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都写着:告诉我告诉我!
那人蹲下身来,在她额头上虚拍一下:“小子,你白天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么?”
扒着栏杆的少女瞬间蔫了:“那不可能的,”她把来俊臣对“镜中藏人法”的推测简略地说了一下,讪讪地总结道:“是我异想天开了。”
艳鬼大人瞧着她蔫哒哒的样子有些好笑,想摸摸头,最后却还是收回了手:“知道这方法最大的破绽在哪儿么?”
少女两腮一鼓,抬头看他。
艳鬼大人道:“公主府上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卫士,更不要提来来往往的下人——那‘和尚’是什么时候爬上一楼两殿连了绳子?这可不是个小工程。另外,和尚从客殿上下来以后该藏在哪里,怎么出去?”
少女放开栏杆,低头拍水花。
艳鬼大人在这个动作里看出了些委屈巴巴的意思,从羽衣里挑出一团黑布兜头扔在她脑袋上:“因为是晚上,我就用黑布替换了镜子。”
白若果然被他勾得精神了些,三下两下就从黑布里扒出来:“你在验证镜子藏人的可能性?!”
这眼睛,太像小狗了!
艳鬼忍不住挠了挠她的下巴:“对,但绳子是天黑之后令人连在两棵对岸的树上的,我亲自裹着黑布滑到圆台,抖开黑布的时候就出现在你眼前了。”
白若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实是先看到了一团黑影然后才见人的。只不过他那羽衣太过鲜亮,所以才格外抢眼:“可是我一直坐在这里,绳子是怎么……”
艳鬼:“用弓|弩,带着绳子飞过去扎在树上,再让那边的奴婢捆扎好,天黑以后,想要避过你的眼睛很容易。”
白若难掩兴奋:“所以……”
艳鬼:“所以实验的结果是,不可能。”
白若:“……”
男人纤长的指摆了摆:“第一,我用的是看得见的绳子,天丝禁不住;第二,即便有绳结卡着,也很难正好停在台子上,即便停下了,要想写字,就要脚落地;但脚一落地,就没法继续滑走。这就是我为什么会用另一条路走到这里。”
艳鬼见她失落,忍不住再加了一句:“而且,要不是对面有奴婢守着绳子,我也过不去。”
白若哼了一声,自暴自弃地说道:“嗯,没人接应的下场我也看见了!”
刚被人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水鬼:“……”
白若醒了醒神,觉出一丝不对:“我白日里说过的话,大人如何得知?”
那人直起身子,斜斜地靠在红漆柱上,抱臂懒懒道:“我要知道点什么事,难道武攸暨还会瞒着?”
白若抿了抿唇。
刚才他挠她下巴的动作,总让她感到点莫名其妙的熟悉,但是……此人在东南殿为客,地位却显然与她这个西南殿的截然不同,加之他对这事的热心……
白若就站在水里,肃了脸色朝他拱手:“小子无状,大人见笑了。”
他唇角含笑,走近两步:“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客套,是不是有些晚了?”
最后一句话带了点侬软的鼻音,再加上这张脸,直让人发晕。
色字当头一把刀啊……
白若忍不住退了一步,碎发扫过鼻尖,就打了个喷嚏。
再抬头的时候,只见这位艳鬼大人一手抓着栏杆,微微弯腰,一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带向邻水台,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托着她两腋将人从水中抱了出来。
他拧干黑布,在她头上囫囵揉了几把:“就这个德行,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母的?”
白若刚从放大的俊脸带来的冲击中缓过来,下意识地反唇相讥道:“难道你顶着这张脸,就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公的?”
艳鬼大人眉眼秾丽,明明半点脂粉未施,却通透莹润得像个玉人;他眼角微微上挑,烟波流转间,勾魂摄魄。
又艳又煞,令人沉迷又惧怕。
艳鬼大人眯了眯眼:“唔……好小子,真是够胆。”
白若也不知是被风吹得冷还是吓得,哆嗦着往旁边挪了挪:“我……我先走了,艳鬼大人慢慢看……”
艳鬼:“你唤我什么?”
白若:“……”完了,说顺嘴暴露了。
艳鬼:“朝中明里暗里恨我者不知凡几,你倒是第一个敢挡着我的面编排我的。”
白若:“啊好冷,我回去了。”
艳鬼:“……站住!”
已经跑出几步的少女僵硬地停下。
男人站起身来:“看你还算有点脑子,我指点你几句。”
白若吸了吸鼻子,躬身转过来:“大人请讲。”
那人的神情隐在黑暗里,只有形状优美的下颔线被月光勾了个边:“与其一味追究贼人是如何来的,不如问问贼人为何而来。”
白若薄唇微抿:“来大人并未吩咐……”
“来俊臣?”那人一声嗤笑,却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坐过牢,这你应该知道。那你有没有问过,他是犯了什么事才进去的?”
