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灵思索了片刻:“我有个主意,让一个女人,进宫去劝谏大王。女人的话,大王是听得进去的。”
田忌点点头:“这也是先王的遗愿。先王临终前,曾对我提起,务必为太子找一个贤德的女人做王后。朝中的老臣也都知道先王的遗愿,现在也都指望着能尽快找到一个聪慧贤德、有勇有谋的女人,封为王后,可以降服这两个妖女,也可以时时规劝着大王,让大王勤于政事,不要再沉迷于美色。”他又叹了口气:“只是,上哪儿找这样的女人呢…再找不到的话,只怕是齐国就危险了…”
孙伯灵看了看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想来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他坐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腿,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往钟离春的房中走去。
钟离春打开门看到是他,有些意外:“先生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有什么事吗?”
孙伯灵走进钟离春的房中:“钟离姑娘,昨天田将军在酒桌上跟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嗯,我听到了。田将军和先生都想找一个聪慧贤德的女人入宫成为王后,劝谏大王。”
孙伯灵沉默了许久,艰难地开口了:“钟离姑娘…你愿意做这件事吗?”
钟离春愣在原地,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孙伯灵望着她,实在没有力气说第二遍。
钟离春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发抖:“你什么意思?不想娶我了?”
孙伯灵忙说:“不是的,你听我说…”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你是早就计划好的,现在终于让你等到机会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娶我了,是不是?”
孙伯灵急得汗都下来了:“我真的没有!你听我把话说完!”
钟离春转过身去不看他,肩膀微微抽动着。
孙伯灵叹了口气:“钟离姑娘,我不是真的要让你进宫去做王后,我是想让你借这个机会,以王后的名义进宫去劝谏大王,等到你劝服了大王,破了美人计,你再离开王宫,到时候,我们再办婚事…我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多少人向大王进谏都丢了性命,可是大王就爱漂亮姑娘,一定能听进去女人的话,也只有你,才能担此重任,不然我怎么舍得…”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怎么舍得让你去冒这个险…”
钟离春转回来看着他:“我不怕危险,也和你一样,想要尽力劝谏大王,不让别的国家趁虚而入,但是难道没有别的计策了吗?”
“这是最好的计策了…”
“我可以闯进宫去,杀了那两个美女!”
“不行,杀了她们你也脱不了干系,还可能会连累到田将军他们。再说,就算杀了她们,以后还会有别的美女来诱惑大王,若不劝谏大王,让他从根本上改过,仅仅杀了这两个美女是没有用的。”
“那我们走,离开齐国,去投奔一个明君!”
孙伯灵看着她:“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国家衰败吗?”
钟离春叹了口气:“这么说,我非得进宫做这个王后不可了?”
孙伯灵声音沙哑地说:“钟离姑娘,是我对不住你,一次次地委屈你,可是这次,算我求你了…”
钟离春沉默了片刻,说:“那我问你,如果我按照你的计策入宫了,等到我劝服了大王之后,大王不让我离开王宫了,该怎么办?”
“不会的,你可以扮成丑女入宫,这样大王不会看上你,到时候自然会巴不得你离开王宫…”
“大王若看不上我,也就不会让我做王后了,那我入宫又有何用?再说,就算是我可以只做名义上的王后,也必定要和大王行礼拜堂、昭告天下的。那我若要离开王宫,大王面子上挂不住,多半是不会让我离开的,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孙伯灵沉默了许久,艰难地说:“那就认命吧…”
一瞬间,钟离春感到全身彻骨的寒冷:“…什么?!”
“那就只有这样了…如果你真的成了王后,那美人计也就不攻自破了 …”
孙伯灵话音未落,脸上就收到了一个耳光。他踉跄了几下。
钟离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原来你真的是这样的打算?你不想要我了,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把我送出去?我早就看出来了!”她恨恨地转过身去,拼命地忍着眼泪。
孙伯灵沉默地望着钟离春颤栗的背影,许久,他只哽咽地说了一句:“钟离姑娘,你我生死与共,患难相处,我是真心的喜欢你的啊…”
钟离春转过身,强忍的泪水喷涌而出,她撕心裂肺地对他吼着:“那你为什么迟迟不肯娶我?为什么?”
