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苦思冥想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金银花的气味飘过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林巢。我笑道:“怎么?还不放弃吗?”
一转头却是奥一站在我身后,不知为何,他身上的味道淡了很多,跟林巢站在一起时根本闻不见他的气味。
“在这个时候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他身后的林巢哈哈直笑,“阿U,我之前一直奇怪为什么奥一从不带我来你的梦,现在总算了解一二了。我在别人那里干上十票的风险,还赶不上你这里的一单。这次要不是……”
“这关你打算怎么做?”奥一直接打断林巢,“只要你愿意坚持下去,我会尽全力帮你。”
“是帮我还是帮你们自己?”我控制不住露出几分嘲讽的语气,但很快收敛住,没继续说下去。林巢脸色一暗,紧张地看向奥一,见他神色如常,他才重新露出惯常的微笑:“阿U,这是一场互帮互助的游戏,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转过头看向那座桥,冷冷一笑。既是笑他们的冠冕堂皇,也是自嘲。
远处隆隆爆鸣,大地震动,只见那座喷吐着岩浆的火山不断冒着火星,已经蓄势待发。那山表面泛着奇异的金光,形状酷似煮熟的灌汤包,肥短而宽阔,远远望去还略有几丝摇晃。
“这座山……”我目光停留在黑衣鬼差脚边那只红木箱上,脑中念头一闪,喜道:“我知道了,那是烂银山。”
“烂银山?银子也会烂吗?”
我笑出了声,“烂银山,又叫破钱山。古人认为,阳间的钱到了阴曹地府自然是用不上的,所以发明了纸钱。阳间的银子还分成色好坏,冥间的钱自然也不例外。何况,纸钱都是活人所造,如果这些纸多锡而少银,哪怕你烧得再多也没用,因为冥界中不收。这些不合格的纸钱就被扔在一处,积年累月堆积成山,因而被称为破钱山。”
“可这破钱山跟我们眼前这座奈河桥有什么关系?”
“你看那鬼差脚下的红木箱像什么?”
“箱子还能像什么?”林巢半蹲下仔细观察那木箱,“倒像是在哪里见到过这种样式的箱子……”
“提醒你一下,在寺庙里……”
“功德箱?”林巢双眼一亮,满脸欣喜。他本就长得好看,此刻带上几分孩童稚气更易打动人心。
我移开眼睛,说出心中猜想:“所以我想,也许除了游泳过去,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用烂银山的钱来投进这个功德箱中。也许,他们会放我们过去。”
“可你都说那是不合格的纸钱了,投进去有用吗?”
“这些纸钱多锡少银,如果我们烧上一堆是不是也能炼出几两银子呢?”
他们对视一眼,都没说话。我却已经打定主意要去烂银山,近距离看看那座纸钱堆积而成的火山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久之后,林巢认命似的叹气,“我啊,这次算是自作自受,行吧,一起去赌一把!”又靠近我,头摇成拨浪鼓,“本来还想跟你发展成长期合作的关系,这样看来,我还是算了吧。不图你这里的大周天了,还是小周天更靠谱。”
“小周天?”貌似是道家修炼中的术语,一时间也记不起来详细的解释。
“我们这里的周天可没那么复杂,就是时间的单位。小周天就是地球自转一圈所花费的时间,大周天就是地球绕着太阳转一圈的时间。简单来说,就是一天跟一年。”
“那你干嘛不直接说,绕这么大圈子。”
“我这不是为了显示一下学问嘛!”林巢笑嘻嘻地解释,我们之间的氛围似乎又回到了奥一出现之前。
奥一……他默默走在林巢旁边,离我远远的,似乎根本没听见我们说话,目不斜视,只看着正前方的那座金山。
我只感觉周身像是堆满了棉花,无论怎么使出拳头,大喊大叫,既伤不到对方,也伤不到自己。
罢了罢了,我决定不去思考这件事,这个人了。
他眉毛动了动,眼珠子滑过来,我赶忙眨着眼睛四处乱看。不妨脚下没注意,被打结的杂草茎绊了一跤。林巢慢了一步没拉住我,徒然地伸着手。
好在我并未摔倒,很快稳住身体,手脚不协调地继续走。
“你怎么搞得?同手同脚了……”林巢好心提醒我,我却只想冲他翻白眼。
“要你管!”
