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从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转移话题也太过于不诚心,梁书舟轻笑一声,顺从地微低下头,问她:“嗯,好了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又不是扎进她的眼睛里,他自己能不知道吗?
池学勍下意识向后仰着脖子,与他隔了些距离,顺势动了动左手,却没能抽动半分,顿时有些羞恼,抿了抿唇,眸中转盼流光,好不无辜可怜。
梁书舟喜欢她这样无助的小表情,单纯可爱到他想再欺负、更欺负一些,不过当下也许不能够?
“还拽?是觉得我不算男人?”
梁书舟说着,双臂向前一揽,勾着她的腰肢把她带入到怀里,薄唇擦过她红透的耳廓,引得她微微一颤,缩着肩膀倚进他的脖颈,脸颊温热,压着他的动脉,格外有分量。
“唔……”池学勍抗议,“是你拉着我的手。”
“是吗?”梁书舟好似铁了心的要和她算账,“让我想想上一回——”
“上、上一回也是因为你拉我,我刚好手够到那里。”
池学勍想起晚间那条落叶絮絮纷飞的校园小路,他们相拥在一起的相片已经流传整个吉安大学。
梁书舟看到其中的一条评论,【好!配!】
他慢慢回想着,情绪有种不可言状的满足,一丝不乱的,“我想我要说的是在食堂。”
“嗯?”
池学勍有瞬间的恍惚,他们这个月一起在食堂吃了好多顿的饭,仔细想想,丁香园、海棠园、玫瑰园、江苑……
有时候有方辉,有时候有顾悦,有时候有别的同学教授,她从来不曾失过分寸。
啊,还有!
倏然的,池学勍瞳孔一缩。
第一次的,紫荆园。
她以为……
她抱着花花绿绿的伞,穷极无聊的视线下移,落在他的黑色皮带上。那浅浅的纹迹,绘出一片叶子的形状,又像散落的花瓣,和她身上裙子的小花花十分相称相似。
依稀记得有老师问:“这是哪位?”
梁书舟回:“实验室的,在帮我做些事。”
做事?做什么事?
池学勍魂飞天外,不甚赞同他的答案,等再回过神的时候,梁书舟感受到腰间微微一紧,轻咳一声,公文包已经敲在了她的手臂上。
“噗通!噗通!”
他后来只问她,“又不认识?”“你们院院长和书记。”
未提及此事只言半语。
她还以为……
“我……”
梁书舟松缓臂力,轻柔地放开她,凝视着她,“嗯?”
池学勍被他看得相当难为情,那时候他们一点都还算不上熟悉,脸红着,下意识回避他灼热的目光,干脆低头,一脑袋又埋进他的肩锁骨,蔫不唧的耍起赖皮,“我不知道,嗯,我不知道。”
这反应算是彻底逗笑了他梁书舟,池学勍还是第一次听见他那样爽朗的笑声,在这人头攒动的街头,行人纷纷注视,他处之泰然,她却只有飞快涨红的无可奈何。
过了今晚,像是什么都要变了。
池学勍回家,梁书舟给她打开车门的时候,恢复往日里一本正经的模样,他撩了撩她颊边的一缕长发,低声嘱咐她,“明天下雨,记得带伞。”
池学勍仰着头,看见他眼里溢满星光。
第二天的风雨比想象中的大,池学勍给王茜代一节安全知识讲堂,地点选在了东二楼二层的电子教室里,雨哗啦啦地敲在身侧窗户上。
视频课件在每台电脑上同步播放,进来的学生看见她在神色激动且难以克制。
直到铃声响起,她坐在主讲台,趁着单人相隔的蓝色板子,隔绝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才松了口气。
池学勍:“好了上课了。你们辅导员今天有些事,我们……”
“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呜呜呜~”
“啊,还我的弟弟,你们学校草菅人命,不是人你们不是人!”
“是这里吗?”
“管他呢。”
“……”
一群人,大概二十来个,乌泱泱的,闯入教室,为首的中年女人抱着一张黑白遗像,席地坐下,抹着眼泪大哭大喊,“叫你们领导出来见我们!别以为花个几万块就算完了。”
“卧槽,谁啊?”
“干嘛啊这是?”
“是一区那个跳楼的吧。”
“……”
跳楼?!
一教室的学生大惊失色。
池学勍首先沉下心来,提高音量,“同学们安静,各班班长在哪里?”
有六个学生高高举起了手,“这里。”
“过来。”
池学勍从包里翻出手机,踏下讲台,向着几个学生走去,指尖直点通讯录的保安室,压低了声线告诉他们,“你们赶紧找找教务处软件上哪间教室没排课,我们找个近的先把同学们喊过去,大家从后门走。有没有通知群?群里跟大家说一声不要拍照,安静的,快点走。喂,保安室吗?
“老师,东一507空的!”
