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我……我太作了……”我握着他完好的那只右手,心中焦急,却也没有任何办法,眼泪不由自主,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臂上。
竹筒里剩下的半壶水早已喂奥一喝下,林巢见势不对,拿着竹筒找水去了。我陪着奥一说话,期盼唤回他的意识:“你第一次进入我梦境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我完全没印象了,我特别想问你,想问好多好多事情……”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不问?”奥一微微睁开眼睛,勉强笑了笑。
见他醒转,我忙擦了把眼泪,笑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要醒了!你好点了吗?”
他点点头,稍微支起身体,“没事的,就是你的眼泪掉在伤口上有点辣人,不过也好,刚好可以消消毒。”
我转忧为喜,既然还能开玩笑,多半是真的在好转。
“第一次,进入你的梦……我得想想……”他用手背为我擦去眼泪,“不哭了好吗?”
人在虚弱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会比平时温柔许多,我点点头,换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专心听他说话。
“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最开始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记得,那是一片荷花池,而且是大的离奇的荷花池,你在荷叶上跳来跳去,满脸笑容……水下藏着巨型鲤鱼,你趴在荷叶边缘看着那些鱼游来游去……远处是一片草原,风一吹野草歪斜会发出七彩的光,你大叫着,那是彩虹草……之类的……有点孩子气的梦。”
“我好像有点印象,可是这个梦应该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做的,那么老早之前你就开始干这个了吗?”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在看,作为旁观者。等到了后来……才真正开始猎取他人的梦境。”
“你之前说,只有不做梦的人才能上那列火车,才能做这行,对吧?那你怎么会不做梦呢?会有人不做梦吗?”
“有一种药,吃了就不会做梦了。”他抬头看着虚无的天空,沉浸在回忆里,“除夕夜出生的蟑螂须九对,清明节出生的□□后腿九条,端午节出生的老鼠尾巴九根,再用重阳节当天的雨水煎熬,九碗水熬成一碗水,趁热喝下去,就再也不会做梦了。”
“这有人喝吗?不会细菌感染啊?”
他咧开嘴笑了,“我没喝,林巢喝了,看他现在生龙活虎的,应该不要紧……”
我还欲再问,却看见林巢举着水壶一路小跑回来,满头热汗:“找了好远才在一个石头洼子里弄到这点混着泥巴的雨水,将就着喝了吧。”
“本来没事,喝了这个都得有点事!”奥一转了转脖子,脸上潮红衰退,看上去精神好转许多。
“看来是缓过来了啊,可以啊你!”他朝着我挤眉弄眼,“还是阿U你比较强,能让他心情安稳下来,专心恢复身体。”
我只觉得脸上滚烫,嘴上还是不饶人地回了几句。因奥一死都不肯喝林巢找到的水,我只好用那水濡湿碎布搭在他额头上。
他昏昏沉沉中逐渐睡去,呼吸平稳,令人安心。林巢跑了一路已经累到虚脱,头点得跟小鸡吃米似的。我看着远处那座燃烧着火焰的纸山,心中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趁他们二人陷入熟睡,我再次走近烂银山,感受着夺目的金光,灼人的温度。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金元宝中间混杂着许多银元宝,只是藏在表层之下被金光所盖。
烂银烂银,倒是给我看看银子啊!我不满地绕着山踱步,蓦地眼前一暗,阴风过处,一串纸钱被风吹起,其中一只落到我手掌心,轻飘飘,冰凉凉,一捏即瘪。
原来山北面并无岩浆流出,纸钱发灰发暗,早已失去金光闪闪的外表。我心中暗喜,想着烧上一堆这样的纸钱,也许能收集几块金子银子贿赂奈河桥上的鬼差,好让我们过去。
纸钱很轻,被我扒拉几下纷纷坍塌,露出一人多高的银色洞口,墙壁并不光滑,一层又一层的褶皱上镶嵌着会发光的水晶石,勉强可以看清脚下凹凸不平的路面。
也不知这里面有什么……
洞中空气温热,夹带着刺鼻的硫磺气味。不知走了多久,坡度陡然往下,我扶着墙壁缓步往前。沿途水晶石愈发稀少,光线暗淡。我眯着眼睛使劲辨识前方那片未知的黑暗,恍惚间,我看见洞壁上映出的人影,是个留着学生头的短发女孩。
不对,我可不是这种发型……身高也不对,这个影子分明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啊!
我停住脚步,那影子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不对似的,缓缓转过头面朝着我,轻灵缥缈的女孩声音回荡在山洞中:“你怎么不走了?”
“你是谁?”
