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有人幸灾乐祸,有人事不关己,大多数人则神情严肃,欲一探寻宋念的底。何家军当年是一支军纪严明、调训有方的地表最强部队,眼下天机营内的士兵虽都未曾参加过何家军,可何光及其将士们身上挥之不去的家国情怀还是潜移默化地在灵鸦寨落地、生根、发芽。
是以这些士兵们骨子里大多与严行一样,并非抗拒女子入军,只是在不知二位指挥史能力之前,很难做到真正服从。他们自然对此次即兴而为的较量大感兴趣。
严行深谙此理,因此士兵们丢下操练去凑热闹,他鲜有的没插手去管,而是负手站在城墙上默默注视着包围圈的中央。
他还从未见过宋念这般的姑娘,雷厉风行,不卑不亢,一如经历风霜却依然傲立的梅花。严行不禁勾起嘴角。
只见圆圈中的那名壮汉却忽而甩了手上的长矛,“兵器加持,探不得真正本事,宋指挥,小的此番请您赤手空拳与我搏一场。”
吃瓜群众顿时一阵骚乱。这壮汉足有八尺高,胳膊堪比碗口那般粗壮,立在那儿与一头熊无异,看上去是令人心颤的孔武有力。
宋念处之泰然。她冷哼了一声,眨眼间便将剑收回了鞘中,又低头解下剑鞘,身子动都没动,毫无预兆地抬手扔向了一旁形同摆设的王小我。
说是扔向王小我,实则落点与他还差了几个身位。王小我疾风般跨步伸手去捞,稳稳将剑拿在了手上。
“宋指挥,得罪了!”壮汉说罢猛然出拳,疾若雷电间,一道道残影瞬间将宋念包围。
宋念凝息应对,见招拆招,一一闪躲了过去。
壮汉见自己拳力未到,又加快了出拳速度,拳风威猛如若恶虎下山,带起的风刮得宋念耳边嗡嗡作响。
宋念脚下莲步生风,她并不急于反击,而是在躲避中静待机会。她以逸待劳,用最轻松的招式保持对壮汉进攻的压迫。
在外人看来,壮汉明显处于上风,宋念则始终在疲于被动应对。
壮汉越打越猛,宋念心知时机快来了。那壮汉体力再好,总有疲累的时候,方才他的猛攻,必是想一鼓作气尽快结束这场比试。
疲累和急躁便会产生漏洞。就在壮汉收拳准备再次发力之时,他因体力不复先前而动作慢了半拍。宋念瞅准一个空档,双手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壮汉左边的肩膀,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左臂登时动弹不得,随即一声惨叫响彻山坳,回声都听得人心下颤抖。
严行将目光投至壮汉的肩膀位置,发现其形状已由正常人的球形变成了方形,想来肩关节已然脱位。眼前区区一柔弱女子,竟将天机营中体重最大的彪形大汉的肩膀卸掉了?!
