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好意思?臣能得见已经很好了……”顾洛平终于看见了身后的顾芙,有些诧异,“芙儿,你怎的也在这儿?”
顾芙张了张嘴,脑子还乱着,不知道说什么。陆雪棠替她开了口:“是昨日见顾姑娘脖子上受了伤,女儿家在乎容貌,所以特意准备了些药给顾姑娘,这会儿正叫婢女去取。”
他话音落地,婢女适时回来,手中托着个匣子,给他们行礼:“奴婢见过王爷、太傅,王爷,给顾姑娘的药膏取来了。”
陆雪棠嗯了声:“给顾姑娘吧,算不上多好的东西,还望顾姑娘别嫌弃。”
婢女将东西送到顾芙跟前,顾洛平也看着,已然替她道过谢:“多谢王爷一片心意,芙儿,既然如此,你便收下吧。”
顾芙只得收下:“多谢王爷。”
她拿着东西,福了福身:“不打搅王爷与父亲说话,芙儿先下去了。”
顾芙匆匆离去,走出好远,才靠着廊柱停下,她阖上眸子,心还在剧烈地跳着。她睁开眼,看向碧蓝如洗的天,太阳已渐渐升空,刺得睁不开眼。
她不知道陆雪棠到底想干什么,捉弄么……亦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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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洛平与陆雪棠投缘,原本还要继续聊下去,因他有公务在身要处理,这才不得不结束了聊天。回到顾家时已经时辰不早,顾芙心中疲惫,将药膏随手搁在桌上,捏了捏眉心。
她只恨不得通通忘掉,可偏偏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想,那一幕幕,怎么样也无法从脑袋中甩走。从这两日的事,一直回忆到那天晚上。
顾芙趴在桌上,脸埋进肘弯。
到上药的时辰,素星问顾芙,是要用太子殿下带来的,还是方才晋王殿下给的。顾芙又是一顿,片刻后,道:“太子殿下给的吧。”
她心里还是不大信陆雪棠,经过他舍命相救后,倒不是认为他怎样坏了,而是觉得他爱作弄自己,指不定又有什么坑哑了给她跳。
素星给她上好药后便退下了,房间里剩下顾芙一人,她预备午休,小憩片刻。临起身前,瞧见了陆雪棠送的药膏,装在一个四方匣子里。
顾芙鬼使神差地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精巧的白玉瓷瓶,除此之外,旁边还置着一对白玉耳环,正是她曾命素月扔掉的那对。
怎么会在他那里?他命人捡回去了?
顾芙将那对白玉耳环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一时走神。
他又是什么意思?把她扔掉的东西再送回给她?
顾芙放下耳环,看那白玉瓷瓶,一打开盖子,一股清淡的花香味道扑鼻而来,令人略感诧异,竟然闻不出药味。她凑近了瓶口,仔细嗅闻一番,当真闻不出药味,反而是很好闻的花香味。
自从三年前张氏生病后,她便不喜欢闻见药味。这事儿她没与任何人说过。
陆雪棠怎么知道的?亦或者,这只是个巧合?
顾芙又忍不住回忆三年前与陆雪棠的那次相见,依稀记得,她是提过那么一句……但是无意中提及,几乎连她自己都忘了。
他却还记得。
顾芙打开瓶口,用木匙挖了一些,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涂在脖子上的伤口上。那已经变成很淡的一条红痕,快要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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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憩醒后,楚楚来找她。昨日楚楚被吓得不轻,先是见顾芙被歹人劫持,后来又知道她失踪不见的事,担心了许久。
“昨日知道你安然无恙回来,我才松了口气。”楚楚拉着顾芙的手,面色紧张,“那个贼人也真是的,当时我们站在一起,他应当挟持我啊!”
她口无遮拦,顾芙被她逗笑了。
楚楚哼了声,骂了几句那些歹人,又问顾芙情况:“芙姐姐,昨日你被三皇子救下后,怎的还追出去了?”
顾芙一时默然无话,好半晌,终于出声:“其实……我当时觉得,三皇子他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这些日子,顾芙心中憋闷无人可言,这会子与楚楚说起来,有些停不下来。她讲到三年前的救命之恩,又讲到凯旋那日她的惊诧,省略去了那天晚上的事,再续到昨天。
“我当时,没来由有种感觉,好像他们就是一个人,一时有些着急,便追了出去。”顾芙说。
楚楚听得激动不已:“竟然还有这样一番往事?那这三皇子还真是个英雄,与芙姐姐也很有缘分呢。”
顾芙又是一番沉默,斟酌着词句开口:“是很奇妙,他于我有大恩,我无以为报。只是楚楚,我总觉得,他变了许多,他好像……同三年前的他大不同了。”
楚楚不解:“可三年前他出手相救,三年后他亦愿意伤害自己,救芙姐姐,好像还是一样的英勇无畏。再说了,芙姐姐,三皇子这几年在战场上厮杀,恐怕经历了许多,有所变化也是寻常的。”
顾芙喃喃:“人总会变么?可是,我好像没有变。”
楚楚笑说:“怎么没变?芙姐姐也变了啊。”
顾芙睁大眼睛,听见楚楚说:“芙姐姐变得更漂亮了。”
顾芙听她打趣,嗔怒一句:“楚楚!”
