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露院还是跟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就连瓶中的插花都是一样的,只是想来定是特意换过, 不然不可能这么多天还鲜艳着。
最开心的当属碧绦,不仅自家小姐回了来, 连丝萝也跟着一起回来了,说话的语调都忍不住微微上扬。
“小姐, 这次您也进宫太久了,院子里的湛露牡丹都谢了, 要我说还是丝萝姐姐手巧, 有她照看着也不至于凋谢这么快, 好在我做了香囊,也不算浪费了。”
郗薇看了眼院中,一切都打理得很好, 除了老槐萎黄的叶子, 实在是看不出初冬的样子,蔷薇花墙,紫藤花架廊庑,莹白鹅暖石花道,绯花木秋千......
这里的一草一木, 都是她亲自参与打理过的,无论摆放还是修剪, 无一不是她喜欢的样子, 毕竟曾经刚上京的时候, 她是真的很开心从此以后有了一个家。
“你辛苦了。”她浅笑着夸了句。
碧绦满不在乎的摆手,“这算什么辛苦,为皇后娘娘做事,奴婢不辛苦。”
丝萝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呀,口没个遮拦,以后可不许了,嬷嬷过来了得好好学学规矩。”
宫里是派了三个管事嬷嬷一块儿过来的,这会儿先去松风堂拜见郗老夫人了,等下就过来,本来是她们平日里嬉闹惯了,但让嬷嬷们看见丫鬟们这么没规矩,终归不好。
碧绦做了个鬼脸,不是她说,之前看大小姐跟五小姐,一个说的要进宫待选,一个嫁给了临江王,就他们家小姐亲事没个着落,她没少被人挤兑,现在好了,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但丝萝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远远瞧见花月兰舟过来,赶紧规规矩矩站到了后面。
待离得近了,花月福了一礼,“小姐,大长公主跟太傅请您过去一趟菁华馆。”
丝萝想着蒋太后的叮嘱,此时嬷嬷们不在,本想找个借口敷衍过去,谁知道郗薇却拉住了她。
“久未归家,是该去拜见拜见了,我正好也有事要与父亲母亲说。”
丝萝只好退在了一旁。
*
距离上次过来菁华馆,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那次的不愉快却仿佛已经恍若隔世。
大长公主与郗太傅坐在上首已经等候多时,而除她们俩之外,殿中还有一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徐嬷嬷。
眼见着郗薇迈步进来,郗太傅亲自迎了上来,“小四,你可算归家了,为父与你母亲可是盼了好久了。”
“我倒不知父亲也会盼我念我,至于母亲......”郗薇欲言又止。
看郗太傅神色紧张,她转向了大长公主,似天真似无邪地笑道:“自打有了肚子里的弟弟,已经好久没空管我了,你说是么?母亲?”
她没说出来,到底是顾念着情谊的,郗太傅面上有些尴尬的样子,内心却已然有了计较。
大长公主扶着肚子站了起来,“衡阳,咱们母女,隔阂太深了,不过如今有了你弟弟,也确实想通了许多事情,是我从前对你太过苛刻与疏忽了。”
郗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数月未见,她丰腴了许多,甚至因得月份大了,整个人有些浮肿,但却并不难看,甚至她觉得这样子的她,竟然多了一丝从前没有的温柔。
当真是因为孩子的原因,还是因为徐嬷嬷在此处?
郗太傅看她没动,指了指一旁的位置,“小四,你先坐,为父有话要跟你说。”
看她也不坐,他尴尬地看了眼大长公主,“行吧,你不坐,我先说。”
“你母亲这一胎,怀得着实艰难,前期基本上是在床榻上渡过的,好在请逢恩寺的高僧做了法,高僧说会有此劫,是因为当初有件往事没有做好,我跟你母亲思来想去,已经将你养母的牌位寄放在逢恩寺了,逢恩寺是皇家寺庙,香火鼎盛,她今生命苦,想来来世定会生在一个好人家,此事之后,现在胎像算是安稳了,等再过两月,你弟弟就能平安降生了。”
郗薇秀眉挑了起来,“我养母?”