艳鬼唇边噙了点笑:“十八年前,李令月大婚当夜,她的情夫薛怀义惨死于万年城下,杀人者便是——”
白若直觉感到一点不妙。
“来、俊、臣。”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白若:“你不能老是像逗狗一样逗我。”
昌宗(叹气,转身):“小时候一个人住在漆黑的大宅......”
白若:“......算了,你爱怎么逗就怎么逗。”
昌宗:“开森!来,抬个爪握一下~”
第十章
◎“你这张脸,倒像本宫。”◎
僵硬诡谧的气氛是被送干衣的侍女打破的。
白若挡在她送衣裳的必经之路上,侍女只好隔着她福了福身:“六爷,可要奴带您去沐浴?”
男人的声音喜怒莫辨:“你还可以来得再晚点。”
侍女扑通一下跪下,她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土里,手里捧着的干衣却没沾到一点灰尘:“奴......奴以为......”
“以为?”男人似乎是笑了笑:“看来太平府上的丫头,都和她本人一样有想法啊。”
侍女似乎惧怕到了极点,白若甚至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白若忍不住开口道:“大人莫怪,想是这位姐姐以为大人有事情要嘱咐我......”
男人突然动了。
他从阴影里不疾不徐地走出来,素白的里衣半湿半干地贴在身上,乌发,朱颜,眼尾带着点多情的薄红,含情似的微微上挑,怎么看也不该是可怕的。
但脚边的侍女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他微微俯身,向侍女伸出指节分明的手,侍女徒然间便吓得摊掉了身子——
然而他只是挑起了那件干衣,顺手扔进白若怀里。
男人眉梢一挑,从上到下地打量了她好几遍:“快穿上吧,太丑了。有时间管别人的闲事,不如先把自己收拾干净。”
白若:“......”
弄成这样到底是谁害的......
她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怂得一如既往:“大人说得是。”
男人在她头顶上虚虚地按了一下,绕过她向客殿的方向走去。
白若松了口气。
“对了。”
这口气又瞬间提了回来:“大人请讲。”
那人灿然一笑,一瞬间天地失色。
他说——
“你沐浴可要快些,来大人还在万年城下等着你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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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当真在城门下等着。
白若诚惶诚恐地说道:“大人怎么来得这样早?”
来俊臣似乎本来在想着什么事情,见她来了,还缓了缓神:“哪来这么多废话,上车走吧!”
白若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上马车,自己也跟了上去,溜边坐在车帘旁。
来俊臣手里捧着一个暖呼呼的小茶壶,半闭着眼睛,一副养神的样子:“令你想的事情如何了?”
白若道:“已经有些想法了,但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大人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看您好像没怎么睡好。”
来俊臣弯了弯唇角,从鼻子里哼气笑了一声:“你倒会找借口!陛下的差事不办完,我睡不着。”
白若小心地笑道:“愿为大人分忧,只是......我还有几个地方想不清。”
来俊臣抬了抬眼,示意她问。
白若道:“薛和尚死的那日,应该和殿下大婚是同一天吧?若是这样,大婚当日殿下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如何能害得了他?”
虽然来俊臣并没有什么动作,但白若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一瞬间的僵硬。
来俊臣狭长的眼尾勾出些戾色:“小崽,昨天夜里有人与你说了些什么吧。”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白若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出来了,立马改坐为跪,一五一十地说道:“昨天碰见了公主府的一位客人,他......”
来俊臣把茶壶放在了小桌上,“啪”地一声响,打断了她的话。
来俊臣向前倾身,两只手肘支住膝盖:“是谁无所谓,念叨我的人多了,多一个也咒不死我——当年的事,只要对今日这案子有帮助,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了!”
白若有些诧异,来俊臣竟然这么好说话?
是了,他也想快点确认,不是鬼神作祟。
白若立马谄笑道:“属下一定竭尽所能,尽快给大人个完备的说法!”
来俊臣:“少废话。”
白若肃了肃脸色:“大人当年可曾亲眼见过薛怀义写那四个字?”
来俊臣点头:“是他死前用血写的。”
若是死前还能分出力气写字,肯定不是伤在喉管之类立刻就会丧命的位置:“那他致死的原因是......”
来俊臣猛地闭了一下眼睛:“我用刀捅了他的胸腹。”
白若噤声,半晌才又小心地问道:“腹部中刀,也未必就救不回来......”