围观的人群安静得可怕。
宋念稍作心安。经这番比试,她便知这支分队并非实力弱爆,就方才上来的这二人,还有那看似浑水摸鱼的王小我,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甩剑,也是反应极敏捷。
宋念拍了拍手掌,看都没看那壮汉一眼便转向众人:“还有人要上来比吗?要比的抓紧,比完我一起给你们复位,不然比一个卸一个再治一个太麻烦。”
圈里圈外都没人再说话。
宋念见没人上来,便径直走到壮汉面前:“躺下!给你接上。”
壮汉哪还敢再挑衅,呲牙咧嘴乖乖照办了。
宋念蹲在壮汉身旁,将其左臂拉起,缓慢向外拉伸,又用脚蹬在他腋窝处,逐渐增力,随后轻柔旋转上臂,伴随骨头一阵咔啦咔啦的作响,肩膀复位完成。
宋念拉起壮汉:“好了,起来活动下试试。”
壮汉顺从地抡起胳膊,奇迹般地活动自如。
“宋指挥,日后小的定会全力服从您的命令,还请受小的一拜!”壮汉言毕单膝跪地,拱手礼拜。
“拜见指挥史大人!”大分队中的其他人,包括教头王小我,皆单膝跪下行礼。
宋念见满地下士,不觉暗自松了口气,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众人起身开始操练。
其他士兵亦回到各自场地。
城墙上严行的目光久久在宋念身上挪不开,看着看着竟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
接下来的时日,宋念与大分队的合作训练颇为顺利,加上陆之瑶制定的高蛋白、低碳水的增肌减脂食谱效果逐渐显现,队内士兵虽未变得如头部几支分队那般士气高涨斗志昂扬,却再也没有寻衅之人。
除此之外,陆之瑶还特意回了趟京城,找到之前那名铁匠,重新又打造了健身器材。交货那日,铁匠欲和先前一样,跟着陆之瑶的马车亲自去装,却被陆之瑶以家里相公吃醋为由婉拒。她是恐铁匠去过天机营后,圣上为免走漏风声,一道密令将其暗杀了。
器材由皇上特派的私密马队运到天机营,再由陆之瑶亲自指导大分队的士兵将其安装到沙场一隅。
安装器材那日,其他分队的士兵看着大分队士兵将一堆奇奇怪怪的铁杆、铁棍、铁架往地里凿,又有好事的指指点点上了,更有人跑去请统军严行来看,说陆宋二位指挥史私搭乱建不知什么教派的不祥法器。
严行没理,将来人骂了回去。他既已允诺让二人放手去搏,就不会再随便插手,再说是骡子是马,三个月也就见分晓了,实在没必要中途妄加干涉。
器材投入使用之时,陆之瑶示范了每种器材的使用方法和原理,宋念则依据每位士兵的身体条件和训练情况给每人都制定了一套独有的无氧增肌方案。二位指挥史成日挂在嘴边的肌肉脂肪等闻所未闻之词,虽把这些士兵听的云里雾里,可宋念轻松卸掉壮汉肩膀那一幕却让他们深信指挥史定是掌握有神秘之术。
大分队刚开始进行全体无氧训练时,其它人见他们动作古怪,加之健身器材本就挤占了一部分士兵的场地,就又有人在一旁说起风凉话,还故意让大分队的人听到,借机挑唆官兵矛盾。
“他们在干嘛?做法吗?真是丑人多做怪,秃子要花戴。”
“垫底兵还费个什么劲儿,大分队不当一级糊弄大师了?真是怪哉!”
“不是早想好了上了战场当逃兵吗?现在拼命练是为了到时候跑得更快?”
言者若有心,听者就更有意了。尚在器械上抻筋练骨的大分队士兵听了这些闲言碎语面上便挂不住了,有人带头撂了挑子:“走!不练了!丢不起这个人!”
一呼百应。
宋念不觉蹙眉。
她这些年随宋宜昌偶有出入兵营机会,看也看了些带兵之道。是以当士兵们抵抗情绪正盛,她当下并未在外人面前开口训斥,而是去找了严行申请带兵出营。
“不可。从未有此先例。”严行未等宋念把话说完便当机立断拒绝,“天机营军纪严明,训练期不得出营是一早定下的规矩,怎可因你等随意破坏?”
“分队的问题是士气低落,人心不齐,加上他们摆烂惯了,极易被外界左右。如此下去,这支队伍便会变成扶不上墙的烂泥。”宋念据理力争。
严行顿了顿,语气稍有缓和:“他们在营内尚且军心不齐,你带他们出营又怎会有用?”