楚楚笑着站起身,躲远了些,两个人笑闹一番,听得素月来传,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第十三章
楚楚当即笑得更为促狭,眉眼俱是暧昧,顾芙却忽地有些心慌。
“请殿下过来吧。”她道。
陆成器很快来了,见楚楚在,与楚楚礼貌打过招呼:“沈姑娘。”
而后看向顾芙:“芙妹妹今日可好些了?”
楚楚捂嘴笑,唤她是沈姑娘,唤芙姐姐便是芙妹妹,嗨呀。
顾芙被楚楚笑得不好意思,微微瞪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再打趣,又答陆成器的话:“好多了,多谢殿下的赠药。”
陆成器微笑道:“芙妹妹不必客气,不过是些举手之劳。”
楚楚插嘴:“就是啊,芙姐姐你同太子殿下客气什么,反正再过不久,你们便是一家人了,分什么你我。”
“楚楚……”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芙姐姐害羞了。我先走了。”楚楚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逡巡一番,不等顾芙挽留,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哎……”顾芙看着她一阵风似的背影,只好叹气,“殿下莫要见怪,楚楚她就是这性子。”
陆成器道:“孤知道,沈姑娘天真烂漫,孤自然不会与她计较。”
顾芙嗯了声,一时无言。
婢女们皆退了下去,在廊下候着,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沉默仿佛疯长的藤蔓,将这房间填满。小时候他们似乎没这么生分,顾芙忽地走神,只是他们也有三年没见了。三年,太子殿下难道变了吗?似乎也没有。
“芙妹妹,母后听闻你受伤,心里关切,明日想请你与顾夫人一道进宫说话。”太子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也是想与顾夫人商议一下我们的婚期。”
婚期……
顾芙如梦初醒般,被这两个刺到。
“好,明日我会与阿娘一道进宫。”她应着。
她是太子的未婚妻,他们二人已经快要成婚了,她应当恪守自己的本分。可是她却几次三番与陆雪棠亲近纠缠……
顾芙眸色微黯。
翌日一早,顾芙便与张氏进宫见皇后。皇后待人宽厚,仁慈贤良,人尽皆知,对待顾芙与张氏,自然也不会为难,礼遇有加。
“听闻芙儿前些日子出了些事,还受了伤,本宫心里一直牵挂着。虽说成器回来告诉本宫,说芙儿没什么大碍,可本宫终究是挂着。今日见到芙儿,这才安了心。”皇后将顾芙召到身边来,仔细地看了看她脖子上的伤口,“还好,小伤口,不会留疤。”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顾芙谢过,回到位置上坐下。
“芙儿这孩子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本宫一向喜欢,能得芙儿做儿媳妇,本宫真是太高兴了。两个孩子年纪也到了,顾夫人,本宫的意思是,尽早定下日子,毕竟婚典事情琐碎,要准备的也多,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这是皇命,张氏自然没有别的想法,更何况太子也的确是良人,无可挑剔。
“臣妇觉得皇后娘娘所言甚是,不知道娘娘以为,何时为佳?”
……
最后婚期定在明年春,二月二十一。
这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一时间京中热闹地议论起来。都说太子与太子妃登对,令人艳羡,甚至有人说,生女当如顾家女。
外头传言喧嚣,加之婚事要准备的事情众多,张氏身子不好,不宜操劳,一连一个月,顾芙都未曾出过府门,只待在家里陪着张氏。这些日子,只有楚楚常来寻顾芙,与她说起京中又有什么新鲜事。
譬如说,刘家小姐与王家二儿子看对了眼,可他们的父亲在朝堂上却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因此爱情艰难坎坷。譬如说,三皇子立了大功,原来吏部尚书背后还有保护伞,竟然是天子的亲兄弟成亲王,天子震怒,将成亲王下了大狱,秋后问斩。又譬如说,康宁郡主对三皇子爱慕不得,成了仇人。
……
这些新鲜事中,一大半都与三皇子有关。
顾芙略顿了顿,他的生活听来似乎热闹有趣,想来他的伤也好许多了吧。
“唉,芙姐姐,再有半年,你便要嫁人了,我好舍不得。”楚楚撑着下巴,又感伤起来,“到时候芙姐姐便是太子妃,要随太子殿下住在宫中,我便不能时时来找芙姐姐玩了。”
楚楚感到一种长大的苦恼,有时候她期盼着长大,有时候又害怕长大。
顾芙很想安慰她,可转念想到楚楚描述的未来,又想到陆雪棠当日质问她的那些话,骤然一顿。成为太子妃,住在那座四方院墙之中,她当真能适应那样的日子么?
