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初春时节。
乍暖还寒,宫烛摇曳,椒兰袅袅,丝竹悠扬,舞女成行。在唐朝的历史中,连夜召开的御前军事会议并不常见,但这个少年皇帝唐僖宗就敢这么干,说他摒弃墨守成规也好,说他标新立异也罢,其实,他也是没有办法,王仙芝和黄巢的起义军已经攻陷了开封,兵锋所指便是洛阳,洛阳城一旦失守,长安城便几无天险可守,这样严峻的形势就摆在这位15岁小皇帝面前。
其实,这样的局面对李儇来说有些残酷,一般这个年纪的少年还在父母面前撒娇时,他却要使出浑身解数来挽救国家日益颓唐的命运。
不由自主地,李儇的眼睛瞥向站在他左侧拿出孔雀羽扇的田令孜,没有办法,往往在他束手无策时,这个田令孜就会给他献上一条妙计。但这次,田令孜目不斜视,都不看他,他的心一沉,连田令孜都无能为力的事情的确是很难办,莫非王仙芝和黄巢这两个逆贼朝廷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事到如今,田令孜也无良策可解这危困之局。藩镇拥兵自重、各求自保,面对逆贼来犯,都不会奋勇杀敌,只图早日送贼出境便可告万事大吉。小皇帝求助的眼神,他不是没看见,但他有什么办法呢?
前一段时间,田令孜的学生(只是收了拜师帖和礼金的名义上的学生)兵部侍郎慕容光给他出了一计,慕容光要他的养女素月去未来世界请一个身怀绝计的壮士去刺杀王仙芝、黄巢,到时,起义军群龙无首,朝廷再分而治之,也便很快瓦解了。
那个壮士,据慕容光称,会于今晚上到,至于能否一定能到,他心里也没有底,所以,也不便于和皇帝说。这个小皇帝,不学无术,犬马声色,凡事都来问询于他,他打心里鄙夷这个小皇帝,但又得装作被小皇帝那毫无远见的计谋、大愚若智的策略所深深折服。他每天都在人格分裂,这样的日子的确累人。
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尚书鱼贯而入,然后是大理寺聊,再之后,便是中书令、尚书令还有门下侍中,看着他们一个个慢慢腾腾、迂腐阔气的作派,李儇的心里十分的不耐烦。
有这工夫,还不如找个人下盘围棋,或是找个合意的宫女一起赏赏春月、喝喝花酒,岂不比和这些迂阔的夫子谈论国家大事要强得多?如果这次开会还是讨论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的话,下次开会,他就不叫这些只知纸上谈兵、却不能挽狂澜于既倒的老夫子了。
他们讨论来讨论去,无非是引经据典、辞采华美,说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却不能解决一个实际问题。和这些老夫子开会,每每都把他折磨得百无聊耐,多数情况,他都是昏昏沉沉地睡去,他们说些什么,李儇全然都不记得。
记得去年此时,李儇还在大明宫中和一个叫素月的宫女赏花赏月赏春风。正兴致渐入佳境之际,忽闻得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太监来报,“大事不好啦,皇上,曹州人黄巢和濮州人王仙芝在河南道造反,部众数万,月余,数县沦丧。”
为了在素月面前表现得更像是一位年青有为的好皇帝,李儇一反常态,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区区逆贼,有什么好惊慌失措的?细细道来。”听小太监说完,他便心里清楚了七八分,无非是藩镇借逆贼造反之际趁机向朝廷要钱要粮,贼寇浩荡声势无非是藩镇的夸大其词罢了,“拟旨,责令河南道附近的几个藩镇严加防范。”
小太监还没有走几步,又被李儇叫回来了,“这个黄巢,是不是写过一首诗,叫什么来着?”还是小太监机灵,“皇上,是不是这首?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他点点头,心想:在素月面前又跌面子了。
琴棋书画,李儇也只是会棋,其他三样,他均不精通,但他是皇帝啊,不必事事精通,只要勤政即好。“明日早朝后,把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留下来,讨论一下赐黄巢进士出身的议题。”
话音刚落,李儇便瞧见素月好一个澄澈透亮、泛着崇拜波光的眼神递了过来,对他来说,这无疑是六月的冰水、腊月的棉衣,凡此心事种种,总算没有被白白辜负。
素月和他见过的那些宫女都不同,她明媚安静、冷若冰霜、愁绪满怀,不像别的宫女总是情到深处时提这样或是那样的要求,弄得他好不扫兴,被自卑的迷雾弄得晕头转向,他以为她们之所以愿意和他回眸巧笑、携手相期无非是看上他的权势。唯有素月不同,从来也不向他提什么条件,让他感觉她爱的无非是他这个人——一个不学无术却又想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年青皇帝,这怎教他不心存感激?
