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中)◎
天胜四年, 冬月十八,申正, 帝后大婚于延春宫坤德殿。
群臣祝贺拜谒之后, 便由礼部主事去往含章台宴饮,而帝后二人,则由内事处引往东阁春芜殿洞房。
春芜殿分东西二房, 殿内有飞花罩纱幔屏风隔断,东房置有红木桌与香榻, 因得大婚,室内布置以喜庆大红色为主, 龙凤喜烛与红字灯罩将内室映照得金碧辉煌,而西房则帘幔重重, 隐约可见许多蔷薇花束, 灯影绰绰, 是就寝之处。
二人在礼官的引导下在东房净手,同食,饮完合卺酒之后, 便由众人簇拥着去往西房, 而到了西房门口,除了教引嬷嬷与贴身伺候的婢女,其余人等皆不得再入。
婢女们上前替帝后将冠冕除下,教引嬷嬷拿了元帕平整的扑在了锦帐之下,随后将皇后由宫外带进来的奁盒内的东西, 一一摆放于床榻四周的红木几案之上,做完这一切, 正待引导着帝后观赏一遍, 却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冷冷下令。
“都退下去。”
教引嬷嬷与婢女们不敢再留, 赶紧噤声躬身,将帘幔放下之后,鱼贯退了出去。
龙凤长烛对烧,红妆高照,室内一时只剩下了夫妻二人,安静之余能听见烛心偶尔的哔啵声。
郗薇坐在榻上,隔着珍珠步摇,她遥遥欣赏着灯下,冠冕已经除去,只余金龙冠束发,玉带勾勒的描金玄衣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完美无缺,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笔挺,可惜因得步摇的遮挡,她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虽然有过一次经验,但是完全没有可比性,光是这头上的九曜翟凤冠就重了好多,更别说身上的礼服,加上这一路几乎是从早上到现在,还得端着仪态,脖子真的好酸。
“今天好累呀。”她多想一把掀开这碍事的珍珠步摇还有顶上凤冠。
李赢压下心中激荡,手持白玉如意,一步步朝坐在榻上的她走近。
他的妻,正垂首等待着。
白玉如意将珍珠步摇缓缓缓缓撩开,二人视线之间的那点可恶遮挡再也不见。
她素来明艳,但因得妆画得并不重,常常带着少女的娇憨,而今日,因得大婚,妆容十分完整,芙蓉面,柳叶眉弯弯,羽睫轻颤,微微仰首,一双杏眼波光潋滟地望着他,眉心的花钿随着她的动作如鲜花初绽,整个人看着端庄中不乏妩媚,明艳里又多了丝欲语还休的婉转。
她是因为他,才有了这般美的风景。
居高临下的李赢凤眸灼灼,一个俯身,便在她的唇畔落下一伆。
郗薇稍得退了退,脸有些红,指了指头顶,嘟囔出声,“这这这凤冠好沉,我脖子都快断了。”
“那怎么办?你是朕的皇后了,以后可得习惯。”
“啊?”
眼看着她的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耷拉下来,李赢轻笑出声,“逗你的,这九曜翟凤冠跟朕的十二龙冕一样,可能一生就戴两次。”
“哪两次?”郗薇好奇不已。
他看着她,目光倏地变得深沉,一次成亲,一次入殓,可是这在大婚之日提起,多少有些不吉利,于是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俯身靠近了她,准备将她的凤冠给取下来。
可惜他如何做过这种事情,又担心扯着她的头发,拆了半天未果,郗薇急了,“陛下,到底行不行呀?”
年轻的帝王轻咳一声,此时此刻,怎么可能说不行呢?他手指压住了发髻,一个用力就给取了下来,但是因得有一支篦发的凤钗未解,随着翟凤冠的取下,那缕发丝也跟着被缠了下来,整个发髻都因此散了开。
她如瀑的青丝就这么倾数披散开来。
郗薇叹息一声,抬手准备重新挽起来,却不曾想被他一把按住了。
“别动。”
她不解地看着他,但却听话的没有再动。
他的五指自她的发丝间穿行着,他喜欢她长发披散的样子,如云缎一般,又绸又密。
“衡阳......”