“离开日常的操练环境,野外的特殊性势必会增加士兵之间的交流,也势必让他们有难忘的共同经历,自然会增强这支队伍的凝聚力。”
宋念见严行这次并未出言打断,便趁热打铁道:“我们几日之内定会返回天机营,我宋念以项上人头担保,所有大分队队员必安全归营。”
严行定定望向宋念,先前看她那股莫名的欢喜又隐隐在心口蠢蠢欲动。
“我身为统军,护下士以周全责无旁贷,又怎会让你一质弱女子一人承担。你若想带队出营操练,可以,不过我必与你们一道。你意下如何?”
严行的本意是不想宋念独自带队出去犯险,可一向谨言的他也不知怎地突然大脑短路,话从嘴里说出来竟是变了味。
宋念登时眉头一凝,许久以来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属下知您对女子入营颇有微词,可圣命难违,属下也一直在证明自己,以希谋得您的些许青睐。可事到如今您口中仍是左一个女子,右一个质弱,您若是不赞同出营拉练,属下又怎会不从?您又何必出言伤人?!”
严行一怔,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宋念对他误解至深。他试图解释,可看着宋念那张因愤怒而涨的通红的脸,却失语般一个字也说不出。
宋念见严行一言不发,只当他是默认,心里的怒意更盛,索性惯常的军礼都没行便掉头走了。
回了营房,她将腰上的剑一扔,脚上的靴子一甩,阔步向床边走去,咣当一声仰面躺下了。
隔壁的陆之瑶听见响动,知是宋念见完严行回来,便拿着舆图来找她商议出营拉练的路线。
宋念枕着双手躺在床上,抬起眼皮看了眼陆之瑶,又看了眼她手上的舆图,腾地坐起身,瞪圆了眼怒道:“他不同意,就因为我乃一介女儿身!简直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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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都挺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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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之瑶没成想严行会拒绝,还是以如此荒唐的理由。她原以为严行虽表面上并未接纳二人,可他既肯给出一支分队,就表明他愿意一试。
陆之瑶不免心下疑惑:“我看统军不像无理之人,你们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宋念仍在气头上:“我字字句句听得真着,他说我一质弱女子岂能承担责任!”
陆之瑶正要劝慰,却忽闻守卫士兵通传,统军严行正在门外,称其有事与宋指挥史要谈,问可否方便。
宋念本不想见,陆之瑶又劝:“统军亲自来见,想必是有要紧事与你商量,你气归气,切莫感情用事,误了本职。”说完便收了舆图往门口走,欲给宋念和严行留下单独解释的空间。
“你且留下与我一起见他可好?兴许能看他清楚些,也知道我气得对不对。”宋念拉了陆之瑶的手,刻意压低了声音道。
见陆之瑶点头应了,她才起身理了衣衫,对门口的士兵道:“请他进来。”
未几,严行进来了,看样子是刚从沙场下来,胸前还挎着支羊皮水壶。
严行显然没有想到陆之瑶也在,面上一怔,却又很快恢复了平时那张无甚表情的扑克脸。
陆之瑶行了军礼:“见过统军大人。”
严行点点头,又望向宋念。宋念不情不愿地敷衍,嘴里含混不清道:“见过统军大人。”
陆之瑶偷偷伸手由身后捅了捅宋念,宋念那张冷得跟千年老冰似的脸才略微缓和,语气却仍是不善:“统军大人可是有事?”