赐黄巢进士出身的会议只开了一半,李儇便拂袖而去,这群酸儒,从尧舜禹说到夏商周,再从春秋战国说到大唐盛世,国家的律法,先皇的遗言,无一遗漏。循环往复,曲折迂回,得出的结论便是:赐黄巢进士出身,不合礼法制度,坏了规矩。
一年过去了,长安城依旧是长安城,春风依旧是春风,素月依然是那个素月,只是不常见,但是逆贼已渐成势,已经威逼洛阳城了,这教李儇如何不如坐针毡?
大殿上的舞女已经散场,那一股宫廷脂粉气却没有立即消散,那些年青女子身上飘漾出来的香气让这些正襟危坐的大臣们昏沉思睡。李儇命人拨亮宫灯,四周亮堂了些。他挑一眼田令孜,“你上回说的妙计呢?”
“皇上,我们从未来世界请的绝世高手今晚就会现身。”
“要是不现身呢?”
田令孜一时语塞,思忖片刻,“皇上英明神武,威加海内,自然会有英雄相助。”
毕竟少不更事,唐僖宗对这些如假包换的马屁一向毫无免疫能力。
想做一个抛砖引玉式的开场,李儇刚刚把砖抛了出去,也才逡巡须臾,却见漫天的玉如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尚书令、中书令、门下侍中、大理寺卿还有六部尚书似乎不约而同地在推荐一个人,在他们的口中,似乎只有这个人才能拯救大唐大厦将倾的江山。李儇有些疑惑,为何如此人材,今日才听说,那些负责举贤的官员整天都在干什么?
“何许人也?”李儇问中书令。
“回陛下,举荐的是兵部侍郎慕容光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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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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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所不知。”尚书令接过话头,“这个慕容光家势显赫,祖上曾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此人熟读兵书,领兵打仗,十分在行,若是此人能为陛下效力,乃是国家之幸。”
“那么,此人现在何处?”李儇问。
“陛下,此人正在门外候着。”兵部尚书答道。
“宣。”
“宣——兵部侍郎慕容光觐——见——”
“倒是有几分英武之气,不知道此人有没有真才实学。”李儇心想。
一番宫廷礼仪式的繁文缛节过后,李儇便开门见山地问:“慕容光,你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陛下,臣有。”慕容光抬头望了一眼李儇,“臣以为,现在贼寇十分猖獗,三个月左右,已经攻下四州十县,敌寇锋芒正盛之时,宜避其锋芒。”
“如何避其锋芒?”
“臣以为,宜且战且退,诱敌深入。”
“要退至何处?”
“洛阳以西,潼关以东,利用潼关天险,伏击贼寇,以图全歼之。”
“好你个诱故深入的计划。”李儇不禁蹙起眉头,“你这是诱故深入呢,还是引狼入室?”