“我?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啊!”她靠近我,伸出的手纤细又小巧,“走吧,赶紧回家吧!不然爸妈该担心了……”
清亮的笑声从她那一张一合的嘴唇中响起,猛然一转头,她朝着我嘘了一声,低声道:“不好,回家晚了要被骂,赶紧躲起来。”
她弯曲着身子蹲在地上,下一秒又吓得大叫起来:“我晚饭都煮好了才出去的,我没有贪玩……”
低低的哭泣声响起,她带着哭腔说:“你不是说要给我买笔记本吗?本子呢?你又忘记了……我没有责怪你……我不是调皮,只是你都答应我很久了……我没有……”
她埋头哭了一阵,又继续往前走着,影子被仅剩的水晶光芒渐渐拉得变形。她半截身体被黑暗吞噬,哀戚道:“如果不被生下来就好了。”
“其实,本来是轮不到我出生的。只是,前面的孩子没保住,我不过是替补。他们都这么说,要是你哥哥还活着,就怎么怎么。我也希望有个哥哥,只可惜,我没有。有他就不会有我了。”
她起身继续往前,头发越来越短,“我不想留长发,我不觉得女孩子一定要留长发才好看。我没有顶嘴,只是喜欢短发而已。好吧……”
影子越拉越长,头发也慢慢垂到了腰间,“我想准备考试,不是懒!那好吧,我去找兼职……”
“我才做了两个月的兼职,哪有钱给爷爷奶奶啊?”
“每个月给家里多少?要买冰箱是吗?”
“弟弟的高考志愿?我现在也不清楚啊……我去查……”
“我知道了,我会经常给他打电话的……”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谁。她的背越来越驼,她靠在角落里伏膝沉默着,长长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她完全变成了一团黑暗的球,没有了棱角。
“人生在世,就只为自己而活吧。”我弯下腰,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被人骂自私也不要紧,谁又不自私呢?”
她沉默着,一动也不动。
“将你扫地出门又如何,反正现在工作了可以自己租房子,再也不用战战兢兢担心沦落街头了。”
“一根讨饭棍,一只破花碗,再加上一张嘴,走遍天下都饿不死。记得吗?小时候外婆这样说过,所以不用怕……”
“哪怕真的死了,还有外婆在下面等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孤独了。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空荡荡的洞穴里不断响起我的声音,回回旋旋,余音不绝。她的长发抖了几下,越变越长,她抬起头,声音冷淡至极:“那你为什么还不去做?”
我呆住了,想起过往种种,心中涌起无数酸楚。
“你只会说漂亮话,只会天天抱怨,只会在父母的一次次逼问下妥协!你除了自我消耗你还会做什么?”她迅速抓住我手腕,指甲尖尖,狠狠地插进我的皮肉之中。
我想否认,却说不出谎话。
“还没到那个程度!他们只不过是……有一点点偏心罢了……”
“一点点?他们为什么只给他装修房间,却把不要的破铜烂铁堆进你的屋子?他们为什么给他买新的家具,你的桌子却是十几年前在路边捡的?他们为什么给他买上万的电脑,你的却是用兼职的钱买的?”
我脑中混乱,盯着这只漆黑的手,手指纤长。不像我,手指从小就像多肉一般饱满。
“我并没有这么在意他们!你根本不是我!”我甩开她的手,冷眼看着她,“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扭曲我的思想?”
尖利的笑声一波接着一波,她越变越高,从墙壁之中突显而出,如墨的影子越变越淡,化为淡蓝色。
“你要是稍微迟钝一点,会更好玩!”一袭长袍的男人堵住我的出路,嘴角含着冷笑。
他朝我一挥手,脚下瞬间失去支撑,我尖叫一声后整个儿掉了进去,眼前被黑暗罩住,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呼啸的风声不绝于耳,皮肤犹如刀刮。我仿佛来到了真正的地狱,也许身下就是刀山火海。
陡然间,整个身体被无形的丝线拉扯住,风声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周边寂静得可怕。
脚一触地,周身瞬间被淡灰色的水泥房包围住。
刺啦刺啦——空气中传来一阵油烟味,我循着气味找到一口正在热油的铁锅,旁边一张木桌上摆满了各色食材。
我捡起一只西红柿闻了闻,是清新的果香气。正在疑惑之时,一把铁铲伸进锅里均匀地摊开热油。转身一看,还是那个长袍男人。帽子遮住了他上半张脸,我只能看见他的鹰钩鼻跟细薄的嘴唇。
“肚子饿了吗?”他哑着嗓子笑笑,从木桌下的柜子里掏出一袋子正在活蹦乱跳的东西倒入锅内又迅速合上锅盖。
只听见锅里噼里啪啦一阵乱斗,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沿着锅盖缝隙冒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记得了吗?是你带我过来的啊!”这人声线很粗,像是被猫爪子挠过。
“那个梦……”我这才记起,之前平白无故闯进脑海中的那段记忆,竟然是真的,“那个广场,我们一起看电影,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梦与梦之间,并不能相通,除非……你邀请我进来。”他嘿嘿直笑,“怎么?后悔了吗?我可是玩得很开心,这不是我第一次跟别人共同编织梦境,可是你……却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这场游戏很有意思。”
“你这叫抄袭、融梗,借着我的点子玩你的破游戏,凭什么?”
“你倒真是很有勇气,现在只有你一个人面对我,真不怕我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我的梦,我想醒过来就醒过来,你有什么可威胁我的?”
