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变性别,是我母亲提出的方案,并不是我有意折辱你或在跟你赌气。你身为‘女性’,旁人想不到,也让我更方便在家族内安置你。”
“……而我带你回去,本已冒着巨大的风险。你要配合。反抗,就是愚蠢。知道吗?”
他们四目以对,眼中都映着对方的脸。
兰顿的眸中渐渐浮起了一层雾。这一刻,诺拉倏然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她恍然间看到了遥远的兽部与边境,那里似乎有眼前人埋在心底的事物。
但那团雾转瞬即逝。兰顿沉默了,一动不动。
最终,他紧握的手松开了,无力垂下。
……
“诺拉!诺拉!”
阳光铺到千圣城的郊外。
千圣城,是南境的首都。千年以来,其坐落于南境大地的中央,承载着神院、圣堂等南境的心脏。各大老家族的居所也在这里。
克拉雷庄园,则在城郊。
其依傍河流,暮色洒落在雪白的大理石建筑上。
而诺拉刚风尘仆仆地踏下马车,她的兄长赞恩便从庄园内冲了出来,踏过鹅卵石长道,一把抱住了她。
“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兄长哭了。他不过大她一岁,也还是小孩。
他告诉诺拉,这次战争死了很多人,父亲就死在他的面前。他的声音充斥着痛苦。诺拉也紧紧地抱住了他,流下了眼泪。
然而,当发现诺拉身后马车的幕帘被缓缓撩起、走下一个人时,诺拉的哥哥愣住了。
“这是……”
“小少爷。”
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走了下来。“她”高了诺拉两个头,沙金色的长发垂在腰后,身披素白的斗篷。这是朴素的装扮,但难掩她五官的美艳。
而“她”的碧眸蕴含泪水,看上去楚楚可怜。
哥哥困惑地把目光投向了诺拉。
诺拉揩泪,“哥哥,这位姐姐也是孤女。她的家人在边境战争中死光了。母亲死前,我们遇到了流浪的她,母亲便让我把她带回千圣城。她也好可怜的,以后就让她待在我们身边吧。”
她身后面带柔弱的“少女”听后,眼中亦流露忧伤,随后不卑不亢地对诺拉的哥哥赞恩行了个标准的南境礼。
“以后,我会好好侍奉诺拉小姐和赞恩少爷的,我叫薇达•密斯蒂。”“她”柔声说。
薇达•密斯蒂。
这是假名。
其名却让人联想到芳香,其这姓让人思及迷雾……这都是美好而朦胧的事物。
而这位“少女”似乎也正是这样,其身上散出朝露下花朵才有的芳香,湖绿色的眼中映着朦胧。
望向天空时,“她”的轮廓笼在柔光中,美不胜收。
———
———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到兰顿。十四年前。看看,我当时多仇视兽部啊。”
北风吹动满地砂砾,诺拉孤身站在石壁前,对青砖下的一处洞口低语道。
在古老的传说中,边境荒野的石壁可以听取和吸收人类的秘密,由看不见的生灵帮助保守。诺拉还是第一次尝试。
“……不过,现在南北境的局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神没有了,那竟然只是一个持续千年的骗局;深渊的首领也换了批人,其中一位还和南境的前神官联姻。这世界,真的变得很奇怪。”
“这一切会变得更奇怪吗?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
狂野的风吹动了诺拉头上的纱帛。她把野草塞入了她诉说秘密的洞口,据说这样秘密将不会再涌现世间。
她走了。
……
现在,距离诺拉当年离开黑暗森林已经十四年了,她再次来到了兽部,却是直接前往了不死鸟部。她此行,是为了寻找兰顿。
不死鸟部,坐落于毗邻深渊的高原。
而这十四年来,正如诺拉所说,整个大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巨大变化的起因,诺拉刚才也提过了,一切大概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那一年,“光明神”突然陨落,神像在南境皆数破碎,由无数具写满人名的亡者丰碑顶替。
一段属于南境人的集体记忆被暴露在了世人面前。
那时,南境的人们才知道,他们信仰千年的光明神是谎言。
伪神的力量来源不过是利用特殊的法术掠夺其他人本身的力量——他是欺诈者。而无数先贤设立计谋,才让这个秘密暴露于天下。
疯狂的真相却引发疯狂的人群。