“嘘——那就去那,女同学走中间,你们两个男孩子等一下维持一下秩序。喂,东二202,一群家长聚众扰乱上课秩序……”
“喂,你电话打给谁!”
有一个黑色夹克的男人看见池学勍的手机举到耳边,指着她的鼻子冲上前来。
趁着还有几步,池学勍未挂断电话,直接灭屏放在裤子口袋里,双臂推着几个学生往后门口,“大家快点……”
话还没说完,那个男人已经抬手抓住池学勍的胳膊猛的一拉,想去夺她口袋里的手机。
池学勍怫然不悦,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老师!”
那男人不管不顾,“拿过来!手机给我拿过来!快来人,这女的在叫保安!”
“你别碰我!”
那时候,场面十分混乱,学生们冲上前来跟另一群人对峙着,而她活了二十几年,被几个人推搡到一旁,背上刮过尖锐的桌角,一个男人的一双手蛮横地伸过来死死的拽她烟灰色牛仔裤的裤袢,手机砸在地上,屏幕碎得四分五裂。
池学勍想不起上一次扯她裤袢的是三岁时妈妈给她穿裤子,还是六岁时,爸爸给她挂了一串钥匙,丁零当啷的。
恶心,好恶心。
直到黑压压的视线里闯入一双皮鞋,踢了一脚地上那香槟色的手机,听到“咚”的一声,不知道滑到那里,他两手掀开两个人,再揪住那男人的领口一扯,往墙上重重一推,几个护着池学勍的女孩子乘隙扑上来紧紧抱住她。
梁书舟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他如此大动肝火,面色严峻,一片沉郁,同窗外那翻卷着的死沉沉的乌云,或者,像哪位从阿鼻地狱、阎罗殿地里走出来的黑脸神煞,绝情使者。
这是池学勍和学生们唯一一次听到梁书舟惊天动地的声音,扯得她心中刺痛。
教室里先是鸦雀无声,而后有人喊着,“老师打人了,老师打人啦!”
闻讯而来的保安举着岔子、警戒棒冲进教室,姗姗来迟。
池学勍盯着白色墙面闪着一点红色的摄像头心有余悸,目光无神,又落回到那张黑白相片上,那个男孩儿,咧着嘴巴,笑得很开心。
第20章 没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真真是无妄之祸。
池学勍隔了一夜再次奔赴医院,王茜看几个挂了彩的学生们惊讶得直傻眼,“呀呀呀,呀呀呀!”
几个学生笑得憨憨的摸着后脑勺,“王导,我们这是翘课来看孟哥了!哪呢哪呢?听说都打石膏了嘿!”
惹得王茜哭笑不得,学勍在旁边无奈一笑。
梁书舟同那伙人一起去了警局,分别前,他快步来到池学勍的跟前,扶着她的肩膀,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好久。
半晌,梁书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手机塞到她的手里,低声说:“在医院等我。”
池学勍便抱着他的手机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看着人们来来往往,一动不动的等着,神色如常。
“嘿,你没事儿吧?”王茜凑近来,给她递了一瓶水。
池学勍接过水,面上轻松,“嗯,他们还好吗?”
王茜佩服她的心理素质,“嗐,皮糙肉厚,一点事儿没有。你呢?有没有哪里伤着?”
池学勍摇了摇头,身上并感受不到任何痛楚,“没有,我没有。”
“那我陪你在这等梁老师?”
池学勍复又缓缓摇了摇头,仍是拒绝,“你带他们回去吧。”
王茜努努嘴,“真的?那我可走了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茜此刻分身乏术。
池学勍把他们送到了医院大门口,隔着灰色的雨帘跟他们挥手再见,直到看见他们全都坐上了公交,而她独自一人站在风雨萧瑟的街边,笑容逐渐消失,心中陡然空落落的。
她偶尔觉得自己记不住事儿、记不住人是不好的,比如再遇梁书舟不知此老师即为梁老师,但大多数时候,她又认为这是快活的,那些无关紧要的,记不住便也记不住了。
但偏偏,那一张鼻涕眼泪糊满嘴巴的中年母亲的脸,那一张失去活气笑得灿烂的年轻男孩儿的脸,还有那一张满口黄牙和唾沫星子的令人作呕的……
“小姐姐,小姐姐!”