汪——空旷的原野里响起一声狗吠。
一阵阴风起,满地草萋萋。不知不觉中,无边无际的黑雾从地底下冒出来,将我们围得严严实实。就连那座金闪闪的纸钱山都失了光芒,只剩下一层淡影。
林巢燃起火把,照亮这一方天与地。
“完了,没准备打狗饼!”我心下一凉,“这里怕不是恶狗村,传说串上七枚龙眼戴在手腕上可以躲开这些恶狗,否则就要准备一些打狗饼或者馒头之类的吃食,不然就要遭受恶狗咬噬。”
“刚好,我这打狗棒派上用场了。”林巢让我拿着火把,他抽出扫帚棍跟切肉刀递给奥一,自己也准备了一套棍刀组合拿在手里。
“对了,你还有个宝贝!”我伸手去他背包里乱摸一通,竟然发现奥一的竹筒水壶。我愣了一下,虽然早就知道他们是一路的,只是没预料到原来从最开始我就已经落入圈套。
我一把抓住水壶边的巧克力,勉强挤出笑容:“这地狱的狗不知道吃不吃巧克力,希望它们吃吧。”
咔的一下,我将拉链使劲拉上,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不平静,一抬头却迎上奥一的眼睛。他接过巧克力,为我装满口袋,剩下的全丢给林巢。
“你不要吗?”我问他,这才注意到他的外套给了林巢,只穿着白色短袖。裤子口袋很小,就算勉强塞进去巧克力也很难在需要的时候及时拿出来。
他当着我的面拿出竹筒,低声道:“渴了吗?”
我摇摇头,既然知道这是梦境,一切感觉皆为虚幻,也就无所谓饥饿焦渴。不过,也许想上厕所是真情实感,总不能尿床吧。
将竹筒背在身上,他挥了一把手中的木棍,找准手感。霎时间,浓雾中弥漫起浓浓的腥臭气。他跟林巢立刻互为眼睛背对而立,将我夹在中间。
四面响起发动机运作一般的低吼——轰隆隆,嗡擦擦——雾气被声波冲荡出肉眼可见的波浪形。
一道黑影飞身冲过来,奥一挥舞木棍一下子敲碎那东西的脑壳。顿时红白脑浆撒了一地。我无意识中抓住他衣角,另一只手高高举着火把,眼睛紧盯着左右两侧的浓雾。
猛不丁地从我左手边窜出一只黑狗,我忙拿出火把抵挡,却被那狗一口咬住。眼看着他汹涌澎湃的口水即将湮灭火焰,林巢一刀插进狗头,那东西摇晃两下,倒地不起。
我抽回火把护在怀里,不一会火光重现,才稍稍松了口气。
浓雾中的低鸣越来越密集,无数碧绿的光点如鬼魅一般聚拢而至,终于,它们从雾中现出身形。半人多高的黑狗身躯肥壮,毛发锃亮。绿汪汪的眼珠子下面挂着一只油腻的大蒜鼻,此时正喷出丝丝白汽。它们舌头猩红,歪向牙齿一侧,随着哈气微微颤动,浊臭的液体顺着舌尖滴下,很快在地上聚起一小滩。
也不知道它们是吃什么才能长得如此强壮!然而下一瞬,答案已经呼之欲出,除了人肉还能是什么?接连扑过来数只黑犬,被他们二人痛击狗头后从侧面冲出来一只体型巨大、脸上带疤的恶狗——它嘴里的獠牙足有我手指长短——狠狠咬住了奥一的左手臂。
他掏出匕首狠狠刺进恶犬的脖子,那东西血流如注嘴里却不松开,睁着拳头大的眼睛死死看着我。
眼见奥一疼得冷汗直冒,手臂上血液似小溪流淌。情急之下,我直接伸手去掰它的嘴,不料狗牙锋利,直接戳穿我的手掌。
原以为做梦不会觉得疼,可我错了。
第34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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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克……力……”我艰难吐出这几个字,林巢一愣,立马掏出成把的巧克力甩向四周。果然,狗声沸腾,恢复了几分天真,少了几分恶意。
林巢一刀划开这只坚持不懈的狗的脖子,接着帮我一起撬开狗嘴。终于,费尽心力这狗东西才张开一道缝隙,奥一趁机抽出胳膊,只见那上面粉肉外翻,两只血窟窿正在涓涓冒血。
我在口袋里乱摸,想找纸巾帮他按住,却扑了个空。口袋里除了巧克力一无所有。林巢又甩了好几把巧克力,从背包里抽出几道碎布条,叹道:“这还是之前阿瑶受伤的时候我准备的,没想到……”
说着说着,他停下了。原以为他并不在意这群梦中人的生死,没想到……也许,这是他跟奥一最大的不同。
慌乱中终于止住血,我们趁着黑狗抢食巧克力放轻脚步快速离开恶狗村。
空中下起牛毛细雨,浓雾逐渐消散。雨水冲刷掉我们身上的血液,却也让我们浑身湿透。林巢找到一处山洞,领着我们进去躲雨。火把沾了雨水,废了老大的劲终于重新燃起丝丝蓝火。只是洞中既潮湿又阴冷,这点火焰带不来一丝一毫的温度。我意志力不强,总是忍不住觉得冷,紧紧抱着双臂缩着脖子也抵抗不住。
“我去找点树枝回来烧烧。”林巢起身欲走,我拉住他,笑道:“这么大雨,你找回来也烧不着,别去了吧。”
“没事,我包里还有一小瓶食用油,肯定能点着。”说罢,冒着雨出去了。
掌心的血又冒出来,我悄悄将手按在膝盖上,期望快速止血。奥一朝我伸出手,轻声道:“给我看看吧。”
看过又皱着眉,“怎么不早点说,一直在流血……”
“反正……又不要紧。”反正是做梦而已。
他凝视着我,目光幽深,语气却很冷:“那你刚刚又为什么拼着力气救我,不过是个梦罢了。”
“本能而已。”我看着地上凝结成块的黑泥,以为他会生气地甩开我的手。可他只是仔细地为我包扎伤口,系上布条,什么都没说。
等到林巢回来,我已经靠在山墙上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中,听见他们两个似乎在吵架。
“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如果真的……你让……多后悔……”
“这是我的事情……没必要给他人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你这样就是自私……”
“……别吵醒……”
慢慢地,我好像回到了上学的时候。那年暑假很热,我们几个小辈聚在一起照顾偏瘫的外婆。她在端午节中风,经过抢救虽然挽回一条命,却失去了半边身体的使用权。
