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芙只得陪着笑:“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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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阒寂无声。
顾芙又做了个梦,又梦见陆雪棠。
这回他在梦里不是凶神恶煞的厉鬼了,梦里没有鬼,只有人,两个人。正是她与陆雪棠。
梦中事是白日发生之事,顾芙心烦意乱,又想到三年前的事。她仔仔细细地想,也不明白为什么陆雪棠会变成这样。
人都是会变的,是吗?
可是她自己没有变啊。
顾芙垂眸,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伤口涂了药,已经不痛了。她脑子里却突然跳出陆雪棠那句话,我需要用命来欺负你吗?
不是欺负的话,还能是什么呢?
夜寂静无声,思绪坠入黑暗中,蔓延滋长。她终于顺着这话想下去,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冒出来,又被顾芙否决。
她缩进被子里,决定不再想了。
第十一章
翌日一早,顾洛平便带着张氏去往晋王府道谢。顾芙跟在后头,一路上心不在焉。她昨晚睡得并不安稳,因为做了那个梦,也因为白天的事。
张氏跟顾洛平说着话,叮嘱他待会儿莫要太过严肃,顾洛平笑说:“我知道的,夫人,你还要担心这些?”
张氏嗔他一眼,余光瞥见了心不在焉的顾芙,关切道:“芙儿,怎么了?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张氏与顾洛平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也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爱,捧在手心里的,想来她一生安稳,哪里经历过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所以昨晚上定是做噩梦了。张氏叹气:“我便说昨儿夜里陪你一起睡……”
顾芙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娘,我已经长大了,不用你陪……没什么大事的,你别担心我。”
正说着,马车稳稳停在晋王府门口。
顾洛平下了马车,张氏拉着顾芙的手,一道下马车。顾洛平与门口的小厮说明来意,小厮笑脸相迎,很快去通传。没让他们等太久,便有人来请他们进府。
顾洛平走在前面,张氏看顾芙脸色不好,跟在后面陪着她。顾芙怕她担心,解释:“我没什么事的,阿娘不用担心我。”
张氏看了眼她脖子上的伤口,“淡了很多了。”
顾芙嗯了声:“太子殿下带来的药膏效用极好,今日也没再疼了。”
话音刚落,一行人恰好至正堂,陆雪棠在门廊下长身而立。
顾芙抬头时,正巧与他视线相撞。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心虚,他是不是听见了她说太子送来的药膏好用这一句?
转念又想,她为何要心虚?
顾芙不动声色避开陆雪棠的眸子,与张氏一道给他行过礼。顾洛平朝陆雪棠恭敬地行礼道谢:“臣参见晋王殿下,今日臣携妻女上门拜访,是为答谢晋王殿下对小女的救命之恩。臣带了些谢礼,还望晋王殿下莫要嫌弃。”
陆雪棠笑着,扶起顾洛平:“顾太傅言重了,当日之情况,不论换了谁,想必都会与本王做出同样的决定。更何况顾姑娘娇弱可怜,又是本王未来的嫂子,本王如何能坐视不理?任由顾姑娘被歹人伤害呢?”
他这话说得冠冕唐皇,顾芙都要佩服他的伪装。她垂着眸子,站在张氏身侧,心里犯嘀咕。
顾洛平亦笑了,他本就对这位少年郎好生钦佩,今日借此机会,也能与他说上一说。
“晋王殿下当真是我南朝之栋梁,既骁勇善战,又心怀百姓……”顾洛平是文人,说起这些事来,总有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偏偏陆雪棠也捧场,时不时接上几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得很,旁人都说不上话。
张氏摇头叹气,与顾芙低声笑说:“芙儿,你看你爹……老毛病又犯了。”
顾芙觑了眼顾洛平喜笑颜开的面容,也有些无奈:“阿爹他似乎很欣赏晋王。”
“可不是,他啊,不知多少次夸过晋王了。不过依我看,这位晋王的确是少年英雄……”
少年英雄……是么……
对外,他年纪轻轻,却已经击败荣狄,为南朝出了一口气,是少年英雄。可若是论起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断然称不上英雄二字,甚至于连君子都谈不上。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陆雪棠呢?亦或者这样极致的反差,当真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顾芙搞不懂。
她也不需要搞懂,陆雪棠是陆雪棠,不是她顾芙的什么人,她不必要事事搞懂他。今日阿爹阿娘登门致谢过后,也算了全了一份情,日后,她定要离陆雪棠远远的,再不与他有什么交集才好。
顾洛平与陆雪棠相谈甚欢,张氏与顾芙都插不上话,索性把这正堂留给他们两个,与顾芙往外边院子里逛。
“王爷与我家老爷先聊着,臣妇与小女在府中逛逛可好?”