她无端地对未来感到一丝慌乱与惶恐不安。
还未等她出声安慰,楚楚已经将自己情绪收拾好,“没事,反正还要到明年春天,芙姐姐才嫁人。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呢,这段时间我便勤快些来找芙姐姐,我日日都来。芙姐姐,待会儿我们出去逛街好不好?你不知道,京城时兴的衣裳首饰风向变得太快了,才一个月,和你想象中大不同啦。”
顾芙也已经许久没出门,耐不住楚楚的热情,终是在这日答应与她出去逛街。
一月未见,这京城的大街小巷似乎没什么变化,却又有些新奇,这种心情颇为微妙。顾芙挑着帘栊,略有兴致地打量着外头。
陪楚楚逛得尽兴后,顾芙返回顾家。
途中经过一家点心铺,想起张氏前两日刚说想吃那家铺子的招牌栗子糕,顾芙叫停了马车,打算下车买糕点。
刚下马车,她便后悔起这个决定。
因为她又遇上了陆雪棠。
京城难道真有这样小?所以他们俩天天遇上。可京城是南朝最大、最热闹繁华的城池,倘若京城都小,那南朝便没有更大的城池了。
顾芙第一反应是想装作没看见,强作镇定进了糕点铺,糕点铺的掌柜正新做了一炉糕点,热情地给顾芙装了好些,又叮嘱她:“姑娘一定要趁热吃,我们家的糕点啊,趁热吃是最好吃的。”
顾芙应着,拎着糕点,却久久没敢踏出店门。
她怕陆雪棠。
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掌柜的都看不下去:“姑娘,您再不吃,这糕点可就凉了啊。”
顾芙道了声抱歉,慢慢踏出店门,陆雪棠应当也走了吧?
她侥幸地想着,刚踏出门槛,便被长生拦住:“顾姑娘,我家王爷邀您一叙。”
顾芙懊恼地咬唇,没有思考便拒绝:“抱歉,我还有事在身,今日实在不方便见王爷,不知王爷有何要事?可否改日?”
长生冷冷一张脸,继续转达:“我家王爷说了,知晓姑娘必定是这般说辞,只是他为救姑娘受的伤是实打实的,姑娘若是当真如此心狠,他亦不会强求姑娘与他一见。”
这话说得顾芙进退两难。
她若是不见,便落了个心狠的罪名,可她若是见,又实在不情愿……
长生也极有耐心,见顾芙犹豫不决,便在一边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顾芙终究妥协。
“走吧。”
第十四章
顾芙让素月她们在原地等着,她同长生过了街,跨进韵香馆的门。韵香馆亦是京城有名的茶楼,一楼靠窗处,以竹帘和镂空木墙隔出单独的空间。长生领着顾芙,停在一处雅间前。隔着竹帘,影影绰绰瞧见个人。
长生低头道:“王爷,顾姑娘来了。”
“进来。”
挑起竹帘,顾芙矮身进了雅间,陆雪棠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见她来,一点也不意外。
“坐。”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方几上置着一杯刚倒好的茶,温度正好,袅袅飘出几缕热气,带出阵阵茶香。
顾芙没喝,只看向陆雪棠。
“王爷的伤可好些了?”
她注意到,他都是左手在握杯,右手虽看着没什么大碍,但也并未用过。
“好多了。”陆雪棠淡淡开口。
他尝了口茶,道:“还未向顾姑娘道喜,恭喜姑娘好事落定。”
“多谢王爷。”
他似乎很淡然,坦然地与她道恭喜,不知是不是已经明白,她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打算不再与她纠缠了。倘若如此,那再好不过。
他们都在门口候着,雅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隔着一张茶桌与两层水雾,陆雪棠没再说任何轻佻之语,亦未曾再露出那种微妙的眼神,甚至于从她进门到现在,他只看过她几眼。
顾芙忽然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应当是结束了吧,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她应该如释重负,也的确感到如释重负,只是背后又夹杂了一些旁的情绪。那些情绪不重,风一吹便能吹动,漂浮在周遭的氤氲中,顾芙并不打算去探究。
彼此都没人说话,就这么沉默地坐着。顾芙终于尝了口茶,甘中带苦,清冽可口。
“王爷若没什么事,臣女便先告退了。”顾芙终于开口。
话音未落,听得外面传来一句熟悉的嗓音:“可是三弟在?”
是陆成器的嗓音。
陆成器认出了长生,朝这边走来,脚步声停在雅间门口。隔着竹帘的光影,顾芙看着那道颀长身影,心陡然紧张起来。
她有些愠怒地看向陆雪棠,下意识认为这是他故意为之。
她方才还以为尘埃落定,结果现在便又起波澜。
陆雪棠无辜地笑了笑,轻声解释:“不论你信或者不信,此事并非我所为。”
顾芙抿唇,别开脸。
竹帘之外,长生在说话:“参见太子殿下。”
陆成器:“免礼。真是巧,在此处遇见三弟,三弟今日也有闲情雅致,来韵香馆喝茶?”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陆雪棠起了身,往门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