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畔男人顶着鸡窝头,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环在她腰间的胳膊,硬邦邦、沉甸甸,极有存在感。
杭逸舟想起床,才探出被窝半只脚,叫冷飕飕的空气一吹,立马又收了回来,本能地朝身侧“热源”拱去。
十月了,早上真是凉呢。
邓熙明大约被她这番动静拱醒了,抬起胳膊揉了揉惺忪睡眼,鼻音浓重:
“几点了?”
杭逸舟阖着眼在枕头附近一通乱摸,没找到手机,倒摸了一手冰凉。她将冰凉的手缩回被子,扁了扁嘴:
“……不知道。”
声音里朦胧的委屈,让邓熙明不禁轻笑,主动将那只凉丝丝的小手包握入怀。
小手挣了挣,实在难以拒绝这天然的暖炉,停在他胸口,不动了。
继而,整个人都钻了进来。
她像只冬日蹭在他怀里取暖的猫儿,鼻尖冰凉,一呼一吸间,挠得他心口发痒。
他忍不住凑上去,紧贴着她,将那个冰凉的小鼻尖埋起来,温热了,好叫鼻尖喷出的丝丝缕缕的气流,再不能撩拨他心绪。
这样,这只小猫儿,确确实实,在他怀里了。
思绪混沌中,他听到胸口传来一声询问:
“不起床吗?”
“不起。”邓熙明拒绝地干脆利落。
询问还在继续,只是染了睡意,慢慢悠悠:
“不是说好……上午要去洱海骑单车吗?”
邓熙明默了默,眼皮沉涩如粘着胶水,几番尝试都睁不开,只好耍赖道:
“不去了。”
杭逸舟把脸从邓熙明怀里微微挪出,笑着打趣他:
“那早饭呢?也不吃了?”
“不吃了。”
“邓医生,不吃早饭,好像对胆囊不好吧?”
邓熙明终于将眼皮扒开个缝儿,能够看清楚杭逸舟脸上明晃晃的取笑。不老实的脚趾还在被子里,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小腿。
他俯首,吻在那抹笑意上,反复研磨,叫她再不能施展伶牙俐齿的功夫,而后抬手抓过被子,把怀里这只小猫儿裹得严严实实,顺便夹住被下窸窸窣窣乱动的腿,这才安心闭上眼,嘴角翘起得意又满足的弧度:
“心情愉悦,包治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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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每一个早上,起床都成了无比艰难的事。原本准备好的旅行攻略,被迫进行一次次大刀阔斧的删减。
初尝滋味的谦谦君子,风度拉不住雄性动物本能,一半得人指点,一半无师自通,技巧越发娴熟。
泸沽湖是女神山的镜子,映出秋日里万千风情。盛放的波斯菊绵延成缤纷花海,于天地间铺陈开浪漫枕席。
微风压折花枝,翩然落下神女缥缈的赤坦。足尖有艳丽豆蔻浸染的妩媚,在起落无常的颠簸中,不自觉微微拱动。
花枝起起伏伏,躺在上面的人时刻感受着摇摇欲坠。偏偏,垂坠边缘的徘徊,最能撩动刺激心跳。
在她腰间,结实的胳膊带着惊人体温,灼烫而有力。
她环着他,手脚并用,指腹因下意识的绷紧而泛白,与指甲上的艳丽豆蔻,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
酥透筋骨的麻意,沿四肢百骸过电般游走,化作源源不断的喘息,堆满咽喉,一不小心,就会溢散出来。
于是,邓熙明的世界,忽然起了一场大雾,五感全乱了套。
鼻子能尝出甘甜,嘴巴能闻到馨香,耳朵被大雾蒙住,布满五彩幻影。
眼睛……眼睛听到的,一声一声,全是拂荡在他瞳孔上的轻喘。
她是阳光下温暖软糯的棉朵,是丛林里柔韧攀索的绿藤,是花海间曲折幽深的小径,让他时而跃上云端,时而坠入深谷,额角被这剧烈落差,激出大滴的汗水。
他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着她。她占据了他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
他们拥抱、亲吻、痴缠交融,仿佛永无尽头,直至到达灵魂深处的颤栗。
日夜充实的度假,在临近最后一站时按下暂停键——杭逸舟感冒了。
感冒这个事,说起来也是合情合理。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杭女士,为了追求与人间仙景的完美合影,坚持不肯放弃她那中看不中用的连衣裙,终于被云贵高原秋季的昼夜温差教了做人。
最后一站本来打算去玉龙雪山,可杭逸舟前一天夜里忽然发起低烧。邓熙明担心会有高原反应,果断拒绝了她“上去试试、说不定没关系”的提议,将人摁在民宿老老实实躺了一整天。
“好可惜哦,都到山脚下了……”杭逸舟捧着民宿老板娘阿青送的热红酒,窝在被子里小声念叨,“要么你今天白天自己上去玩也好啊,我只是感冒,又不用人照顾……”
邓熙明倚在床头,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谁使唤了我一下午,我不在,岂不是没人给你端茶倒水了?”