“陛下恕罪,陛下文治武功,气象万千,用兵当有这样的气魄,我派副将在潼关一带设伏,我亲率一支精锐军队直插贼寇的后方,也就是郑州以西一带,敌寇必定大哗,要么仓皇后撤,这样,我的副将将从潼关一路向东掩杀,我们前后夹击,敌寇必定溃败,要么,敌寇会孤注一掷,采取军事冒险,直逼潼关,这也正中我们下怀。这样,我们进退有据,可保万无一失。”
李儇觉得这也不失是一个好办法,便说,“也可。”
“陛下,我还有一计。”慕容光抬头揣摩皇帝的神色,“我的养女素月到1400年后的未来世界请了一位身怀绝计的壮士,由他出马,可以直取黄巢、王仙芝项上人头,到时,这帮乌合之众也便土崩瓦解了。”
皇帝一下子来了兴趣,“这位壮士现在何处?”
“就在大殿外面。”
“宣。”李儇说完,补充一句,“让他和素月一同觐见。”
一年不见的素月明媚如三月的桃花,如八月秋风般宜人,看着素月和一个陌生的少年走进大殿,李儇的眼睛不禁有些酸涩,此时,他才感觉到一个帝王蚀骨的寂寞。
“来者何人?”李儇觉得这个少年的眉眼那么熟悉,“哪里人士?”
“我叫小七,按照唐朝的行政区划,应当是江南东道庐州人。”
“你真的来自1400年后吗?那里的气象可比得上大唐?”
小七点点头,“不如大唐,那里的13个顶级富豪占有了全国的财富。”
“你们为什么不反抗?”
“在反抗,我便是。”
李儇点点头,“我这样勤勉地治理国家,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要反对我,黄巢这个落魄的举子要造反,我提议要赐他进士出身,大臣们都反对我,我是进也难,退也难,教我怎么办呢?”
“我愿为陛下效力。”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如何效力?”
“我虽然不能运筹帷幄,领兵打仗,但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李儇不禁鼓起掌来,他也为小七的少年豪情所感染,“素月,随我在宫中,等小七的好消息。”
素月抬起头来,“不,陛下,我要随小七冲进百万军中,为国效力。”
没有人注意到李儇的脸上的阴郁,愈是珍爱,愈是忤逆,罢了,罢了,随她去吧。
御前军事会议散场之后,田令孜叫住小七和素月,说皇帝有东西要交给他们,不一会,田令孜拿出一块墨绿的玉佩交给素月,玉佩的中间镂刻着两朵莲花,“并蒂莲!”小七不禁失声,心里自然是泛起了酸楚的微澜,心想:素月是住在大明宫的,和那个少年皇帝交往是名正言顺的,自己不必介怀才是,何必弄得哀怨凄恻。
田令孜又拿出一包银子交给小七,“路上用得着,两位多加小心,圣上在等两位凯旋的消息呢。”说完,他把小七拽到一旁,压低声音说,“素月可是住在大明宫的,你可得注意点分寸,不可鲁莽意气用事。”不待小七回话,田令孜一拱手,转身走进长安城的春风花月夜。
到达郑州时,已是三月初三。
一路上,小七和素月都是骑马飞奔,不知道是不是心照不宣的理由,两人都缄默不语,只靠眼神会意,一路上倒也清静,没有惹下什么麻烦。
从长安到洛阳,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从洛阳到郑州一线,时不时的一些村庄敲锣打鼓,说什么要参加王仙芝和黄巢的军队,侍藩镇的牙兵一到,村民们也就四下散了。
不少村寨的桃花正在静悄悄地开放,桃花都是淡粉嫣红色,仿佛是从吴道子的《仕女春游图》中临摹下来的。天气尚有些微寒,蜜蜂也并不勤快,三三两两的,将行将缓的样子。麦子已经泛青了,在青色与青色的间隙,有一朵两朵三四朵泛着金黄的油菜花在绽放,这不禁让小七想起了别离不久已感疏离的故乡。
百姓安居,一派祥和,郑州的集市上并无兵燹之象。
小七和素月好生奇怪,但两人都装作见惯不惊的样子,都想逼迫对方先说话,取悦于己,方能展颜。小七心想:素月真是不懂事,比自己年长1400岁不说,自己纯粹就是来帮忙的,也没有义务帮唐僖宗或是慕容光灭这个、杀那个的。但转念一想,也是不对,如打自己从仙女座A星出发算起,也有10000岁了,自己年长许多且不说,还有与人家一个弱女子争胜负、斗输赢,也太没有气概了。