孙伯灵慢慢地坐在了榻上,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
钟离春痛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先生…别让我入宫当王后…我不能没有你…”
孙伯灵把她揽在了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丝:“钟离姑娘,我也不能没有你…让你入宫,也是我最不愿做出的决定…可是我们不能眼看着大王不理朝政,眼看着我们的国家被两个美女搞成这个样子…而如果有你这个智慧的王后,就足以劝服大王,也足以降服这两个妖女了…”
“那我们怎么办?你说过,回到齐国安定下来,就办婚事的…”钟离春抽泣不止。
孙伯灵捧起她的脸,帮她擦着眼泪:“钟离姑娘,如果你觉得你我的婚事比我们的国家,比田将军、禽先生这些肝胆相照的朋友还要重要,那我就跟你走,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钟离春沉默了。
孙伯灵停顿了片刻,又说:“而且,你只需要做名义上的王后,等到劝服了大王,你还可以出来,我们还是可以办婚事的。退一步说,就算你从此无法离开王宫,对你一个女人来说,成为王后,不是一个比跟着我更好的结局吗?你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能用你的智慧,去帮助我们的国家…”
“是吗?”钟离春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眼泪。
孙伯灵沉默地看着她。
钟离春轻声说:“这所谓更好的结局,究竟是我的,还是你的?”
孙伯灵全身一颤:“钟离姑娘…”他伸出手,想要再次把她拥入怀中。
钟离春推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语气平静得近乎冰冷:“先生,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孙伯灵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站起来走了出去。
钟离春转过头,看着桌上的铜镜,看到了一张布满泪痕憔悴不堪的脸。
她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或笑,是什么时候。
她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从前的那个恣意独立,发誓不向男权社会低头的女侠,上哪去了?
而又是为什么,与她相知相守的先生,会把她当成一枚可以送进宫中的棋子?
孙伯灵回到自己的房间,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待他此生唯一挚爱的人?
一种不安的预感从心里升了起来,与钟离春悲痛欲绝的泪眼一起,交织着闪现在他眼前。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助,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必须保住齐国不被他国侵犯,可是他也实在不舍得这么委屈钟离姑娘…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救他从魏国出来时她笃定的眼神…
桂陵之战前她温暖的鼓励…
在韩国艰苦的日子里,所有人都不信任他的时候,她与他并肩而立的坚决…
帮他打退刺客时她英姿飒爽的模样…
每次他身体不适的时候她悉心的照顾…
那一场梦魇的最后,拉着他奔赴光明的那只温润的手…
不…
他不能没有她!
孙伯灵猛地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向钟离春的房中走去…
当他再次推开她的房门,发现房中空无一人时,那种不安的预感,终于达到了最强烈。
除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和她的佩剑,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就连前几天她向他借的几卷兵书,也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她的桌案上,仿佛今夜,还会如往常的每个夜晚一样,她与他相对而坐,翻阅着竹简,灯光映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神…
只是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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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人就该这样
经过美丽的海洋
泊在回忆港湾
也许爱注定这样
碎在没料到地方
才痛才恨才难忘
因为我爱你
所以回避所有可能偶遇途径
我置身这个阴谋
来惩罚你和自己
永远不要忘记
也许爱注定这样
裂痕一直在心上
才疼才惦才不忘
爱恨还没演完
我们已走散了...
——刘若英《阴谋》
第7章 劝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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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将军,我查明白了,那两个美女的确是公孙阅借公子郊师送进宫的。”禽滑对田忌说道。
田忌点了点头:“果然和孙先生想的一样。”
孙伯灵若有所思地说:“他会送美女给大王,自然是希望齐国内乱,说不定他和公子郊师是一党,又说不定这事庞涓也有参与。我们在回齐国的路上,遇到了刺客,当时我就怀疑是公孙阅派来的,意在阻止我们回到齐国。公孙阅大概也知道,如果我们回到齐国,他的阴谋就无法得逞了。”
田忌一惊:“你们遇到了刺客?!怎么没听你说起过?那当时怎么样,没伤着你们吧?”