“自然可以。管家,带夫人与小姐去府中转转。”陆雪棠道。
晋王府的管家十分和蔼可亲,领着顾芙与张氏在庭院中转了转。皇帝给陆雪棠封王颇为仓促,因此府邸也是直接挑了一座现成的,并未来得及大修大建,府中景致中规中矩,倒没什么好看的。张氏与顾芙停在回廊中,顾芙扶着张氏坐下,近处便是荷花池。
张氏这身子,自当年生顾芙时难产血崩,大为亏损,便一直体质不佳。三年前生了那场病后,便更弱了。
顾芙看她脸色略显苍白,有些紧张:“阿娘可是不舒服?”
张氏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你别紧张。娘这身体一向如此,只盼着能再熬几年,好歹也得见着你与太子殿下成婚,再生下个一儿半女,让我亲手抱抱外孙,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什么死不死的,顾芙最怕听这种话了,一听她这样说,眼眶便红了起来。
“阿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张氏垂眸失笑,顺着她的话说:“好,长命百岁。”
她自觉这话题太过伤感,转而看向池中的荷花,转移话题:“这些荷花开得不错,甚是好看,听闻今年清波池的荷花亦开得极好,你与楚楚去看过,是不是?”
顾芙说:“嗯,开得极好。阿娘要去看吗?”
张氏说:“今年……就算了,我这身子就不去了。明年还会再开的,明年再去看吧。”
今年清波池太过热闹,人挤人,张氏自然去不得。听她说起明年,顾芙只觉得仿佛一个约定,一颗定心丸,心安了下来,笑着点头应下:“那说好了,明年和阿娘一起清波池赏荷。”
“好,说定了。”
管家原本在一旁陪着,怕她们有什么需要,忽地有府中下人来寻管家,似乎有什么要紧事。管家匆匆和二人说了声抱歉,便退了下去。
顾芙陪着张氏坐了会儿,没多久,有个婢女过来传话:“奴婢们有些东西,不知是不是顾姑娘的,还请顾姑娘去瞧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的,她昨天没落下什么东西在这儿,陆雪棠却叫人来说,一听便不怀好意。她不愿意去,委婉地推辞:“我没丢什么,想必定然不是我的了。”
婢女不依不饶:“但王爷说,昨日顾姑娘走时,的的确确落下了东西,似乎是块帕子,上头绣着芙蓉花。”
张氏听到此处,有些疑惑:“芙儿,你昨日来过晋王府?”
顾芙垂着睫羽:“昨日被王爷救下之后,我想起了一些旧事……”
她将三年前在云州那一段告诉张氏,三年前她出事时给家中写过信,简单讲过此事,略过了当时的凶险。张氏也还记得,一时有些惊喜:“这么说,晋王殿下竟救过你两次?这可真是大恩大德……”
顾芙嗯了声:“我当时不敢确认,便追着王爷往外走,后来王爷剿灭逆贼后,见我受伤,便将我也带回了府中。”
张氏听她重提这事,仿佛替她捏一把汗,“说不准真是你昨日掉的,你便随她去瞧瞧吧。娘有她们陪着,没什么事的。”
张氏都发了话,顾芙不好再推辞,只得随婢女走。婢女领着她至偏厅,请她稍等片刻,说是去取东西,顾芙点头,目送婢女离开后,转身看向偏厅的屏风,低声道:“出来吧,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她闻见了淡淡的药味儿,正是昨日在陆雪棠身上曾闻见过的。
“芙儿明知道我要耍花样,却还是心甘情愿过来赴约,我十分感动。”
陆雪棠轻笑一声,自屏风后出来,他右手上缠着细布,胸口的伤倒看不出来什么。
顾芙往后退开两步,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厚脸皮,明明是他让婢女骗她来,是她被迫,到了他嘴里,说得像她乐意,好一个“心甘情愿”。
“王爷与我阿爹谈完了?”顾芙问。
陆雪棠说:“顾太傅正在欣赏我收藏的一些字画,很是沉浸其中。”
顾芙一时哑然,皱起眉:“所以王爷寻臣女来,是要臣女认领什么东西?”
陆雪棠以眼神示意自己的右手,又指了指自己胸口,叹气道:“芙儿好狠的心,昨日还担心我的伤,今日便对我如此冷淡了么?”
他一口一个芙儿,听得顾芙眉头紧拧,“王爷请自重,臣女与王爷并不熟稔,臣女的闺名,王爷不该唤。”
“是么?我若偏要唤呢?芙儿,芙儿,芙儿……”他一声喊得比一声缠绵,一声喊得比一声大。
正堂与偏厅紧挨着,顾洛平若是在正堂,怕是能听见……
“晋王殿下!”顾芙有些着急。
陆雪棠将她眉目的变化尽收眼底,不由失笑,笑意从眼角眉梢一点点地外露,毫不掩饰,“顾姑娘对熟稔的看法如何?怎样才算熟稔呢?救命之恩不算熟稔?两次救命之恩呢?不算么?那……吻过算不算熟稔?吻过两次又算不算熟稔?”
