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此时敬一已将车帘放下了。
许明月坐在车中,微怔。
外头敬一放了车帘,再度对上自家首辅大人比腊月天还要寒凉的眼色,只恨不得砍了自己去扶夫人的手。
叫你扶!叫你扶!轮得到你来扶吗!
沈潜最后淡淡瞧了敬一一眼,登上马车,落了帘子。
才入车中,就见许明月正望着一处发怔。
他心中微微发软,轻声唤道:“娘子。”
许明月将将回神,对上沈潜温和的神色,抿唇笑了笑:“我走神了。”
“娘子可是想起了什么?”
许明月目光微凝:“也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事……”
她唇边扬起一抹笑:“只是方才忽然想起,在金陵有座亭子,也叫敬一。一时间,往日岁月纷纷涌上心头。”
她虽笑着,那笑意却显出些落寞。
沈潜沉默片刻,自车中暗格取出几封布包来。
他低声道:“往日俱去,娘子莫要伤怀。”
顿了顿,又道:“若还伤怀,我便将那敬一的名字改了。”
“欸,可别。”许明月被他逗笑,“还没有伤怀到这种地步。”
布包被沈潜一一打开,露出里头精致小巧的糕点来。
许明月愣了愣:“这糕点。”
她看向沈潜,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他道:“前日上酒楼,正瞧见这糕点,地道的金陵制法。差人问过,知道师傅是金陵人,想着与娘子有缘,便带回沈府了。”
许明月心中一阵动容。思乡,惊喜,感激,酸软的情绪在心头织成一团,可到嘴边,也只一句:“……多谢。”
沈潜眼中笑意愈深:“娘子尝尝,可是在金陵时尝过的味道?”
许明月拈起一块糕点,浅尝一口,唇边不由也再度扬起笑来:“师傅的手艺,在金陵也当是数一数二的。”
沈潜支着下巴,笑看她:“那便好。”
这糕点师傅,确实是他从酒楼搜罗来的。然而时间却不在前日。
早在几月前,他在宫宴上再度见到许明月的那一面——要为她搜罗一套金陵的厨师班子,这念头便挥之不去。
他敦促师傅练了几月的糕点,本想着,待时机到了,他要在许明月以为的“初见”之时,就将这一份心意奉上。
哪知道……
他眸色沉沉,但垂了垂眸,再抬眼,对上许明月的目光,又变得一片澄澈。
“明昭也尝一尝罢。”
他眼中溢满柔软的笑意:“好。”
许明月为着不负这份心意,将每份糕点都一一尝过。最后被腻得喝了两杯茶水,又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嗝。
她看向沈潜,却见对方低垂着眸子,似乎怕她羞涩,只装作没有听见。
她心中微软。
马车轻微晃动之中,两人默默无语,气氛却令人很是舒适。
沈潜手指搭在桌沿轻敲,目光贪恋地描摹着许明月的眉眼。
他多想这样的时间再长一些。
然而不多时,车外敬一一声“吁”,马车轻晃着停下。
已到沈府了。
沈潜轻舒一口气。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与许明月。
“娘子,上次托我转交的信,已送与凭临了。这便是回信。”
许明月愣了愣,接过薄薄的信封。拿在手中摩挲了几下,朝沈潜抿唇笑了笑。
“多谢明昭。”
-
回到流云院,许明月取出信来,细细读过。
傅凭临写信的风格很是鲜明,开篇总是一句“卿卿吾爱”,而后一长篇的情话。
不过此次寄信,大约是知道事关紧急。“卿卿吾爱”虽还是未改,情话却只写了两三句,便切入正题——
原来此次赐婚事件,之所以如此紧要,是因为那淮南王郡主,自小跟在太后身边长大,倍受太后宠爱。
而那太后,自幼帝登基,便妄图操纵幼帝,把持朝政。只是有沈潜阻拦,一直未能遂愿。
太后知晓傅凭临与沈潜的交情之后,便一心要离间二人,但因傅凭临始终不从,便起了从许明月处下手的念头。
太后虽然身处后宫,却在朝中笼络一帮重臣,而且因是妇人,与诸多朝廷命妇都有往来。
纵使是身为首辅的沈潜,若不将许明月接到沈府,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能护她周全。
信至末尾,傅凭临还隐约透露了些意思,大约是此事不止如此,其中更有隐情。设计让许明月与沈潜做假夫妻,不仅是出于对她一人的安全考量,更是出于对朝中大局、天下安危的考量。
许明月看罢薄薄一张纸的短信,却觉比自己读过的万字长书还要沉重。
她正要将信纸叠起,余光中却又见信纸背面还写了一段话。只因写在背面正中,拆信时正巧未瞧见。
她一字字读来,心下微沉。
“明月吾妻,郡主一事,为夫深有所愧。万般罪过,一纸家书,难以言尽。来日肉袒负荆,再向吾妻请罪。”
深有所愧……
她本是站在窗边,此时却觉得周身一阵发软,跌坐在窗边小凳上。
-
正院,书房。
沈潜正伏案批示奏章,平素几年不经一敲的房门却被敲响。