我们一边鼓励她加强锻炼,一边为她做饭洗衣。可是病人总是暴躁的,不断哭泣自怨自艾,不断跟我们讨要老鼠药寻求解脱……终于,我们开学了,外婆被其他长辈接回家照顾。长辈们忙于生活,无暇扶她锻炼。等到了寒假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失去知觉的那只手弯成鸡爪形状,她瘫痪的那只脚肿胀得一按下去一个洞,她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变成真正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她跟我哭诉,拿着那只大红色翻盖手机对我说:“我看不见上面的按键了,我接不了你的电话了,我眼睛不行了……”
恍惚间,我才记起来似乎好久没给她打过电话,于是耐着性子一一教她。她用完好的那只手拿着手机抵在下巴上,艰难地翻开手机盖,终于接到了我打的电话,笑得分外开心。
我坐在她轮椅边,跟她保证等我赚到钱了一定会接她到我身边住。
……
啊——以后一定要经常给她打电话……我暗自决定,猛然一惊,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去世多年,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
我躺在黑暗里,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使我喘不过气。泪水顺着眼角一滴接着一滴,好似永远没有干涸的时刻。
原来,她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原来,我再也看不见她了,原来,一切都已经迟了。
“别……”我睁开眼睛,摸摸眼睛,并没有想象中的眼泪。每次在梦中大哭,醒了之后枕头干干,才知道原来那些睡觉落泪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怎么了?”林巢光着上半截身子问我。山洞里生了一堆火,我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奥一靠着对面的石壁,脸隐进黑暗中。
“梦中梦……梦见了……”我一说话,眼泪几乎忍不住就要掉下来,梦中所见历历在目,梦中的人却早已面容模糊。
紧咬下唇,忍住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梦到以前的事情了。”
林巢很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他拨动火堆,让火焰烧得更旺。将外套递给他,我故意摆出笑脸:“睡得久了,我去洞口吹吹风。”
趁着雨水潺潺,我终于哭出声。无数个夜晚,我梦见许许多多已经离开的人还活在我身边,他们笑着跟我说话,牵着幼小的我走在夕阳西下的路上,雨夜还到学校接下晚自习的我回家……
他们从来不说爱我,我却在他们死后才意识到他们有多爱我。
可是时光一去不复返,人没办法活在过去,我只能在梦里偷到片刻回忆,还信以为真,清醒之后就只剩下无尽的苦楚。于是我选择活得像鸵鸟一样,成日里做梦,将自己包裹在美化后的记忆里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雨,慢慢停了。我擦擦脸,让声音尽量自然,“可以上路了,不下雨了。”
天色阴暗,不知昼夜,恰好可以掩藏我脸上的泪痕。他们谁都没有开口问我,倒省下我为了解释而编理由的力气。
且走且停,天也渐渐亮了。不是因为太阳,而是因为烂银山发出的金光。温度越来越高,身上的衣服早已被烘干,脚下的鞋子即将被融化。
终于,我们来到这烂银山下。金色的纸元宝堆积成山,高耸入云,随着热浪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坍塌。无数火红的岩浆顺着缝隙缓缓流淌,金纸尚未沾到岩浆便已蜷曲着火,升到天上化为黑色灰蝴蝶。
我尝试碰触山底的金元宝,结果手指上被燎出数个水泡。
“这水泡是真的假的?”我看向奥一,才发现此时他也满头大汗,不再像之前那样可以不受梦中环境影响。
“你没事吧?”他的脸红得像五月的石榴花,我一碰到他胳膊,才发现他浑身烫得吓人,“怎么会这样?你不是一直跟我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能被影响吗?你现在……”
“我没事……”他喘着粗气,轻轻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垂下,“只是有点集中不了精神。”
“他胳膊上的伤有点严重,影响到他的专注力,自然也就不能一心一意给自己洗脑了。”林巢走过来扶住他,“撑不住的话就赶紧说,别搞到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第35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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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是没有能力,金山银山躺在你面前,你都得不到一个子儿。我们在距离烂银山稍远的地方寻了半截被烤干的树根,靠在上面休息。
这里温度没有那么高,可奥一还是热得满头大汗。他额头滚烫,意识模糊,疼得直□□。所幸手臂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只是,他嘴唇惨白,脸颊却诡异得发红,整个人好似葬礼上扎的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