素月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寂寞如斯的大明宫中的生活,她是一天也不想过了,养父慕容光把她送入宫中,是为了服侍唐懿宗李漼的。没有想到,入宫不到两年,李漼的面也没有见到,他便驾崩了。好在她的年龄也不大,便又留在宫中,服侍唐僖宗李儇,李儇的面倒是见过两次,她也知道李儇有些喜欢她,但她对帝王浮薄的爱愈发没有信心,也了无兴趣。
素月所向往的爱情不过是人世间带着烟火气的相见欢喜。小七她倒是欢喜的,但他毕竟年少,加上男子大多晚熟,而且,他还来自未来的世界,她对这种易碎易逝易无奈的爱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况且,那天在大榕树下看到的那个叫春藤的姑娘对小七似乎也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情愫,想想这些,都是徒增烦恼罢了。
偏执一偶、静默无语、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这样下去,也着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小七心想:自己的外星人或是地球人身份尚不拎清,和什么过去时代的人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岂不荒唐?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搞清楚,为什么就答应了素月要随她来到长安城,参加什么唐僖宗的御前军事会议,在唐僖宗面前吹嘘什么“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他不用取悦什么人,也不用报答什么人的知遇之恩,还不用在大唐建功立业自此荣华加身。
既然什么也不用,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做个什么刺客,而不能在两军阵中一番冲折厮杀?这是自我束缚的流殇,荼毒人的心灵。小七之所以愿意跟着素月来到长安,除了爱慕素月外,无非是想砸烂这不公平世界束缚人的枷锁罢了。
在茶水摊上吃早点时,小七决定和素月好好聊聊,既显出男子汉不拘小节的气概,也让他的唐朝之行也不虚此行。
“素月。”小七夹起一枚包子,叫道。
素月在看街边正开放的海棠,海棠的花朵和一些梅树的花甚至是杏花难以分辨,素月大致是能分得清的,好一边吃包子,一边看海棠,像没有听见一样。
“素月姐。”
素月把眼神从海棠树上收回来,星眸流转之处,光明乍现人间。“嗯?”
“素月姐,我想你大概是生我的气了,我不该惹你生气,你是大家闺秀,又住在宫里,不必和我们这样的乡野孩子一般见识。你也许疑心过,我不是人类,我是外星人,虽说我是来自1400年后的未来世界,但若是自我从母星出发时算起,我已经超过10000岁了,我随便从身上摸出什么物件,都是文物,你可以拿到国子监祭酒那里换钱。”
淡舒蛾眉,“你想多了,我没生气。”
“那便是好,我们做个无话不谈的朋友吧。”小七侧身瞅一眼素月,见她低头不语,“你别误会,我们不谈情说爱,只谈事情,我知道你心里装着皇帝。”
也许是因为愤怒,素月脸上嫣然一朵红云,“我和李儇没有什么关系。”
“那你还收他一枚玉佩,还是刻着并蒂莲的。”
“我不收下又能如何?难道还要忤逆皇帝吗?再说了,这块玉佩价值不菲,留着困难时可以换粮食救命。”
“皇帝不是待你挺好的嘛,为什么要这样呢?”
“不为什么。”素月转过脸来,“小七,别看你小小年纪,好奇心不小嘛,想偷窥人家姑娘的隐私嘛,索性告诉你也无妨,我只是不喜欢大明宫中寂寞无聊的生活,我不想回到大明宫中,不想回到长安城,长安城没有什么人是我此生非见不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