他搁下手中的笔,眼中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反倒是亮了亮。
沈府上下的小厮都知道一条规矩,主子在书房处理公务时,是纵有圣旨来了,也不许打扰的。
知道主子在书房,却还敢打扰,那只能是为着一个人的事。
“进。”
小厮垂首,恭敬地进了书房:“主子。”
“说。”
小厮将头垂得更低:“流云院当差的婢女来报,夫人读过信后,似乎便失了心神,跌坐在凳上,已有半个时辰不曾动过了。”
沈潜听至一半,眼中亮色便骤减。余下的亮色也随着小厮的话语,一点点消退,最后化作一片暗。
他沉默许久,看向窗外,低声道:“今日都不要去扰她。”
“是。”
片刻,沈潜揉了揉眉心,又道:“晚些时候,去将城中最好的大夫请来。就说,近日天凉,我染了风寒,担忧她受波及。”
小厮应道:“是。”
而后,又将一封帖子递过头顶:“还有一事,傅府的二公子今日递了帖子来,请主子到傅府饮茶。”
沈潜听罢,冷嗤一声:“傅登迎,他倒还敢再见我。”
他心中本来有郁气,此时想起这傅二公子,更添几分怒火。
许明月被傅家遣退一事,本来自始至终都在他计划之内。
谁知这傅登迎,心中畏惧淮南王府的威势。因着郡主一次登门造访,便自作主张,冒傅老夫人之名,提前将那纸遣退书给了许明月。
他收到消息时,本在家中会见吏部官员。
若不是他当即便放下手中一切,赶往傅府。那数盆冷水,便真要泼到许明月的头上了。
想起当时,许明月单薄的身影,就那样站在沈府的大门前。身侧是居高临下,站在马车上咄咄逼人的淮南王府婢女,身后是傅府一众手持木盆的家丁。
他心中的怒火有多甚?若不是许明月以那样陌生的目光瞧着他,他怕是当时便要令府尹抄了傅府。
沈潜闭了闭眼,怒火烧心之间,却又想起方才小厮所说的,许明月看过信后的反应。
他强自按下了心头的怒火,对小厮道:“将这帖子烧作灰,送回傅府,再带给他们一句话:下次若再敢对夫人不敬,这便是傅府的下场。”
“另外,让傅登迎明日过午来见我。”
-
金陵。
秦淮河畔,饮酒作乐的公子哥醉醺醺地回了府。
那府门古朴气派,与这公子哥身上的浮华气全是两样。
他走进府去,就见站在院中,瞧不清神色的亲娘,顿时腿软。
“姨娘……姨娘我今日,我今日出去……是,是……”
他半天“是”不出一个字来。
可今日那姨娘却是笑意盈盈,瞧不出半点不悦。
她走近了,扶起他,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就是今日没有念书又怎么了?”
公子哥听罢,瞪大了眼。
片刻,他总算看出这姨娘说的是真心话,不由真心实意地舒了口气:“姨娘你总算是想通了……我早便说了,我不是阿姊,真不是念书的料子……”
他话才说一半,却听姨娘一声冷哼,打断道:“什么阿姊,你父亲说了,她不守妇道,已不再是咱们许家的女儿。以后,你再也不必居于她下,她也再不是你什么阿姊了。知道吗?”
公子哥一愣,脑袋被狠狠拍了一下。
“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
他其实并不知道。
为什么呢?
阿姊自小比他乖巧懂事,聪慧机敏,又知书达礼。父亲也曾说,若阿姊是男儿身,这满金陵的儿郎,都比不过阿姊。
如今这是怎么了?
他跟在姨娘身后,浑浑噩噩的进了屋。
恍惚间,他听见姨娘正高兴地喃喃——
“就是再会念书又有何用,如今还不是成了下堂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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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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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难得见了太阳,许明月窝在榻上,翻看着昨日搬回沈府的书册。
清漪在一旁抱怨:“小姐,多好的日头,咱们就出去逛逛吧。”
许明月仍垂眸看书:“今日我不乐意动弹,你去吧。”
清漪赌气道:“去就去呗,这也不是傅家,我在这儿可自在了,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再不陪着小姐了。”
许明月翻动书页的手顿了顿。
又听清漪叹了口气,走近了,接着道:“可说来,咱们也在这儿待了许多日。小姐同这首辅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咱们能在这儿待上多久呀?日后是回江南还是哪儿呢?”
