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阿丙的说法，十年过去了，春藤也快三十的样子了吧，大概是结婚了吧，玄月呢，也应当结婚了吧。
当倦怠如满月夜的潮水漫过来时，小七便和衣躺下。小七做了一个梦，在梦中，素月死了。素月是被自己的毒酒毒死的，本来这杯酒她是要端着给黄巢喝的，酒是用来为春宵夜暖助兴的，她确信那杯给黄巢的酒是下了药的，药是她从宫中带出来，西域进贡的，有着好听名字剧毒无比的“琉璃散”。
当初，太医把一小包药交给素月说，“琉璃散”一小点足以致命，不过死状并不痛苦，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素月弄混淆了两杯酒，又或许是被童子军调了包，抑或是素月想故意死在这个春将尽的季节。并不为惩罚某些负心人，也不为自怜转徙沉沦、的命运，只是觉得费尽心力地活着并不能得到稍许的快乐和慰藉，活着本身便是一种负累。
当素月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要上升到那高渺青冥之处，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两行眼泪从她漆黑的瞳子里溢出，就在人世间的暮色渐浓时，她看到了传说来自扶桑、能歌善舞、曼妙无双的阿娘。
在小七的梦里，晚藤也死了。
没有想到之前，小七骗素月说晚藤有肺病这样的话，竟是一语成谶。晚藤的确有是有肺病，即便是在医学甚是发达的大唐，肺病也是难以治愈的。特效药倒是有一种，就是红花雪莲露，这是西域进贡的，素月倒是有一瓶，这瓶红花雪莲露的来历颇是神秘，也不知道是皇帝李漼赐的，还是太子李儇偷的。
但这瓶红花雪莲露竟然在大明宫中离奇丢失，一度大理寺也介入调查，但终究无果。晚藤也曾怀疑这瓶红花雪莲露是被素月自己吃了或是藏了起来，但救命的药终归还是没有了，晚藤只能眼瞅着自己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在星光暗淡的黑夜等待死亡的降临。
那是一个明月夜，也许是秋风送凉的季节。小七过许州，想去拜访一下晚藤。不料那幢曾经和素月一起住过的宅子已经荒废了，一敲院门，有泥沙渗下，半晌才过来一个提着灯笼的老妪。
“可是长安来的客人？”老妪上下打量着小七。
“是的，请问晚藤呢？”
“说起来真是伤悲，我家主母在立夏时就卧病在床，她吩咐下来，说是有什么长安来的客人会来造访，要我们每日观望，她一直在等，直至秋分时，她便走了。她嘱咐我，无论宅子如何破败，也要我等到长安来的客人，并把这东西交给他。”说罢，老妪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巾递给小七。
还是那晚待月待春风时晚藤佩饰的丝巾，上面还有晚藤印上去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小七手捧着丝巾站在秋风中，不禁泪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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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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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哭泣中醒来，在呜咽中低洄。
小七醒来的时候，最后的一丝亮光刚刚沉入地平线，夏虫开始了夜唱，那是极轻快的咏叹调，如露珠在荷叶上滚动的意象。
小七坐起身，还沉浸在梦的悲欢里。他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不用猜，必定是阿丙还有他那挂着清亮鼻涕的女儿小翠。他这才想起，身上居然没有一件可以送给小孩子的礼物，他摸摸口袋，只有20把飞刀。还好，一个口袋里还有几锭碎银（也不知道是不是大明宫中带出来的银两），拿去买件像样的礼物送给翠翠应当不成问题。
“小七，本来是要请你吃午饭的，结果有个客人要订100个炊饼，这个大单一直让我忙到现在。不过还好，阿花把我家唯一的一只母鸡杀了，晚上你可以喝到鸡汤了。”阿丙略带歉意地说，“咦，你家都没有打扫你就睡啦，春藤自立春就走了，你看现在都立夏了，也没有消息。你猜晚上我还请了谁？”他抬头借助微弱的暮光看一眼小七，见他精神不大好，便不再言语，但终于忍不住，“小七，没事的，你妈妈不会有事的，春藤也会回来的，也许你爸阿乐的去世也是未经证实的传言，总之，都会没事的，你说是不是，翠翠？”他问黑暗中总是牵扯他衣角的女孩。
“阿丙，我会把妈妈、春藤还有阿乐都带回家，也会杀了那帮畜生，我有20把飞刀。”
“对对，小七，你的功夫也不得了，记得上次那个飞扬跋扈的罗黑就被你扫断了腿。”
“阿丙，他们抓我妈妈就仅仅因为我是外星人？”
“听拐脚六说人马座B星人把仙女座A星人打败了，为了取悦几百年后到达太阳系的人马座B星人，国家财富委员会的这帮人打算把你抓去献祭。”
在途经已经破落但难掩昔日曾贵为昭关镇第一座五星级超市辉煌的小卖部时，小七要给翠翠买件礼物，阿丙象征性地拒绝一下后便默然站在一边点燃一根“黄山”烟欣赏暮色和星光。翠翠兴奋地在小卖部落满灰尘的儿童玩具中心穿梭不停，试个没完，小七温柔地拍拍翠翠的头，递给老板一枚碎银。