这一句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郗薇下意识就去看大长公主的表情,没想到她竟然一脸平静地抿了口茶,从前她可是一听见柳诗情的事情就要发疯的。
大长公主搁下茶盏,拭了拭唇角,撑着几案起身,朝她走了过去。
“从前我诸多魔障,觉得她抢走了你,害你不能万众瞩目的长大,市井习气颇重,最重要的我其实生气的是你父亲,若非他先对她有情,也不会惹出这么一场祸事,但是经过高僧点化,我想通了,现在你父亲心里只有我,人也死了这么多年了,当年也确实是我横刀夺爱在先,因果我们都受了,如今我只想你跟肚子里这个好好的。”
她一手温柔地抚抚摸着小腹,一手拉起了她的手,“衡阳,你要摸摸你弟弟么?”
是她将她从尘泥带入云端,又将她自云端推落泥里,郗薇对她的感情很是复杂,但此时她拉着她,她竟然没有甩开,而是当真放在了她凸起来的小腹之上。
因得大长公主这一胎格外艰难,室内早早就烧起了地龙,外面天气日冷,内室里却温暖如春。
隔着薄薄的衣料,初时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在她想抽回手时,突然它动了,猛地戳了一下她的掌心,郗薇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吓得赶紧抽回了手,心跳得飞快。
大长公主见此,忍不住轻笑出声,郗薇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她又忍不住好奇的看了过去,就见着那薄薄的衣料上,鼓起了一个小包,而那小包一路往前移动着,然后调皮地打了个滚儿,才重新消了下去。
她试探的将手重新覆盖在了上面,小家伙似有感应,又猛地戳了戳她手心,这一次她却没有再吓到,她也回应似的戳了戳它,小家伙倏地像条游鱼,自她掌心滑了过去,这一次像是累了,安静下来再也不动了。
这是一个活物,是她血浓于水的亲人,它应该好好的降生在这个世上,有最好的父母,最好的姐姐,幸福安稳过一生。
它现在那么小,那么脆弱,她若是图一时爽快,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这样父慈子孝的场景还会再有吗?若是这件事能一直不戳破,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太皇太后可以安度最后的时光,小家伙能顺利出生健康长大,而她,也可以像曾经期待的那般,拥有一个完整的家,甚至李赢也能兵不血刃的慢慢收归势力,真是最完美的结局。
看她神色怔松,大长公主替她将散乱的碎发撇至耳后,“衡阳,我从前对你确实有诸多疏忽,那是因为我对柳诗情一直有个心结,如今你长大了,要嫁人了,我才发现我竟然是如此的不舍,只是后悔懊恼无用,但所幸时间也不算太晚,你会原谅我吗?”
不管是真诚的忏悔,还是因得审时度势后的退让,李赢教会她要主动去拥抱任何幸福的可能,即使有许多疑问,但郗薇想了想,她愿意尝试一下。
只要他们不作妖,她愿意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至少在太皇太后薨逝之前是这样,就当是哄老人家开心,不过若是作妖的话......