来俊臣冷冷地笑了一下:“我亲眼看着他咽气,绝对不是没死干净。”
质疑来俊臣杀人的手段,这才是个笑话。可是——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几句话:
“
‘大人从前来过吗?’
‘从前太平殿下大婚的时候,来过一次。’
”
十八年前,薛怀义是太平的地下情人,一直住在万年和妙都;来俊臣是太原王氏的养子,在此之前从未离开过太原港口。
也就是说,来俊臣刀杀薛怀义之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虽说来俊臣杀人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但在当时,他并不是如今说出名字就是鬼故事的来俊臣,而是王氏口中的“小纾”。
有什么理由,能让人对第一次见面的人痛下杀手?
来俊臣半垂着眼,阴恻恻地开了口:“王幼薇——就是我夫人,她有一个弟弟,十八年前才五岁,王家要将这孩子送到京城念书,当时正好赶上太平大婚,王幼薇就闹着跟来凑个热闹。至于我么,”
剩下的话没有说全,但是猜也猜得出来:
来俊臣当时是王家的养子,又对王幼薇有心思,跟着一起来保护这姐弟俩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提到夫人,来俊臣周身的气场都柔和了些:“婚仪正式开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那天街道两边都是火把,到处都是人,只有城墙下面宽松些。幼薇没有用晚饭,我就让她带着孩子在城墙下等我一会儿。等我买了点心回来的时候——”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等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贼秃状似癫狂,正压在幼薇身上!当时我急怒攻心,就一刀捅了他!”
白若可以想见,当时薛怀义一定是对王幼薇起了色心,以至于来俊臣会一怒至此——
但是前些日子在王家走了这么一遭,又让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王家抚养了来俊臣,何以王氏会说‘是我们对不住你’?
来俊臣斜斜地瞥了她一眼:“有话就说,休要婆妈!”
白若皱眉道:“属下斗胆,当时动手杀人的,真的是大人么?”
当时来俊臣不过二十来岁,便是要动手,也未必会下此杀招——
但是,反观王幼薇王娘子,她一个闺阁贵女,猛然被一个癫狂的和尚侵犯,身后还有年仅五岁的弟弟,情急之下......
来俊臣的脖颈缓慢地转了个角度,唇角勾起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是或不是,又如何?”
白若在这句话里品出了一丝默认的味道。
不论这件事是谁做的,至少来俊臣认这个罪名的时候,没有反抗。
因为认了这个罪名,他就从前途无量的王氏子弟成了王氏的耻辱;此后辗转求生十余年,最终成了一手遮天的酷吏,满腹算计,一身杀孽。
今日已定,是或不是,又如何呢?
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大人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薛怀义会在临死之前控诉太平殿下?”
来俊臣往后一靠,眼睫半垂,一声嗤笑:“那蠢货多半以为我是太平收买来杀他的地痞流氓——秃驴本是太平的粉头,这我与你说过了。当时太平对驸马薛绍颇为喜爱,要找人把从前的‘污点’抹掉,倒也合情合理。”
一幅画卷在白若脑中缓缓展开。
红妆十里,满城喜气,皇帝和国母亲自坐镇为小女儿操办婚礼,喧嚣盈天的夜晚成了不夜天。美人娇娘盖着喜帕,弯身下拜——
一片祝福声中,藏着一双阴毒的眼。
“你成婚了,便要弃我于不顾么?”
俊美的和尚破了酒戒,酩酊大醉时,下意识地要离开这座欢乐场;
走到城门之下,猛然见了带着孩子的王娘子,那股子欺男霸女的混不吝劲儿又跑出来了,正发作时,冷不防王娘子在混乱中摸出了防身的小刀,直接捅入胸腹。
白若的眉毛皱得快要打结了:“这不对!说不通!”
她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若是和尚心里早就知道公主要除掉他,不说逃跑,也该谨言慎行才是,如何会在城墙下无缘无故地欺辱一个小娘子?”
白若犹豫片刻,似在措辞:“就算他本身是个混不吝,就偏要在大婚当日弄出点动静给公主添堵,为何又要在没什么人的城墙下面?更何况,若真是王娘子在慌乱之中捅了他,这纯属意外,又为何要写太平害我?!”
时隔许多年,来俊臣也终于在这件事里品出一丝不对,他一手撑住额头细细思索:“发狂,跑到没人的地方,这更像是......”
白若眼睛一亮:“更像是中了什么毒,要找个人少的地方想办法解掉!”
来俊臣正要接话,冷不防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外一个尖细的嗓音大声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