一只会唱苏格兰民谣、会背诵唐诗七百首、会哄婴儿睡觉、会给小孩子讲故事的机器大公鸡吸引了翠翠的注意，“可惜它不会下蛋。”翠翠不无遗憾地说，“不，它会。”听闻此言正在吃蛋炒饭的老板放下碗筷答道，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客户，怎能放弃这单业务？“你瞧！”他用手指着他正在吃的那碗蛋炒饭，“那只富含蛋白质、氨基酸、碳水化合物、维生素ABCDE的鸡蛋便是这只神奇的机器大公鸡下的。”
见翠翠露出不相信的神色，老板继续解释道，“只要你每天陪它说话，它的心情就好，它心情一好，便会下蛋。神不神奇，小朋友？”翠翠有些痴痴地点点头。
“这是一百年前也就是公元2024年人类在数字集成和人工智能上的最新科技成果，设计者便是我们昭关最负盛名的留美博士阿树先生。”老板带着无限景仰的神色说。
“可惜阿树先生英年早逝，这只机器大公鸡便是阿树先生留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作品，也是唯一一件样品，不但可以陪小朋友玩耍，而且可以给小朋友补补身子。”他转过头对站在一旁的小七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既可以收藏增值、也可以居家旅行随身携带的高科技产品，小朋友，得到它，人生从此美妙，想不想要？”
老板见翠翠想要那只机器大公鸡，便又顺势推销起他那镇馆之宝——一只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灰尘的机器狗，“这是我馆当之无愧的镇馆之宝，如果将我这个小小的、曾有着辉煌历史的超市看作是一座机器人博物馆的话。”
“当然，这条机器狗同样是阿树先生的作品。机器狗的特别之处在于，阿树先生设计理念超越那个时代整整200年，即便是放在现在，这只狗也丝毫没有落后，而且比大多数机器都要先进。”
“既然这么先进，这只狗能干什么呢？”小七不无疑惑地问。
“问得好。”老板咽下最后一口蛋炒饭，“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说明书上说，这只狗是非卖品，它在等一个一百多年后出现的有缘人，那个人只要把手掌放在它的额头上，它就会被唤醒。”
听到这话，翠翠便过去摸摸机器狗的额头，没有反应。小七刚一靠近机器狗，它的LED就有了反应，竟然闪了起来，小七把手放在它的额头上，它通体都亮了起来，煞是好看。
“老板，既然是非卖口，也不用收费了吧。”
“不行啊。”老板露出很为难的神色，“我是小本生意，再说这只机器狗在我这儿放了50多年了，仓储费总得付一点吧。”
翠翠美滋滋地抱着机器大公鸡回家，机器狗跟在她身后，兴奋地摇着尾巴，刚到家，大公鸡就下了一枚蛋，翠翠欢喜得不得了。
小七他们进来的时候，拐脚六正坐在沙发上给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讲故事。那是一个有着圆溜溜、黑漆漆大眼睛的女孩，小七和她打招呼，她瞪着大眼睛不明所以，拐脚六打着手语告诉她“萍萍，这位叔叔在向您问好。”
这位叫萍萍的小姑娘懂事似的点点头，小七心想：若是口袋里有块巧克力或是巴旦木糖，也不至于这样尴尬。
“她失聪了，所以，不会说话。”拐脚六有些歉意地冲小七点点头。
“别看萍萍不会说话，可聪明了。”正在端菜上桌的阿丙说，“比我家翠翠聪明得何止千百倍啊，六先生，你说是吧？”
十年不见，拐脚六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皱纹横生，人也木讷了许多。小七记得当年在昭关镇上学时，那时的拐脚六是多么年青啊，他带学生去山上采蘑菇，还带学生去看漫山火红欲燃的杜鹃花开放。教学生读200年前新月派诗人的“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1000年前豪放派词人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凡此种种，历历在目。
小七记得六先生是结过婚的，娶了一个从南京城衣锦还乡、号称是昭关第一美女的白露，那样轰动喜庆的场景如在昨日。现在六先生和白露是什么状态，他不得而知，也不便多问，于是毕恭毕敬叫道：“六先生，别来无恙。”
拐脚六转过头来，仔细打量小七，也许是眼神不济，半天没有认出来，只好问阿丙，“阿丙，你家今天请的客人是谁啊？”
“六先生，是小七呀，你不认得啦？”阿丙答道， “就是那个外星人啊。”说完他便后悔了，赶忙去厨房给阿花帮忙。
“唔。”六先生作恍然大悟状，“是小七啊，好些日子不见啦，你都上哪儿去了？”
“回先生的话，我去了次大唐长安城。”
“大唐长安城？”六先生瞪大眼睛吟哦道，“我到长安城，花月正春风。”他转头看了小七一眼，“大唐还是太宗皇帝吗？”
“不了，六先生，现在是僖宗皇帝。”
“李儇还年青，就要面对大唐江山大厦将倾的危局，也着实为难他了，现在黄巢该到岭南了吧……”
“六先生。”小七不无诧异地说，“你怎么这么熟悉那段历史？”
“这个你有所不知。”六先生呷了一口酒，露出意满志得的神色，今晚阿花烧的菜甚合其心意，他之所以愿意到阿丙家吃饭，无非是阿花烧得一手好菜，否则他是不会到这个呆头愣脑、孔武有力的阿丙家吃饭的。今天的酒也合心意，阿丙居然拿出了窖藏了50年的昭关大曲，不知不觉中，六先生喝得有些飘飘然了。