她垂眸,语气比大长公主还要真诚,“母亲,我从未怪过你,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渴望与你好好相处。”
徐嬷嬷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老人了,虽不如沈嬷嬷贴心,到底知道的事情良多,闻言再不装隐形人,赶紧站了出来说和。
在大家的刻意维护下,一家三口第一次聚在一起心平气和的品茶,甚至还叫了晚膳,而消息传回宫里,在床榻上已经躺了几日的太皇太后竟然难得下了地出来走走。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郗薇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跟着宫中的教习嬷嬷学习一些礼仪规矩,本以为大长公主那日只是做给徐嬷嬷看的,但没想到徐嬷嬷回宫复命之后,她也常常会让人送些东西过来,似是有意拉近两人的关系。
郗薇也会偶尔去菁华馆坐坐,母女俩俨然一副女慈母孝的模样。
章瑶跟从前在太学交好的一些贵女也会常常过来坐坐,好像自从她被立后回郗府待嫁的消息传出来,大家都对她恭敬又客气了,不过她还是最喜欢章瑶,因为她一直还是从前那般模样,但是热热闹闹也不错,所以她也并未拒绝她们的刻意接近。
就是好久没见到李赢了,虽则每天都会收到他命人送过来的书信,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够,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会这么的想念一个人。
好在冬月十八很快就到了。
*
天胜四年,冬月十八,大吉,宜婚嫁。
因得帝后大婚,整个上京城都挂满了大红灯笼,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尤其是自西大街郗府走御街至宫城这一片,大红宫灯与红绸翻腾飞舞,大大小小的红色喜字与粉黄蔷薇挂满了整条大道。
整个郗府沉浸在一片红色海洋之中,恭贺声祝福声不绝于耳。
比之前院广颂堂的喧哗热闹,湛露院就要安静许多了,贵女们都被赶到了一边,探头探脑地看热闹,而嬷嬷们领着头戴采羽的巫女进来,跪于四方,开始念诵古老的请婚词。
花月兰舟掀帘,丝萝碧绦搀扶着郗薇一袭大红织金纻丝凤鸟纹翟衣而出,青丝如瀑,披散在身后,背脊纤细笔挺,粉面桃腮,眉目隽永美如名画,上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美女,今日来的贵女们也不乏殊色,可是在她出来的那一刻,内室里的诸人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艳,殊色也尽皆成了陪衬。
在郗薇于大厅正中的蒲团上坐定之后,礼事嬷嬷高声唱喏,“请梳~~~”
全福老人请的是开国公夫人与梁王妃,二人闻言,赶紧上前,“受两宫太后所托,我二人特来为翁主行梳发礼。”
开国公夫人与梁王妃已经年过半百,岁月却未曾在她们身上留下许多痕迹,笑起来既慈祥又温柔。
郗薇颔首,道了声“有劳”。
侍婢捧了盛着梳具的托盘与沉香木水的金盆上前,梁王妃年纪略小,净手之后,她先自托盘中拿了并蒂牡丹金梳篦捧在手心,随后行至郗薇身后,沾了沾沉香木水,开始为她梳发,而开国公夫人则站在一旁,开始为她唱祝词。
“一梳梳到尾......”
青丝被梳拢,梁王妃慢慢往下拉着。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梳顺了一缕头发,梁王妃又素手沾了点沉香木水,轻轻洒在新嫁娘的发丝之上,随即又捋了一缕头发,如此继续。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开国公夫人嗓音绵软,带着特有的吴侬软语腔调,像是最亲切的长辈,在为后辈子送上最由衷的祝福。
很快,方才如瀑的青丝便被巧手挽成了一个高高的飞云髻,由梁王妃亲手加九曜翟凤冠,十二珍珠步摇将美人面遮挡起来,影影绰绰间,可见帘后之人端庄中又透着一丝新嫁娘的高贵与妩媚。
礼毕,开国公夫人与梁王妃携手退至了一旁。
“姊妹送福~~~~”