“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乍得听见陌生的呼唤,池学勍木木地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女生指了指她手上的黑色手机,笑了笑,提醒她,“你的手机响了。”
“噢——”
池学勍低头一看,跳动的通话界面,一亮一亮的,闪着一串未备注的电话号码,铃声是一曲不知名的小提琴曲子。
钝钝的,她反应了一会儿,像是猜到是谁,指尖悬在绿色接通键上方停留片刻,待自己思绪渐渐归拢才点下去。
电话那头,男人沉稳的声音清晰的隔着沥沥的雨声传到耳朵里。
“是我。”
那一瞬间,世界恍如清寂。
像是隔着不明的距离,梁书舟忽而出现在她眼前,唇畔扬着似笑非笑的从容,她的心中蓦地格外踏实。
突然,就真的很想看见他。
“梁书舟。”
沉默良久,池学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鼻腔中翻涌起浓浓的酸涩,眼眶里泛卷着一层又一层的热意,“你怎么还不来。”
仅那么几个字,轻而易举,刹那之间,侵蚀掉她的伪装。
电话里的梁书舟好似皱着眉毛,默了会,声音低哑着,“抬头。”
于是池学勍抬头,便看到梁书舟隔着一条马路,站在她的对面,手里举着一把深蓝色的伞,电话夹在耳边,戴了一个白色口罩,另一只手提着两个牛皮袋子朝她晃了晃,“饿了吗?买了炸串。”
池学勍泪眼婆娑,看不清对面梁书舟的目光,只记得绿灯后他收了电话,信步走过来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大一的那场新生讲座,他也是这样,优游不迫,神闲气定,好像天塌下来也有一个他顶着,让她安心静气,睡得不能再熟。
又记起来前阵子他挽着白色衬衫的袖子从走廊缓步走来,微低着头,隔着窗户指着她电脑屏幕的实验讲义说:“给他们加道题,如何根据装置情况确定和控制回流比。”
尚未“预习”到这一学术名词的她咬着馒头抬头傻乎乎地与他对看,一眨不眨,心中迷惑:回流比,好熟悉!是什么东西来着?
而后梁书舟挑了挑眉,干脆长臂一伸,俯下腰来自己键入电脑,顺带当着她的面打开浏览器,搜索“如何根据女孩儿的眨眼次数确定和控制她对知识点的掌握程度。”
对于这样莫名其妙又长很长的一个问题,度娘跳出的答案第一条——怎么判断孩子听讲认不认真,看他眨眼的频率……
她仰起头,擦过他的下巴,“你应该打‘学生’。”
“学生?”梁书舟扬着声调重复了一遍,垂眸看着她不甚认同,很是认真地告诉她,“不是学生。”
学勍没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梁瑜吗?好像不关她的事吧。
不过梁书舟靠她有点近,乖乖的应了一声“噢”,然后坐直身体继续干她的饭。
梁书舟蹙着眉头等了半天,就等来这姑娘专心啃她的馒头和一声冷冰冰的“噢”。
噢!
他甩甩袖子离开时,不开窍的“学生”还在喊,“你不搜啦?”
最后又想起他早上穿着灰色的羊毛衫,背挺得笔直,把一本没有封皮的笔记本递给她。
里面除了有同他背脊一样笔直的空白线条,还有一片叶子。是他随手取了一片落在车前盖上的金黄色银杏叶子。
他说,“秋天到了。”
是呀,秋天早就到了。
是啊,秋天已经到了。
她喜欢秋天,尤其是这个日日听风又闻雨的秋天。
她喜欢白天黑夜里叶子簌簌飘的响,睡饱觉也再赖会儿补个眠;蟋蟀凭空出现在阳台上整晚哼着曲儿,像是回到小时候人多热闹的大院里斗蛐蛐儿;出门五分钟整个人就要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
可吉安这个城市一年里居然只有一个月才是这样的秋天。
不过今年,似乎不同寻常——
这是一个提早的秋天,延长的秋天,忙碌的秋天……
一个,有梁书舟的秋天。
池学勍想了想,梁书舟送的那片叶子有低调、缓缓而来的木质香调,自然淡雅,像是一片从他身上落下来的叶子。
她向来对他人的靠近反应灵敏且大多反感,唯有梁书舟,像这片叶子一样,到了跟前,靠的近了,沁入她鼻息之间的,唯有青睐。
哽咽着,池学勍吸了吸鼻子,挂断电话,把手机胡乱塞到衣服口袋里,扯了扯唇,“你不是说要少吃。”
梁书舟站定,把牛皮纸袋挂到弯弯的伞柄上,手掌贴到她的脸上,大拇指轻轻揩去一滴泪水,笑了笑,说:“是要少吃。”
池学勍踢了一脚他的鞋尖,“我就要吃。”
他左手接过她手里的伞向她身后一撤,右手高举那把蓝色大伞遮在两人头上,身子一倾,抱住她,“嗯,就是给你买的。”
好像一下子没了天光,两把伞和一个书舟,将池学勍遮得严严实实,她窝在他的怀里,好像找到了一个无边安全的空间。
在他肩上无声的哭泣时,池学勍的手里下意识抓紧了梁书舟腰侧的衣服。那一刻,她才真的意识到,或许不仅仅是青睐,还有——
依赖。
后来,池学勍跟梁书舟两个人在一家闭店的店铺门口,背后靠着灰绿色的铁门,坐在它的檐下台阶上吃那两袋炸串。
梁书舟吃的少,大多数时候是看着她,只在最后学勍吃完了的时候感叹一句,“还好我是带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