“前两年，玄明教授拿到了一个机构资助出版的项目，要研究黄巢的那段历史，因为有研究表明，黄巢攻入长安城有外星人帮忙，我呢，就给玄明当下手，整理整理资料，赚点酒钱。我家萍萍命苦啊，她不会讲话，不知道以后哪个男孩子敢娶她。”
“她也没有了妈妈，本来我的那个还阳草入药项目卖给了一家美国制药公司，卖了2000多万美元，她妈妈白露又是要控股亚洲最大的宠物医院，又是要投资美国国家财富委员会支持的项目，折腾了两年，只剩下10万美元了。白露这才想起萍萍的病还没有治，便去了美国的拉斯维加斯，找一个叫Jackson的神医，没有想到Jackson只是一个有犯罪前科的神棍，当场抢劫了白露，可怜白露，客死异乡，连个尸首也没有回到故乡。”说罢，六先生用手揩眼泪。
六先生喝多了，醉眼朦胧，步态蹒跚，阿花不放心，便送他和萍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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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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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先生讲的故事，一部分是真的，一部分是假的，他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改，故事讲多了，他自己也相信是真的了。”见小七沉浸在六先生悲伤的故事中，阿丙如是说。
“什么？”
“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六先生老婆白露带着2000万美元，和她曾在亚洲最大宠物医院当常务副院长的老情人一起去了拉斯维加斯，豪赌了半年，最后，除了一身换洗衣裳，只剩下100美元，两人觉得无颜再回去，便决定一起自杀。起初的计划是两人一起同时杀死对方，但终于两人还是下不了手，于是，他们便找到了提供自杀支持服务的Jackson的神医，两条人命，100美金，Jackson根本不干，他们便用在拉斯维加斯现学的内华达方言辱骂Jackson，骂得比Jackson听过的最肮脏的英语还要污秽，Jackson一怒之下拔枪干掉了两人，将尸体抛入科罗拉多河。”
“你怎么知道？”
“昭关人都这么说。”
“玄月去哪里了？”
“不清楚，听说去了国外，也不一定（反正国内国外都一样，贫穷且无趣），有人说在省城见过她。”
“嫁人了吗？”
“不知道。”
“你多久没有看到春藤了？”
“三五个月吧，也许有半年了。”
“阿丙，是不是国家要成立财富委员会？”
“是的，听说阳光、空气、水以后也要由国家财富委员会统一配置，按人头交税，没钱交税的人将会被送到集中营做人体器官供体。”
“这世界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吗？”小七喟叹道，“这和一百年后也几无区别，我们为什么不反抗？黄巢已经在大唐反抗了，不久他便会到达岭南，和朝廷分庭抗礼，他还会杀进长安城，杀光这些贪官污吏、门阀世家。我们得向黄巢学习，不自由，毋宁死。”
“有人在反抗啊，玄明老师便在组织力量反抗，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听说他还要团结最广大的机器人朋友。”
“机器人朋友？”
“玄老师说机器人是这个世界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反正我的功课你也知道的，我对玄老师的话，也是一知半解的。”
“那只机器大公鸡、机器狗也算是么？”
“应该算吧，可那毕竟是100年前的老款，和现在的机器是比不得的。”
“可是这只机器大公鸡、机器狗是我曾爷爷阿树的作品，你没有听见那个老板说吗，他说是阿树的传世之作。”
“这老板的话你也信啊，他这些从上海、南京地摊上收回来的破烂经过改造，基本上都是宣传成牛顿、爱因斯坦的遗世之作，最不济的也要说成是艾迪生的作品，这次，可能他是良心发现，居然说成是阿树的作品。”
“阿丙，也许老板也并没有你相像的那样坏。”小七喝了一口酒，“人家也只是做的小本生意，而且，这只机器狗，说来奇怪，我一见如故，似曾相识，仿佛是前世相识。”
“小七。”阿丙端起酒杯定定地看他，“我很想和你一起去造反也好，革命也罢，只是我家阿花身怀六甲，听说还是个男孩，我就……”
“你是我朋友，我能理解你的处境，和家人在一起，便是幸福est，也是人生的最高级。只是这样简单的幸福并不那么容易获得，有时也是一种奢侈，国家财富委员会的那帮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凭什么剥夺上帝赋予我们的阳光、雨露、空气和水？这样一个邪恶的世界，恐怕万能的造物主也不愿意看到，既然他们不能代表人民，我们就找个可以代表人民的，让这帮老爷们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小七，我敬你一杯。以后若是需要我阿丙的，就说一声。”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七步态有些踉跄，这酒比郑州城和许州城和素月喝的酒要浓烈得多，在五月天喝这些酒，虽是快慰，终究任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