这喑哑低沉的嗓音......
郗薇的脸倏地红了,前两次完全是意外,稀里糊涂的,这会儿当真到了这样的时刻,她其实无比紧张。
她拉了他的手,捧在心口,忐忑道:“陛下,我......我饿了......”
“哪儿饿了?”李赢似笑非笑,上下扫了她一眼。
郗薇却犹未觉,抚着肚子,委委屈屈道:“我就今日一早出门前吃了个饺子,现在天都快黑了,方才在东房的时候,那么多宫婢内侍嬷嬷,还要捂着步摇,我根本就无心多吃。”
李赢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了一丝不愉,先是推开他嫌发冠重,又是饿了要吃东西,这是不想与他敦伦的意思?
他忽然想起那日,她说让她缓缓,本来两人也说好了的,谁知道被太皇太后跟蒋太后一阵撺掇,他顺水推舟得偿所愿,那她呢?她是不是其实是有些不甘不愿的?
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确实是如此,他烦躁地几步出了内室,吩咐了几声,不一会儿,宫婢便端了碗碎花蜜藕粉丸子上来放在了罗汉榻上的矮几上。
郗薇坐在对面,瞄了他一眼。
“你先吃,朕看会儿书。”李赢头也未抬。
李赢此时心中斟酌着,上次问她会否后悔,她明明说的不悔,那她如今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们已经拜过天地,昭告了世人,她就是他的妻,他的皇后,她说不悔,定然是不悔的,但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她在下意识拒绝他的靠近。
手中的《圣训》扉页被攥得快变了形,心中有股暴戾亟待发泄,为了不吓到她,他只能假借看书的名头,默默的先将这份情绪消化下去,不管如何,先等她吃完再说。
粉彩琉璃碗中,莹白莹白的指头大小的藕粉丸子躺在其中,杏黄桂花蜜点缀其上,郗薇颔首,小口小口啜着,从前她最爱这种甜甜腻腻的味道,可是今晚却越吃越不是滋味儿。
什么意思嘛,洞房花烛夜要看书......
她越想越生气,调羹戳得琉璃碗“叮叮”作响,偏那人无知无觉,似是看入了迷。
她要是不那么生气,肯抬头看一眼,就知道那人也不是那么的认真,手上的《圣训》是拿反了的,甚至许久都未曾翻动一页。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室内静得可怕。
“哔啵——”
是烛心突然爆了,烧了一半的红烛本来光线渐渐暗了,这一爆,烛光又亮了些。
久久未曾等到她用完,是因为她就这样想耗上整夜吗?调羹与碗壁的“叮叮”碰撞声让他觉得颇为烦躁,算了,这种事情总要有人先开口。
他按了按眉心,搁下书本叹息一声,“衡阳,朕有话跟你说。”
手上动作一顿,调羹中的藕粉丸子滚回到了琉璃碗中,郗薇心中忐忑,但还是将碗搁在了桌案上。
李赢起身,负手站在她的对面,眼神是她看不懂的阴沉与晦暗,良久,他决定以退为进,“你若是不想的话,朕愿意再给你点时间。”
郗薇有些懵懵的,什么叫她不想啊?
她眨巴了下眼睛,“所以你洞房夜在这里翻《圣训》,是因为觉得我不愿意?”
“不然?”李赢眉头微挑,“又是累又是饿了磨磨蹭蹭,朕总不能强迫于你。”甚至他问她哪儿饿了,她也没接梗。
郗薇又好笑又好气,她觉得她因为前世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比较紧张也就罢了,没想到有人竟然小气如斯,之前也没发现啊?