孙伯灵摇了摇头:“没有,刺客被…钟离姑娘打跑了。”说到“钟离姑娘”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微微颤了一下。
田忌看着孙伯灵黯然的样子,一阵心酸,这些天,他和禽滑都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任何关于钟离春的事。他轻轻地拍了拍孙伯灵,又说道:“如此说来,公孙阅是不能再留了。”
“除掉公孙阅并非易事,他现在深得大王信任,又有邹忌这个靠山。再说,除掉了公孙阅,钟离秋怎么办呢?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怎么生活呢?”孙伯灵长叹一声:“当初为了让公孙阅答应帮我逃出魏国,我明知他是庞涓的人,却还是让钟离秋嫁给了他。我实在是…太对不住这两姐妹了…”
夜晚,田忌和夫人坐在的寝殿中。
“孙先生怎么样了?”田忌的夫人问道。
田忌叹了口气:“还是和前几天一样,整日闷闷不乐的。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连他当年刚从魏国逃出来还伤得那么重的时候都算上,也都没见他这么难受过。我原本想着他终于回到齐国,被大王再次重用,成为军师,以后一定能越来越顺遂了,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田忌的夫人也叹了口气:“要不然你跟他说,让他先休息几天吧,我听仆从说,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本来他身体就不好,再这么下去要扛不住了。”
田忌懊恼地说:“早知道那天我不该告诉他先王要给大王找一名贤德的女子做王后的事了。我也没想到,孙先生作战一向有千条妙计,怎么在这件事上选了这么个下下策,最起码,他去找钟离姑娘之前来跟我商量一下也行啊,我也会告诉他不该这么为难钟离姑娘,可谁知他就这么直接去找她了。”
田忌的夫人点点头:“也难怪钟离姑娘,我也是个女人,将心比心,要是我听到你对我说这种话,我也要伤心死了。”
田忌又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找人劝服大王,让大王不再不理朝政。”他气恼地说:“先王一向教子有方,诸子之中除了大王,没有谁是如此贪图享乐、懈怠惫懒的,就连公子郊师,虽然一直被太后溺爱,性格骄纵了些,但也是个能听进去劝、知道上进的人,大王年幼时,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田忌的夫人想了想,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思小的时候,曾经一度不肯读书习武,每日只与几个不三不四的坏孩子贪玩厮混,有一次还偷了家里的钱跟他们出去赌?”
田忌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些我都记得,当时我还埋怨你,老二出生前,咱们就小思这一个儿子,一定是他小时候你太娇惯他,给他惯坏了。可是后来,小思也就改好了啊?再说这跟大王有什么关系?”
田忌的夫人低声说:“我一直都没告诉你,当时,小思偷了家里的钱出去赌,你知道之后给他打得好几天都下不了地。第一天晚上,我去看他,他身上疼,睡不着,拉着我哭着说,他也不想跟那些坏孩子混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别的朋友,所以就算他知道偷钱不对,赌博也不对,那些坏孩子让他去做的时候他也还是照做了,因为他不想连个跟他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田忌皱了皱眉:“这孩子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平常人家的孩子有几个有他这么好的条件?从小他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田忌的夫人摇了摇头:“可是他想要的,并不是你给他的那些物质。他平时接触到的同龄人很少,很难有什么朋友,你又天天在外面打仗,他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你几次,他只想要你多陪陪他,跟他说说话,甚至有时候,他会故意犯错,只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可是我在外打仗,不也是为了他吗?我要是不被大王重用,他怎么能有这么好的生活?再说,他是长子,将来是要继承我的将军之位的,我不对他严厉点,他将来怎么能成大事?”
“没错,他是长子,但是他首先是个孩子,他也和别的孩子一样,需要朋友,需要家人,需要被接纳被关爱。我知道你心里是疼爱他的,只是不擅表达,会对他严厉也是因为你对他寄予厚望,但是他不知道,他只会觉得你不关心他不接受他,只一味地给他压力,让他像你一样成为大将军。”田忌的夫人正视着他:“当时我对他说,爹爹是疼爱你的,他在外面这么辛苦,也都是为了能让你有更好的生活。你小的时候,他天天抱着你不放,一边看着你笑一边跟我说,这孩子长得像他,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这么多年来,他也时常跟我提起,要重视对你的教导,这样就算你将来不愿做大将军也没关系,因为你也会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会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后来,我特意多抽出了些时间去陪着他,他才慢慢跟那些坏孩子断了来往。”
田忌不禁泪水泫然:“也是我这个当爹的不称职,平时对他关心得不够…委屈了这孩子了。”
田忌的夫人安慰他说:“小思也理解你不容易,从来都没有怨过你。”
田忌回过神来:“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刚才在跟你说大王的事,你怎么跟我说起小思了?”
“你不觉得,大王的所作所为,和小思当年很像吗?或许大王自己也知道那两个美女是妖孽祸水,他之所以如此宠爱她们,是因为他身边只有这么两个能跟他说说话的人,不管她们是不是虚情假意?大王是先王的长子,想来从小也是被寄予厚望的,先王也一定对他严加管教,会不会他像小思当年一样,觉得得不到先王的关爱和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