几次暴动后,南境才恢复平静,在一片千疮百孔中重新觅得了生机。诺拉没有了神术师的名头——准确说,所有人都没有了,她却进入了改革后的新政府,和其他人一起重建了南境的秩序。
适时,在北方相对落后的深渊亦对混乱的南境抛来了橄榄枝,意图借助南境的技术进行阶级改革,条件是可以帮助南境□□。那和深渊新上任的领导者有南境血统且深受南境思想的影响有关。
由此,南境和北境深渊的关系由历史上的坚冰逐渐走向微妙的方向,南境人可以踏足部分选择服从改革派号令的深渊领地。
而由于兽部与深渊在历史里一直属于同盟,兽部亦不能放弃和深渊的联系,关系辗转下来,南境人第一次可以跟随深渊人进入兽部。
诺拉就是调整容貌后,混进一队来自深渊的南境移民游商而进入了不死鸟部的。
“最近边境真乱,都怪深渊的那位鬼督入主鬼稽城后发了疯一样地向东部扩张。为了改革,那群深渊人真的昏了头,只知道改革……”
“唉,但那位改革总比□□好啊……”
诺拉坐在窗边时,听到了前方的人们在用兽语讨论。她笑了笑。
“巨鸟”停止后,她踏下了阶梯。“巨鸟”,这是由机械和法术共同操纵,独属于兽部的公共交通工具。
不死鸟部,长风漫漫。
而诺拉走在街道上,能发现这和南境、深渊的光景大不相同。
兽部的空气是沉寂的,房屋是紧锁的。街道上,仅能看到少数雄鸟的身影,他们在维护秩序。而蒙面的兽部女人畏缩地从木屋探头探脑,露出迟钝的眼神。
“怎么出来了?快进去,进去!”栅栏传来一道吆喝,女人们退回了木屋,再也没有出来。
诺拉看到了这一切,没有说什么。她向前走去,直接到达了不死鸟部的圣巢。
这是不死鸟部的神圣之地。
面对森严的守卫,诺拉却并不打算浪费时间迂回等待某种巧合的重逢,她径直走了过去。
“女人,你应该佩戴好你的面纱,遮住你的眼睛,蒙住你的所有毛发,而不是单纯地盖在头顶,你没有展示权。”
但她不过刚到门口,有人便喝止了她,“《卡古坦法案》明明白白地写清了这一点,在兽部,所有的女人都应该遵从。”
“但我是南境人,不需要遵守。”
诺拉说完后,却直接召出了早已用密语写好的信,递给了守卫,“我要见‘无姓者’兰顿,请你们帮我通报,并把这封信交给他。”
“什么?你是说刚回来的‘圣子’??”
守卫们吃了一惊。虽然如今南境人可以进入兽部,但他们明显还是很讨厌南境人。
其中一位守卫上下打量了她后,冷冷地说:“哪里来的不知礼数的南境女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以为‘圣子’什么人都见吗?快走,不然我们把你押入地牢。”
诺拉却不紧不慢地摇头,“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不死鸟部的律法,任意叨扰‘无姓者’会遭受什么样的严厉惩罚。但我并不是任意而为。”
她做了个请求耐心的手势。
“请把这封信给圣子,他看到了自然会让我进去,这也符合你们的职责;如果他没让我进去,你们再进行惩罚,这也没有任何损失。”
诺拉的言语竟带着自然而然的正当性,让那些守卫安静了下来。他们皱眉,低声讨论了几句,不久后,一人拿走了诺拉的信。又过了会儿,那个人重新回来了。
“请。圣子……让您去‘圣帐’等他。”
……
圣帐,是兰顿•无姓者现在的居处。
兰顿迈入其间时,诺拉正坐在软垫上,脚下是一片勾勒鸢尾图腾的金丝地毯。
她用了伪装,脸变成了普通南境女人的脸,金发变为棕发,大股大股地被辫在身后,头上披着兽部女人被要求披戴的披帛。这和她过去完全不一样,但是,兰顿•无姓者依旧一眼认出了她。
“……诺拉。”他错愕地出声。
但不知道为什么,尾音被他吞了下去。他冷冷地垂下眼睛。
第6章 童年噩梦(一)
“你怎么来兽部了?”
雾气攀上了圣帐的窗。由于不死鸟部位于大陆的极北,那雾气很快被寒风吹散,直到窗户被紧阖,水汽才再次凝结。
兰顿缓缓地拉上了幕帘,问道。
诺拉面前正放着一杯暖茶。
刚刚,她亦并没有等待兰顿多久。他很快来了。
借着黯淡的灯光,她端详着兰顿的侧颜。他已恢复成了兽人的模样,头发呈现新雪般的银白,鼻梁映着外部的雪光。丝绸长袍下,他的硬壳亦淡出鳞片式的光泽。
“该我问吧,你怎么要走?”诺拉问。
兰顿:“这是我的故土。我总该回来。你难道还意外吗?”
“意外。”诺拉说,“因为你这几年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一点。你表现得一点也不想走。”
兰顿失声了。他望向窗外的树。遒劲的树枝伸展,细雪覆盖,却不见繁叶。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手按上窗,垂眸道:“你来我很意外。南境的新密会刚重组,你才进入,怎么能够脱身?”