她重新端起了粉彩琉璃碗,一眨不眨望着他,“陛下,你要吃藕粉丸子么?”
?
李赢不知为何话题就转到了这儿,本想拒绝,但她举着银匙就这么凑了过来,他下意识张嘴接了过来,可毕竟心中不愉,此时这软软滑滑的玩意儿让他不悦,刚准备吐出来,却不曾想一个软软的凉凉的小东西也跟着钻了进来。
他只觉得眼前香影拂过,是她踮脚环住了他的脖子,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处。
软软滑腻的藕粉丸子齿颊生香,郗薇才不让他有吐出来的机会,一路辗转着将它送了进去。
“甜不甜?”她退了出来,笑盈盈地望着他。
丝滑绵密的触感让他有些流连忘返,他垂眸看向环住他脖颈正得意洋洋的某人,压制住了想立马将她嵌进身体的冲动,有些事,他必须问清楚。
看他神色晦暗不明,她扑闪着眼睫又问了一遍。
真要命。
“甜,”他的五指穿过她如云的长发,语调有刻意压制的沉,“衡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嗯?”
郗薇当然知道,只是她不明白该怎样表达愿意的意思,看他还在问,她秀眉蹙了起来,十分不满,越想越委屈,小嘴巴巴的就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难道我的表现不明显吗?是,方才我确实有磨磨蹭蹭的意思,那是因为......”
她顿了顿,继续:“但我也是真的觉得礼服太重,也是真的饿了,好吧,就算你说对了,怎么如今我都这么直白地送上来了,你还问我?”
她气鼓鼓地瞪着他,因为生气,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了,一下一下,硌着他的心房。
“是因为什么?”他问,一双凤眸洞若观火。
郗薇松开了环住他的手,踮起的脚尖也落了下去,错开视线想缩回去了。
李赢哪里准,一把捞在她纤细的腰肢上,将整个人都抱了起来,不过几步就到了梳妆台前,轻轻巧巧让她坐在了台上。
他两条铁臂匡扶在侧,整个身子朝她倾斜着,如此一来,两人的目光刚好对个正着。
“衡阳,你告诉朕,到底是为何?”
郗薇咽了咽唾沫,将眼一闭,“你知道我前世跟李亘成过亲吧?”
指甲差点嵌入红漆里,李赢尽量让自己看着平静一些,“然后?”
她睁开眼睛,“我大婚的时候被拆穿身份众叛亲离,当时以为只有李亘未曾抛弃我,本来满心欢喜等待与他的洞房花烛夜,但是他却喝得酩酊大醉回来,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砸了许多东西,我还以为是他发酒疯,等醒来就好了,但是他过来我房里的次数越来越少,还经常很是徂暴,我很反感,后来对这事儿就有些恐惧,跟你那次是中了药的缘故,反倒忘记了这些事情。”
李赢觉得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心上,心痛的感觉不外如是。
他伸手捧上了她的雪腮,“你为何不早说?”他想起了那次在摘星楼,他愤怒之下对她那般蹂|躏,当时的她该是什么心情,砍他一刀怕是轻的,还有那些亲昵时她或有意或无意的闪避,或许不是不喜欢,只是本能的害怕。
郗薇侧首,不去看他,因为泪花儿已经快要自眼眶里溢出来,“这种事情,你让我怎么说?!”