“你确定?”他揭开锅盖翻炒几下,嗤笑道:“现在这可不仅仅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只要我不醒过来,你永远都醒不过来。”
第36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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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副成竹在胸的笑容让我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真的。身后冷汗直冒,我眼观四方,发现这里虽然没有水晶石,可四周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淡白色微光,心中微动。
滋——锅内沸腾不止,那人笑道:“看来是熟了,怎么样?尝尝看吧。”
揭开锅盖,铁锅里横躺着数只手掌大小的黑虫尚未死透,正张着锋利的爪子凭空飞舞呢。他捞起一只送到我眼前,“尝尝吧,可鲜了!”
那虫子通体焦黑,恶臭难当,我捂着嘴退到一边干呕不止。
他凑近闻了闻,捏住黑虫的爪子摇了摇,“如果,你把这东西吃下去,我就放你走,怎么样?”
这是什么恶趣味?这么恶心的东西要怎么吃?何况这黑虫还活着呢。
“我不止要离开,我还要钱。你有钱吗?”
“这里啊,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金银钱财,只是,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拿。”他伸过铁勺,黑虫在我眼前摆动细足好似不懂事的孩童。
舍不得孩套不着狼!我心一横,抓起那黑虫就往嘴里塞。可未入口已被那股腥臭熏到,我捏着这只黑甲虫,想起幼年时期抓知了的情形,坚硬的甲壳,一节节扭曲的尾部,畸形突出的眼珠子,我一阵反胃,抓着那虫子使劲朝他脸上扔过去,大吼道:“你留着当供品吧!”
转身跑到水泥间的边界,纵身一跃。
身体轻飘飘地下坠,满目皆是轻柔的白光,一线金色的水滴落到地上,迅速生出参天巨树,枝叶茂繁犹如一张金色大网将我团团围护。顺着金枝往下滑动,一处粗壮的树干缝隙里闪耀着团团白光。拨开恼人的树叶,才发现那树干之上结了一枚淡绿如蝉翼般透明的果实。
闻了闻,毫无气味。伸手拨动几下,那东西熟透了似的飘飘然落下,被我一把抓在手心里。
轻若鸿毛。
身下巨木如烟灰般化为金光消散不见,我仰头朝下跌去,瞧见这半透明的果子中间似乎藏着黑漆漆的果核。刚要仔细查看,只听见骨头咯的一下,脑袋轰然鸣响,周身油煎火燎的疼。
终于落地。脚下光滑,目所能及处满布银光,心知是猜对了。
这枚奇怪的果实被我塞进口袋里,眼下顶要紧的就是找钱了。虽然这是梦,但我还是笑出了声——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钱。
放眼望去,这片天地都是由雪白的银子浇筑而成,脚下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银块。原本这地下竟然有白光已经令人不解,但是只要联想到外面那层岩浆即知,这分明是火光透过银墙照进来的光啊。
我搬起一堆银块,脑中想着‘不重’‘不重’,那手掌大小的银块竟然真的轻若鸿毛。脱下外套装了整整一包背在身后,我才意识到现在还不知出路在何方。银辉轻闪,头顶上一阵笑声传来,那长袍男人已然落下。
我漫无目的地奔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远离这个人。
溪水潺潺,百花盛开,淡粉色的月季花蓬松着花瓣徐徐绽放,瞬间零落成泥。春雨细如丝,转眼暴雨如注,小荷才露,细长的身子傲然风雨中。雨过天晴,彩虹过处,金黄的银杏叶给大地铺上金色地毯。一场暴雪突至,埋葬了这片金黄,只留下大地白茫茫……
跑啊跑,身上汗如雨下,我看着眼前赤红如火的岩浆,竟好像着了魔一般越走越近。脚下滋滋作响,灼热的温度反而助长了我的勇气。
刀山……火海……人活着的时候,所作所为都会在死后清算,也许早日轮回,还能少受点罪。想到这里,我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一边帮我洗头一边说:“你要少用点水,不然我以后要喝完你的洗头水才能投胎。”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希望我留长发,冒着要喝干女儿洗头水的风险也希望我留长发,这难道不算是母女亲情吗?
或许是她明知鬼神之说虚无缥缈,才会借此来体现对我的关切之情。只可惜啊,地狱轮回说明不了什么,实实在在的现实世界才是‘爱’啊!
我越笑越大声,眼泪都笑出来,被烂银山的高温一蒸发,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金光闪闪的元宝近在咫尺,我痴狂到双眼冒光,喃喃道:“终于,我有钱买房了,终于,可以不用住在那个家里了,终于,可以跟这一切划清界限了……”
缓缓伸出手,耳边响起一句呼喊:“阿U!”
好熟悉的声音,好陌生的呼唤,我停顿了一小会,仍旧被眼前的景象蛊惑,整个人倾斜着倒下去。
一只细长的手伸了过来,手臂上绑着碎布条。被他拦腰截住,随后耳边响起的说话声隔着一层薄膜传进我脑海中,似乎在问我:“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