严行蹙眉搭了眼陆之瑶。陆之瑶当下意会,正要张嘴找借口离去,却被宋念先知先觉攥住了手。她对着严行抢白道:“有事您但说无妨,陆指挥史与我向来秤不离砣,没什么可以避讳的。”
陆之瑶注意到严行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张本就严肃的面孔绷得更紧了。只见严行顿了片刻,突然下定决心似的抱拳道:“宋指挥,我为之前的言行感到抱歉,虽我本意非此,不过既已让你产生冒犯之感,定有我的不妥之处。”
宋念怎么也没想到严行竟是来道歉的,还是当着陆之瑶的面。再看严行站在那儿紧抿着嘴唇,神情居然还带着几分紧张。
堂堂亲军统帅几时曾表现出一副乖巧学童模样,宋念登时于心不忍起来,顿觉自己是反应过激了。
“统军大人,是我胡闹了。细细想来,我怪您对女子有偏见,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始至终都将您置于我们的对立面,您的所有决定,只要未顺从我的意愿,我便将其打上偏见的标签。”
严行闻言对宋念的喜欢更盛,世间怎会有如此大情大性又知书达理的女子。他说不出这种感觉,也许这就是旁的士兵口里的心动罢。满天机营的人都说他是铁板一块,不懂感情,唯视军纪为本命。若有人犯了错,休想向他求情,他本无情。眼下他才知道,他那固若金汤的底线在宋念这里已全线崩塌。
严行面上看不出什么,语气也仍是淡淡:“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想带队出营,可以,不过我要与你们一起去,原因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想多一个人来保护你们安全。外面不比军营,意想不到的危险实在太多了。”
宋念也担忧:“可倘使你随我们出去,营内的事又怎么说?”
“我自会交代给几个总教,之前圣上命我回宫汇报天机营操练进展,我离开了两日。期间他们配合尚算默契,营内军务也能正常开展。”
宋念望向陆之瑶,陆之瑶还有什么不明白,忙不迭表态:“如若严大人能够平衡营内事务,能随我等一起出营自然求之不得。”
严行自觉滴水未漏,可他看向宋念的眼神在陆之瑶看来无异于将他的喜欢昭告天下。陆之瑶相信严行的人品,也信谢淮安识人的眼光,自然想促成严宋二人的一段佳话,也算遂了宋宜昌的心愿。
不过最为重要的,固然是宋念的想法。就她今日观察来看,宋念气归气,可她对严行并不抗拒,方才那番话便是她最大的诚意。是以陆之瑶格外积极地拉严行入伙。
宋念也踏下心来,应了严行的随行要求。军礼过后,她便亲自将严行送出了营房。
陆之瑶有心逗弄,手指轻刮她的鼻梁,戏谑道:“那你气得对不对?”
不想宋念竟罕有地红了脸庞,小声嘀咕:“是不对。”
那边严行一个人往统军营房走,手不自觉地便摸上了腰间的水袋。里面是他特意交代伙房熬制的酸梅汤,还用冰鉴冰了才倒进水袋。方才当着陆指挥史的面,他着实没好意思将水袋交给宋念。
严行边走边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小心翼翼、想东想西?一支水袋而已,给便给了,上司念及下属练兵辛苦,送去饮料慰问犒劳,再寻常不过。
思虑至此,严行转身又向着宋念的营房走去。走着走着,脚步便踟蹰了。好端端给下属送去饮料,陆指挥史亦是下属,怎没她的份?不知道还好,可倘宋指挥史与她闲谈时说起,陆指挥史又会怎么想?
所以还是算了,免得有人猜忌。
是以严行走到一半又往自己营房折了回去。负责看守通传的长官营房士兵心里好生纳闷,怎地统军大人今日背着支崭新的水袋来来回回走,走时那表情还时而阴,时而晴的,莫不是近来应付朝廷派来的那二位女指挥史太过疲累?
陆之瑶与宋念则趁热打铁留在房内制定分队的出营拉练计划,连划定路线、训练项目带日程安排、后勤保障,待大体撰写出成型的方案之时,天边的月亮已挂得老高。
陆之瑶恐耽误宋念休息,说了几句体几话便匆匆离开了营房。宋念留她索性当天说完,她直说细节推至来日再议。
陆之瑶知晓,宋念与自己不同,白日里带着分队操练甚是辛苦,晚上更需保障充足休息,因此她近来晚上都不去宋念房间。二人初来兵营时夜夜促膝长谈,彼此都是靠着对方的鼓励和安慰支撑到现在。不过眼下宋念的休息最为重要。
离开宋念的陆之瑶并未直接回到自己的营房,而是向着沙场上那片健身器材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