一句话,李赢觉得他的心像是碎了,又被人捏了起来,他迫她正视着他,俯首伆过她的眼睛,是咸咸的。
“是朕的错,朕没有保护好你。”
郗薇闷声闷气,“跟你又没关系。”
“有关系,”他强调道:“你的事,跟朕都有关系。”
被他这句给逗得立马破涕为笑,她食指戳了戳他心口,“就算有,那也是跟前世的你有关系,这世是这世,我分得清。”
脑中一些奇特的画面闪过,李赢有些不确定,但那些好像也不太重要。
他将她作乱的手给一把捏了住,探首过去轻轻伆着,语带囫囵,“衡阳,前世的朕是朕,今世的朕也是朕,对你的心,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或许用错了方法。
这一次郗薇没有躲,但也没有注意他说了什么,她喜欢他唇齿间那股龙涎香混杂的薄荷水味,让她觉得熟悉又安定,总是忍不住想要攫取更多。
他将她抵在梳妆台上,一点空隙也不给她留,偏偏后面是铜镜妆奁等物,没办法,她只好将手臂撑在身后支撑一二,但他却仍旧不满足,整个上半身都压了上来,并且攻城掠地般越来越过分。
本来就觉得有些乏力,如此这般她哪里还支撑得住,手臂一松想去拽他的袖口,却晚了一步,整个人都被他完完全全的推倒在了并不宽阔的梳妆台上,铜镜与奁盒等物“哗啦”一声被统统摔到了地板之上,四下散落开来。
李赢却尤似未觉,专心致志地埋首在她颈后,某处隐隐蓄势待发,郗薇回过神来,伸手去推他,这样子下去她的腰都快断了好么?!
躯下的人一点都不乖,他惩罚似的喓了一口她瘦削的锁骨,这才念念不舍地抬头,语带不满,“朕吃饭可从来没人敢打断。”
说罢,这才看见她秀眉微蹙,泪盈于睫,看他看过来,委屈巴巴朝他伸手。
他这才发现她的姿势确实有些......难度颇高。
他恍惚间响起刚到上京那会儿,教习嬷嬷为了给练舞打基础让她练习下腰,小姑娘哭得眼泪巴巴的进宫跟他吐槽。
他心中一软,得找个舒服的地儿。
于是也不拉她的手了,径直打横将她抱了起来,三两步就往床榻走。
一把将她扔在了软榻之上,郗薇的脸整个地埋进了松软的锦被间,她仰首正要翻身起来,不料腰肢却被人整个的按了住。
“别动。”他语带威胁。
郗薇当真给僵了住,大掌在她的腰肢上游移揉按着,方才都快僵硬了,这会儿按着一时间竟当真有些舒服。
“这礼服有些碍事,你先脱掉。”
她怀疑的看着他,李赢一本正经,“朕何尝这样伺候过人?别小人之心。”
郗薇一想也是,里面还有深衣呢,而且这繁复的礼服她也早嫌碍事了,于是也不扭捏,爽快的除了下来。
她这一除,看他也将外裳给除了下来,她忍不住小声嘟囔,“你你你干嘛?”
李赢松了松领口,理直气壮,“朕热......”
室内烧着地龙,是挺热的,而且今晚是洞房花烛夜,这些也是迟早要除去的,郗薇没作声,拉过锦被让他继续。
对于她这坦然模样,他又好气又好笑,正待继续,却不曾想她一把翻了过来,整个扑进他怀中将他给抱了住。
李赢也不期然看见了锦被下的东西。
郗薇脸红了个透,索性装没看见埋首进他怀中。
怎么给忘了,大越尊人性,尚自然,但因得儒学渐渐盛行,父母长辈不便教化,便常常在新婚之夜摆放压箱底的物件,以行助兴教导之职,这也成了大越一个延续多年的传统。
龙榻上,叠好的大红描金的百子千孙喜被下,压着一块纯白的锦帕,而锦帕后面摆放着好些摆件与画册,那些纠缠着姿态各异的双人摆件与铜祖,全部清一色是鎏金的,在烛光下栩栩如生尤其显眼,而那画册上是教导人事的春宫图。
是翻开的,想装没看见都不行。
那教引嬷嬷动作也太快了,他明明及时将她叫出去了,什么时候将这些东西摆出来的?软玉温香在怀,李赢忽觉一阵口干舌燥。
他小心翼翼将她重新龙榻之上,俯首鼻尖抵着她的眉心,嗓音透着一股数不出来的沙哑,“衡阳,要喝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