
“郎中大人言过了。小女定全力护宋姑娘周全,请大人勿念。”
陆之瑶看得出,宋宜昌虽全程神情严肃,可偷瞄向宋念的眼底却尽是不舍。他声色未动,随即命人将宋念的行囊抬进屋内,便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念姐姐,郎中大人怎地突然就同意了?”宋宜昌走后,陆之瑶不解地问宋念。
“你哥不是让我回府嘛。我前脚刚进家门,朝廷的告身后脚便跟来了,还是由兵部左侍郎大人亲自来送的。”
“侍郎大人拿着告身啧啧赞叹,说我有出息,还说兵部后继有人,我爹顿时倍感骄傲,他那张脸呀你是没看到,灿烂得跟向日葵似的。”
翌日天亮,陆之凡来接陆之瑶和宋念去到军营。几人乘着马车,经一上午的舟车劳顿,终于在正午时分赶到了天机营。
陆之凡亮明身份后,门口的守卫便一路小跑进去通传。很快,一身姿挺拔,年方三十左右的男人阔步前来,见了陆之凡,二人互行揖礼。
“统军大人,这二位便是圣上指派来的指挥史,还请多多关照。”
眼前统军显然是从沙场而来,他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此时冷硬的下颌线紧绷着,居高临下地望着陆之瑶和宋念。
统军严行眼底划过一丝不屑,眼前这俩城里的娇小姐怎么看也不像和军队能扯上半点关系,不是来捣乱的便是皇帝对他不信任,特意派来监视工作的。
陆之凡见严行无甚反应,又补充道:“圣上特别交待,她们于此,只听令于您统军大人,至于其他人……”
“严行明白,还请陆大人转告圣上,微臣定不负圣上厚望,早日带千机营训练出兵。”
又转向陆之瑶和宋念:“二位指挥史,营房已为你们准备好了,你们今日且先安顿下来。至于练兵之事,我们日后在谈也不迟。”
陆之凡将人安全送达目的地,便也要返回京城了。临行之前,他将一块圣人令牌偷偷交给陆之瑶。
“阿瑶,我不日再来看你,他们若欺负你,到时你便告诉我,我定不会放过他们。这块圣人令牌是陛下让我给你的,见牌如见君,你留好,危机时刻拿来保命。”
当日晚饭时,严行站在城墙之上,将陆之瑶和宋念介绍给了天机营的将士。
“各位,我身边这两位姑娘,陆之瑶,宋念,便是圣上给我们天机营新派来的指挥史。日后,所有的教头、总教都要听从二位指挥史的差遣。”
来时的马车上,陆之凡与陆之瑶讲过天机营的编制,营内压缩等级划分,实行扁平化管理,二十人为一分队,由教头统领,三百人为一总队,由总教统领,十名总教直接听令于统军。全营一百五十个分队按《千字文》编号,十个总队按天干编号。
严行的话登时就捅了马蜂窝,下面的亲军将士们嗡地一声议论开了。
“指挥史是个什么官职?以前从未听过。”
“没听统军说么,是圣上亲赐的职位。”
“竟比总教官职还大,就是说咱们天机营里,除了统军就是这俩丫头了?!”
军营里突然空降了两个女娃,品级还如此之高,这帮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怎么肯?几个总教更是面面相觑,不知年轻的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城墙上方的严行面对下面的骚动既不解释,也没有平息的手势,只负着手默默地等议论声渐渐弱下去了,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癸字队总教罗勇上来听令,其他人回营吃饭!”
罗勇是个灵活的胖子。他个子不高,虽体形像个球,但上楼速度极快,且上来之后气息平稳,几乎看不到胸口的起伏。
“统军,癸字队总教罗勇,前来报告!”
严行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向罗勇介绍了陆之瑶和宋念的情况,语速之快,语言之精炼,仿若这两个女娃娃是烫手的山芋似的。
“罗总教,我思来想去,这二位姑娘放在你们总队最为合适。全权由你来安排她二人工作,相信她俩定会在你的队伍中发挥所长。”说完摆摆手,兀自下了城楼。
严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反正这俩女娃娃也不可能做出一番成绩,圣上的命令又不得不听,索性找个营中最末流的队伍让她俩霍活儿,而这个倒霉蛋便是癸字队。
罗勇倒是颇为客气,引陆之瑶和宋念下了城门楼。
“二位姑娘,请随我到总队之中去看看,我带你二人见过队内几个教头。”
“有劳罗总教了。”
“队中袍泽皆是血气方刚的愣头青,到时候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二位别介意,时间久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