这是大越一项古老的习俗,新嫁娘梳礼髻成之后,闺中密友要为她簪一朵花或者佩戴饰物,以示祝福,而其他姊妹则要拿柳枝沾了沉香木水饶周而行。
贵女们排成了一列,挨个上了来,最前面的是章瑶,她手捧着花环,笑眯眯上了前来行礼,郗薇颔首回礼之后,她将花环戴在了她的颈间。
“衡阳姐姐,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那日在摘星楼,是不是陛下也在上面?我太傻了,最近才琢磨过来,祝你们百年好合。”她趁机在她耳边低声道。
郗薇抬头,看着她晶亮晶亮的双眼笑弯了眼,她也忍不住朝她一笑,珍珠步摇也随之轻轻摇晃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昏礼的每一项流程都时在固定的时间内完成的,礼事嬷嬷查看了刻漏,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
“大长公主到~~~”
因得大长公主的肚子已经八个月了,穿着礼服的她一路行来有些喘,即使如此,也亲自捧了奁盒在最后一刻赶了过来。
大越虽然儒学已经开始盛行,但仍崇尚自然,自古有母亲亲自为新嫁娘送奁盒的习俗,奁即连,里面会有一些压箱底的陶瓷阴阳和合摆件,敦伦册子等等,最重要的是会有一个装有许多药材的多子多福香囊,新婚之后第三日,新妇佩戴于身,在去往寺庙祈福的时候,诚心供奉于佛前。
这香囊里的药材也有讲究,寻常人家只需三种,因得是皇家娶妇,多子多福香囊里面需放九种至贵药材,等大婚后第三日,在逢恩寺供奉于上天与佛祖,祈祷风调雨顺,子民昌盛。
众贵女俯身跪在郗薇身后,大长公主站在上首,循例说了几句教导姿容仪训的场面话,管事嬷嬷上前接过奁盒,检查无误之后,交给了丝萝捧着,便宣布礼成。
命妇贵女们皆候在原处,不得高声喧哗,静静等着送郗薇出门。
天子娶妇与寻常人不同,天子坐不垂堂,是不能出宫亲迎新妇的,当由羽林卫驾九曜翟车以迎,正式的昏礼仪式将在延春宫的坤德殿举行。
“当——当——当——”
声音浑厚而又深远,是越国大鼓的声音,如此国之重礼,只有举国同庆之时方能响起,毫无意外是羽林卫护卫着九曜翟车来迎接皇后进宫了。
脚步声响起,整个郗府的下人们自发列队在了道路两侧。
大厅四角的巫女们开始齐声唱起了古老的祝词,礼仪嬷嬷率众命妇贵女起身列队成两列,而大长公主牵着郗薇自队列中间,一路往郗府大门而去。
郗老夫人与郗大夫人领着一众女眷,郗太傅与郗尚书领着郗氏男子,分列两侧,眼见着大长公主领着郗薇出来,羽林卫统领陆允不敢直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臣陆允,特率九曜翟车,恭迎皇后娘娘入宫。”
话毕,身后连续响起了羽林卫如山般齐声的“恭迎皇后娘娘入宫。”
大长公主退至了一侧,两名礼仪嬷嬷上前,搀扶好郗薇,送她踏上了九曜翟车之上,丝萝碧绦赶紧跟上。
巫女们的祝词吟诵声再度响起,有迎头一对大雁放声嘶鸣,随着骏马驾着翟车起行,大雁立马振翅高飞,盘旋在翟车之上,护送着车驾一路前行。
大红宫灯与红绸翻腾飞舞,大大小小的红色喜字与粉黄鲜花铺满了整条大道,出西大街上御街,一路围观百姓摩肩接踵,有人惊艳于这场昏礼的排场与盛大,也有人窃窃私语地说着皇家秘辛,这次皇帝迎取大长公主的女儿,少不了有朝堂上明争暗斗的色彩,说不得又是一场政/治联姻。
珍珠步摇将郗薇的视线分隔成了许多小块,看着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似乎什么都听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件事情。
羽林卫护着翟车一路往前,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快到了神武门前。
隔着十二珍珠步摇,郗薇的唇角突的弯了起来,因为她越过珠帘,看见那人一袭十二相玄黑描金衮龙礼服,长身玉立于神武门宫墙之上。
凛冽的北风将他的袍袖吹得猎猎作响,与四周的雁鸣排箫相映,坐不垂堂的天子,亲临宫门处迎接他心心念念的新娘。
作者有话说:
婚礼梳头的祝词有参考百度。
第7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