他泰然自若地打趣,顾芙却脸红不已。她又是羞臊,又是着急无奈,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完全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顾芙自幼饱读诗书,明白礼义廉耻,现下种种,便为人不耻。
她委屈,眼眶泛着红,泫然欲泣。
陆雪棠瞧着她这副模样,想到她连骂人都说“你为什么总欺负我”,太可爱了。
“不许哭,你若是哭出来,我便再亲你一次。”他话语轻飘飘地威胁。
第十二章
却是很有力的威胁。
顾芙果真将泪水忍下去,连同喉头的哽咽一起,强忍着委屈,抬手以手背捂住嘴巴,十足的防备姿态。
陆雪棠瞧着她种种动作,不由又摇头失笑。他对她的评价中肯又准确,一只小白兔。自幼被爱浇灌的大小姐,不懂得什么叫黑,什么叫恶,就连那些娇生惯养的臭脾气,她似乎也没有,温柔又知书达理,难怪陆成器会喜欢她。
倘若就此而言,她与陆成器倒是十分相配,书香世家,家世清白,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京中提起他们这一对,也是艳羡夸赞之语,陆雪棠时不时便能听到那些话,什么太子端方君子,顾家小姐端庄闺秀之类的。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便能什么都有,什么好事都叫他占尽了,皇后嫡子,皇帝宠爱,自幼便是储君,要星星要月亮通通都有,不过眨一下眼的事。而自己呢?明明已经为生活拼尽了全力,但仍然受尽白眼与欺凌,吃尽苦楚。
被人骂没有爹的野种,他便找到了爹,他的爹是这世上的九五之尊。可即便如此,他的亲爹也根本不重视他,为了证明自己不差,他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终于一举成了世人敬仰的大英雄。可即便如此,皇帝还是说,他如何能与太子相提并论?
陆雪棠垂眸,敛下种种情绪。
“芙儿,我渴了。”他开口,带着微微的笑意,轻松打趣的模样。
顾芙却还是一脸惊弓之鸟的模样:“王爷渴了,叫您的婢女来伺候您便是。”
“可现下这里没有我的婢女,只有芙儿你。”陆雪棠看向一旁方桌上的茶盏,又看自己包缠的右手,悠悠地叹出一口长气。
顾芙咬唇,他是伤患……行动不便……这伤还是为她而受……
楚楚曾说她心肠太软,顾芙思忖片刻,慢慢走近方桌,给陆雪棠倒了杯茶。
“喝吧。”
陆雪棠仍旧看着自己右手,那意思是让顾芙动手喂,顾芙领会到了,当即反驳:“您左手又没断……”
话音未落,她已然觉得这话说得不好,听来倒像是诅咒他似的。
她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雪棠也不说话,只盯着她瞧,顾芙被他瞧得心虚,只好妥协。她端起茶盏,小心翼翼地送到陆雪棠嘴边。
陆雪棠就着杯沿抿了口,顾芙赶紧将茶盏放下,又退回几步之外,始终与陆雪棠保持着距离。
“若王爷没有旁的事,臣女先告退了。臣女的母亲还在那儿等着,臣女不放心。”顾芙微垂着脑袋,露出洁白的额头,与半截嫩生的脖颈。
“芙儿大可以放心,顾夫人不会有什么事。本王府中安全得很。”他说话慢条斯理的,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也没什么毛病,可顾芙听着,总觉得促狭。
“皇宫更安全,还不是可能出事……”她小声嘀咕,上回她便是抱着同样的想法,让素月离开,结果便叫他趁人之危,占了便宜。
“什么?”陆雪棠问。
顾芙摇头:“没什么。”她一方面是真的担心张氏,一方面也担心顾洛平会过来,一颗心紧紧吊着,不敢放松。
“王爷……”顾芙正要开口,便听得一阵脚步声往偏厅而来。
她心中一凛,随后听见顾洛平的声音:“王爷?”
顾芙转身便欲走,陆雪棠一个箭步到她身侧,扣住她手腕,“你跑什么?如此心虚。”
顾芙挣扎要甩开他的手:“您先放开……我只是不想让我阿爹瞧见……”
“你阿爹瞧见如何?难不成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陆雪棠竟还反问她,“我与芙儿,不就是简单地聊了几句么?”
是简单地聊了几句,可聊的话题见不得人。顾芙打他的手,重重地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陆雪棠手背上当即红了一片。
顾芙愣住:“我……”
顾洛平也听见了这一声,往这里过来,“王爷怎么了?”
顾芙着急地瞪他,眼尾泛着泪花,声音近乎哀求:“王爷……”
陆雪棠眯了眯眼,终于松开手。
顾芙还未来得及思考,便觉得视野中投下一道阴影,随后一道温软的触觉落在眼皮上,一触即离。
“你哭了,所以我要亲你。”陆雪棠说。
顾芙愣愣看着他。
顾洛平绕过偏厅,到了近处,“王爷,您怎么忽然不见了?”
陆雪棠大步走出去,神色如常:“见太傅看得认真,不忍打搅,正巧有些事,便先过来处理,想着处理完再来找太傅。太傅可观赏完了?”
顾洛平欣喜不已:“看完了,今日托王爷的福。”
“太傅言重了,不过一桩小事,若是太傅喜欢,那些东西便送给太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