因着沈潜与许明月交谈,总是把清漪挥退在外,清漪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二人将要假成婚的事。
许明月不答,目光落在床头那一张叠好的信纸上。片刻,她问道:“若是回傅家呢?”
清漪皱眉:“小姐真想回傅家?可,在那傅家,除了姑爷……啊,前姑爷。哪有人喜欢咱们呀?小姐被拘在院里,我也总瞧人眼色。”
“可这儿不一样呀,这儿小姐哪里都去得,连我也沾光,人人都管我叫姐姐,对我可恭敬了呢。”
她说着,笑起来:“沈大人待小姐这样好,莫不是倾慕小姐的裙下臣?”
许明月听罢,无奈地看她一眼:“少读些话本子,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无关风月的。”
清漪吐了吐舌头,退出了房去。
许明月手持书卷,又翻阅了许久,可最终还是将书卷放下,又拿起床头那一张信纸来。
她与傅凭临结缘,说来也是为着这么一张信纸。
彼时她在江南,不时会参与相熟文士主办的诗会。某次诗会结束回府,用晚膳时,便见袖中落出一张信纸来。
那信纸被她父亲拾起,当即便勃然大怒,誓要捉住这纸上留名“傅凭临”的登徒子。
后来把人捉住了才知道,这信纸是他写的不错,可他却没有那个送信的胆子。
最后是同行的儒生看不下去,夺了他的信,托了一同参与诗会的妹妹,才将这信塞入了许明月袖中。
被家丁按在柱边之时,他还红着脸看许明月,大喊:“若知如此,小生当日便该亲手将此信交予小姐。小姐!小姐!求你嫁我,小生定不会负你——”
许明月目光凝在那信纸上,半晌,闭了闭眼,深舒一口气,将信纸压于枕下。
不知过了多久,清漪再度进来。她本动静不小,但见许明月倚在榻上闭着眼,轻呼了一声,便放轻了动作。
许明月缓缓抬眼:“放宽心罢,我醒着。”
清漪便几步上前:“小姐醒着就好。我方才出门,听院里的几个丫头说话,说是首辅大人风寒愈重,此时在书房已咳得喘不过气了。”
许明月听罢,想起来昨日来院中为她诊脉的大夫。
那大夫说沈潜感染风寒时,她只以为是轻微受凉,原来有这般严重吗?
这样说来,今日午膳,沈潜确实也未露面。
她压下心中种种复杂思绪,自榻上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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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
傅登迎诺诺地站在书桌外侧,只觉腿脚都快站麻了,可也不敢动上一动。
他来沈府之前,本还抱有些侥幸心理。
他嫂嫂虽说是几分姿色,可沈潜贵为当朝首辅,什么美人没见过,至于为他嫂嫂怒发冲冠?
可进了书房,就见沈潜立于窗边,静静望着窗外花枝,一言也不发。
他面色似有些苍白,但因着那双辨不清神色的眸子,只叫人更望而生畏。
这市井中都有传言,这当朝首辅的性子最是阴晴难辨,往往怒火愈甚,面上愈是平静。
窗边人沉默的时候越久,傅登迎的腿便越软。
他想起昨日送到府上的那一罐黑灰,只觉今日,自己恐怕也要在此地化作一捧飞灰了。
书房门被扣响时,傅登迎心头一惊,险些就要跌在地上。
小厮垂着首走进:“主子,流云院那头说,夫人要来了。”
沈潜终于不再看窗外:“嗯,下去吧。”
夫人?难道便是他家嫂嫂?傅登迎心中一跳,他是没有想到,这才几日,自家嫂嫂已做了首辅府上的“夫人”。
他脑中混乱,一时想起自己帮着淮南王家郡主欺负嫂嫂的事,一时又想起那还关在牢中的管家与家丁,额角不由渗出冷汗来。
沈潜理了理衣摆,回身走至桌前,并不看傅登迎,道:“稍后,不论我说什么,你只顺着我说。”
傅登迎忙应:“是,是。”
沈潜坐在桌前,抬起茶盏,垂眸缓缓吹动茶水。
半晌,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渐渐近了。
画屏挡住两面的人。
沈潜就在这时道:“你说的,可句句属实?”
傅登迎谨记他方才的话,接道:“大人,句句属实。”
画屏外,许明月停下脚步。
她本只是想来探望沈潜,见门口无小厮看门,便径直进来了,没想到沈潜竟在与人会面。
她转身就要离开,却继而听到砚台掷地的一声闷响。
而后沈潜道:“凭临这般,岂不是负了许娘子?”
许明月一时顿住。
而后又听画屏内另一人,声音似有些熟悉,答道:“兄长这样做,确实负了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