“那我就自己倒呗。”杭逸舟吐了吐舌头,“这里热水家电俱全,楼下还有餐厅,难不成我一个人活不了?”
“是我一个人活不了。”
他朝着床歪倒下去,长长的胳膊捞在她腰间,触手温软:“玉龙雪山上没水没电没餐厅,最重要的是……没有你。”
邓熙明眨着一双过分好看的桃花眼,丰唇微弯,笑出眼头两只可爱卧蚕:
“没有你,我肯定会缺氧的。”
真会说话。
杭逸舟小口抿着手里的热红酒,果香带着酒香,从口腔一路暖到肠胃,连鼻塞都缓解不少。
她放好杯子,重新钻进邓熙明怀里,悠悠道:
“我记得,我好像还欠你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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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故事里,小杭已经是一名新鲜出炉的执业律师。
经过一整年律所打杂,终于熬到实习期结束,捧着热乎的执业证书,她对未来的发展满怀期待。
只是,第一个来找她的客户,却是她未曾料想的熟人。
刘娟,在“争羊事件”里无辜受累的那户刘姓人家大女儿,也是将他们普法讲座从头听到尾的四个人之一。
五年不见,刘娟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乍一眼,杭逸舟完全没能把眼前这个秀气的身影,跟当初坐在角落的腼腆女孩联系起来。
跟杭逸舟一样,刘娟也是刚过实习期的新员工——她在一家小有规模的企业做保洁。
邓熙明听出一丝不对劲:“她……那个时候多大?”
“刚满十七吧。”杭逸舟幽叹,“家里条件有限,弟弟妹妹还要上学,她自己成绩又一般,读不懂,也不想读,就出来打工了。之前在村里调研时,这样的情况挺多的。”
只是,刘娟来找杭逸舟,却并不仅仅为了叙旧。
她是来委托杭逸舟打官司的。
“那是我拿到执业资格之后,第一次独立接受委托。”杭逸舟勾了勾嘴角,自嘲道,“也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官司打输了?”
“没打,被告用三倍赔偿金,买下了我委托人手里的证据,然后这个案子就因为证据不足,撤诉了。”
邓熙明脑子有些懵:“这算……和解吗?听起来,好像你的委托人也没有吃亏?”
怀里的人轻笑:“应该是这样吧。被告……通过某种方式……知道我的委托人手里有证据,连夜备好赔偿金上门求和,甚至还提出要跟我们律所签三年业务合作。你看,这个方案,原告,被告,律所,都赢了,不高兴的人,只有我。”
她抬眼看他,唇角依然挽着,目光中却分明泛起一抹凉凉的苦涩:
“所以,大约是我错了。我不该钻这种毫无意义的牛角尖。”
邓熙明没有笑。他望着杭逸舟,眉头轻蹙:“刘娟要告的,是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就是那条,明明已经离职四年之久,依然能脱口而出,仿佛烙在脑子里一般的:
违背妇女意志,以暴力、胁迫或其他手段强行与其发生关系。
杭逸舟扯动嘴角,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松平常,可感冒的人嗓子十分不配合,哑得厉害。
“她要告公司老板……强|奸。”
“我陪她去派出所报了案,帮她一起整理开庭用的材料,在这期间,我……跟我当时的男朋友,分享了案情。”
杭逸舟忽然一阵胸闷,默默从床上坐起,十指交叠,环在膝前。
“后面的故事,不难猜了吧?他拿着我手头的资料去找了被告,并提醒对方,这个案子,他们必输无疑。”
“老板不想坐牢,决定花钱消灾,劝不动刘娟,就直接去找了刘娟的父母。”
“然后,我就成了这个故事里,唯一一个不开心的人。”
她转过头,眸中有闪动的水雾,嘴角扬起的弧度,生硬得像粘上去的贴纸:
“那时候,他劝我说,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局。把被告抓进去关上三年五年,并不能给刘娟带来任何好处,远没有三倍赔偿更实际。”
“他还说,我根本没有设身处地为刘娟考虑,所谓的坚持正义,不过是成全自己廉价又毫无用处的道德感罢了。”
“他凭什么这么说!”邓熙明霍然起身,“用钱来抵消牢狱之灾,像刘娟老板那样的人根本不觉得自己受到了惩罚,以后只会变本加厉、更肆无忌惮!”
他挪到杭逸舟对面,郑重而坚定地说:“你没错,错的是他。”
“可我想,他说得或许也有道理。绝对的理想主义者,是做不了这份工作的。”
杭逸舟从床头抽出张纸巾,擦干净鼻涕后,耸了耸肩:“所以,我就辞职了。”
邓熙明思量片刻,斟酌道:“你上次,不想告诉我你朋友的案子,是不是怕……我也会像你前男友一样?”