“我总有我的办法,兰顿。你别扯开话题。”
“……”
兰顿再次回到了哑巴的状态。但当他回头,如在南境一样,他为诺拉斟满了茶,布好了器具。他知道她喜欢饮品。
但做完这一切,他停了下来,一声不吭,似乎没什么想和诺拉交流的意愿。
室内鸦雀无声,只余帐外的风啸撕扯着空气。
这里亦没有旁人。兰顿刚刚屏退了。
纱帘外陷入寂静。
诺拉注视了兰顿几秒,看见他依旧维持沉默的侧颜,最终站起来,走到了他的对面。
没有任何征兆,她的左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兰顿愕然抬起眼。诺拉的右手摸上了他对襟长袍腰前的搭扣。
“……诺拉。”
兰顿问:“你做什么?”
“做我们之前常做的事。”诺拉没给他眼神。
她的腿跪在了兰顿的身侧,又按住了他的肩膀。烛光跳弹,兰顿脸上晃着影。诺拉的目光转回,才发现不过半个月,兰顿瘦了,但没脱相,只是浅凹的下巴亦失了血色。
她看了半天,兰顿扭头:“别这样看着我,诺拉。”
诺拉却轻声说:“记得我们刚回南境的时候吗?我睡觉时……你也是这么凝视着我的。”
“……我可没做过这种冒犯的事。”兰顿张口就否认。
“‘冒犯’?你现在称这种行为是‘冒犯’了吗?”诺拉的手没离开兽人青年,扣住了他的肩膀,“但总之,你也这么看过我,凭什么我不行?”
兰顿胸口起伏,最终说道:“那根本不是一回事,诺拉。”
……
的确不是一回事。
诺拉后来回想,自己能把这两个场景联系在一起,也是一桩奇事。
……
清醒。沉睡。
沉睡。清醒。
十三岁的诺拉听到了脚步声,还有木偶的声音。木偶的牵丝线在她身上跳起了小精灵的舞。
不久后,她发现自己也变成了木偶,在一片混沌中被人操纵着往前走。她的思想消失了,木然地行走在空旷的柱廊上,没有人能够救她。
妈妈,我在哪里?!诺拉吓得想尖叫。
下一秒,她却听到了哥哥赞恩的声音。
“诺拉,诺拉……”
寒风抖擞扑来。诺拉瞬间从噩梦脱离。她发现自己站在窗台上,双目在灼烧,烫得她想流泪,但这热度转瞬退却。
“你看到了什么,诺拉?”赞恩的声音很着急。
“你刚刚似乎触发了‘灵感预知’……”
“哦,我……”诺拉气喘吁吁,依旧惊魂未定。
灵感预知,这也叫“瞬时预知”。正是诺拉母亲初见兰顿时使用过的被动触发的小预知术。诺拉也会。
她意识到,自己似乎看到的是不久后会发生的未来。
但由于她现在法力不高,且“瞬时预知”本身就不能限定预知目标和范围,她根本不知道刚才看到的幻象会何时、何地、发生在何人身上。
那真像黑暗| 童话剧啊……诺拉的背部传来寒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吓得碎碎念,“那到底是什么?”
诺拉很久没有这样失态了。哥哥抱住了她:“哦,诺拉,你似乎最近状态一直不好。”
他的手按上了诺拉的头,闭上眼睛,“但总会过去的……妹妹,那场噩梦已经过去了,虽然难以平复,但我们必须选择暂时遗忘……”
诺拉深吸一口气。她想起来了,是的,三个月,距离那场噩梦的结束已经三个月了。
……
四个月前,是诺拉父母的葬礼。
如她之前所说,是一位背叛者在战场上陷害了她父亲的挚友,又施展连环计害死了她前去营救的父亲。
诺拉恨透了那个家族。然而,她父母的丧钟未绝,这件事竟就得到了解决,却是以无比惨烈的方式。
那时,父亲挚友的长子从战场迟迟归来,从诺拉这里才得知了两家父母的死因。
噩梦。噩梦似乎就开始于诺拉这位预知者的真言——虽然她那时并未用预知,说的也全是事实。
那位长子——在得知真相的一天后,没有任何犹豫,敲响了背叛者府邸的大门。
而进入后,他用禁术献祭了自己。
直到第二天清晨,诺拉才在一片颠倒的议论声得知了这件事的后续:
这位长子,他本在前途无量,却在那一晚背弃了光明神;
他用速成的诅咒式禁术以血换血,屠杀了背叛者全家。
作为奇迹本身,他成功了。还活了下来。
但他的代价却是被流放到极恶之域。那是永世不得再见光明的恶地,比兽部还邪恶百倍。诺拉亲眼看到他离开,那是在南境仅比死刑轻的惩处。但她想,会比死亡痛苦。
诺拉那段时间陷入了难以脱离的痛苦,无止境的梦魇,这件事的确得到了解决,但她在想的问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