“有一点点……”
杭逸舟捏着手指,觉得自己稍显理亏。
邓熙明又不是律师,而且他根本不认识方慧,这种怀疑其实很没道理,完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讪笑着补充:“我不是不相信你,就……避免节外生枝嘛……”
邓熙明看她一脸心虚,又好气又好笑,胳膊一展,重新将人揽入怀中:
“你这副谨小慎微的表情,显得我好像特别小心眼似的。”
杭逸舟斜眼觑他:“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邓熙明一个用力,直接将人横抱到腿上,蹭了蹭她鼻子,“我那时候……只是有点没安全感……”
“哦?”杭逸舟挑眉,“这么说,你现在有安全感了?”
邓熙明温香软玉抱得满怀,窃笑着把人压倒在床上,在她唇珠轻盈一啄:
“安全感……稳步增长中。”
***章末小剧场***
在云南开民宿,同行竞争堪称地狱难度。
为了彰显她家客栈的独特,老板娘阿青经常要玩些与时俱进的小花活儿,以此留住年轻人的心。
比如,秋天里,送住客每人一杯热红酒;
再比如,搞个时空送信驿站,“写给xx年后自己的一封信”云云……
总之,是些低成本巧心思的玩意儿。
送信服务是免费的,不过,信纸信封可不免费。某多多上批发来的五彩信纸,零售身价瞬间翻上十倍,也还是有来来往往的年轻人,竖着大拇指夸她价格良心。
反正邮政一封平信,顶了天收费一块二。
阿青掸了掸手里新写好的信封,目送那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上楼,嘴里哼着小曲儿,心情极佳。
又一笔单子,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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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鸡翅和山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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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逸舟知道,自己眼下正在做梦。
初冬,小雪,奶茶店。她穿着姜黄色面包服,拉链敞开,露出里面米白的针织衫。一条亮闪闪的项链,蔚蓝水滴形吊坠乖巧伏在她颈下,是邵麒今年刚送的生日礼物。
在她对面,坐着十七岁的刘娟。
之所以确信这是一个梦,是因为,她记得眼前这个场景。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刘娟。刘娟说,要请她喝奶茶,在市中心一家商场。
黑糖鲜奶,捧在手里热乎乎,喝进嘴里甜滋滋,最适合北风呼啸的冬天。
刘娟对她笑,笑容一如平时纯朴真诚,只是眼角残留的余红,让这笑容平添了勉强。
她说:杭老师,谢谢你忙前忙后这么多天,不过,我不想告了。
她说:赵总说得对,钱比什么都实惠。我妈说得也对,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
她还说,她换了工作,以后要去另一个公司做保洁了。她会记住,再在公司里遇到喝吐的男人,绝对躲得远远的,而不是巴巴凑上去做什么滥闲好人。
她笑着跟杭逸舟说了许多话,直到满杯鲜奶喝完,都没让眼窝里的泪落下。
这些,杭逸舟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可是,梦里的刘娟,并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她哭得很伤心,指着杭逸舟的鼻子,歇斯底里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王八蛋能找到我家里去?”
“我那么信任你,你为什么出卖了我!”
“狗屁的正义、狗屁的法律武器!我把你教的知识牢牢记了这么多年,它保护我了吗!”
杭逸舟急着想跟她解释,嘴巴却仿佛被浆糊粘住,怎么用力也张不开,只徒劳急出满后背的汗,又刺又痒,让她几近崩溃。
不是的,她不想这样的,为什么一切都搞砸了呢?
刘娟哭到情绪失控,用力甩开她的手,扭头往外跑。外面原本安静祥和的雪街,顷刻间天地变色,闪着寒芒的短锋连成密集雪刃,刀刀夺人性命。
“别去!”
她拼力高喊,心焦如煎,一声惊呼出口,猛然醒来。
满目漆黑,只有床尾梳妆台上充电的音箱亮着一星微弱灯光。眼睛逐渐适应夜色,熟悉的家居轮廓提醒着她,这里是四年后,南城,她家的卧室。
果然,刚刚是梦。
她没能抓住她,无论梦境,还是现实。
她在黑暗中怔忪,心脏不要命一样狂跳过速,大脑一片空白,四肢仍处在僵麻中,仿佛鬼压床般久久不能恢复。
一只温暖的手臂忽然搂过来,搭在她身上,安抚地拍了拍。
杭逸舟一愣,木木转头。
为什么她的床上还有一个人?
空白的大脑在见到那人熟睡侧颜后,缓缓开始工作,属于现实的记忆一点点复苏。
他们从云南返程的飞机抵达太晚,邓熙明送她回家后,她似乎,邀请他留宿了。
此刻他并没有醒,只是下意识转身拥住她,在她耳边咕哝了几个简单音节,她没听清。
贴在肌肤上的炽热手掌,掌心带着薄茧,远不及蚕丝被柔和细腻,却仿佛向她体内注入了一种神奇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