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现在你知道,你是儿臣的父皇了?
可是当你把我送去和亲的时候,把我推向陆言清的时候,你何曾想过,儿臣唤您一声‘父皇’?“
不经意间,一滴发苦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落,陆嘉念倔强地转过头,故作无事地抹去,稳住气息道:
“如今一切安定,儿臣已经知足,还请父皇不要再打搅,以免得不偿失。”
顺熙帝听得愣怔,眸中微弱的光亮一点点熄灭下去,如同堕入无尽深渊,取而代之的是黑暗冷厉。
他眼眶湿润,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见相依相偎的两个身影,一如当年生死相依的阿蕊与燕北侯。
他们坚定地并肩而立,悲悯地俯视平庸无能的他。
看似求他放手,实则将他当做卑劣渺小的蝼蚁,忌惮着身份才不甘愿地卑躬屈膝。
所有人都坐在高台之上,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唯独他一人,分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帝王,却终其一生,一无所有。
哪怕拼尽全力夺来的东西,也会被人硬生生夺回去。
而他只能束手无策地亲眼看着,直到耗尽一生。
那句“不要打搅”直击心脏,顺熙帝浑身哆嗦,恍惚地抬起头。
曾几何时,阿蕊双眸含泪地挽着燕北侯的臂膀,楚楚可怜地乞求道:
“妾身早已心有所属,恳请陛下放过,此生不复再见。”
如今他的亲生女儿亭亭玉立,姿容绝艳,却同阿蕊与燕北侯的遗腹子在一起,共同反抗他这个父皇。
好似无论何时,无论何人,都会将他抛弃。
顺熙帝“咯咯”笑了起来,不知是笑他自己,还是笑眼前荒谬的一幕。
他深深叹出一口气,一颗心沉到了湖底,却仍然不甘就此作罢,眼底一闪而过诡异光芒,喃喃道:
“念儿,还记得六岁那年的生辰宴吗?
父皇把你抱在席间,赐你封号,昭告天下,四方宾客来和。
还有八岁藩国朝贺,所有女儿,朕只许你一人出面。
小时候父皇时常抱你,陪你逛御花园,带你去香兰谷,准你进养心殿和御书房。
父皇还说,念儿是大梁最尊贵的女儿,无人配得上......”
听着这些过往的点点滴滴,陆嘉念心下动容,往日美好梦一般浮现。
她想要伸手抓住,却只有一片虚无,终究失望透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多希望能永远活在前世的童年里,父皇慈爱,母后温柔,能尽情畅享一切。
兴许是血脉相连,父皇沦落至此,她就算再理智清醒,此刻还是泛上些许愧疚。
“父皇,儿臣......”
陆嘉念哽咽着开口,想要宽慰几句,或是为他求情,却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见她如此,顺熙帝心满意足地笑了,稍稍柔和的面容再次狰狞起来。
他悄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将药粉藏在掌心里,凑近她道:
“念儿,你要永远记得,是你逼死了父皇,为了他亲手逼死父皇!”
话音未落,顺熙帝毅然决然地仰起头,一股脑将药粉灌入口中。
无人来得及反应,鲜血汩汩从七窍中涌出来,给黯淡的地砖染上鲜亮之色。
陆嘉念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扑上前去,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滑落,冲淡了浓艳血色。
“父皇,父皇......”
她反复呢喃着这个称呼,耳畔回荡着父皇生前最后一句话,骤然间思绪凌乱不堪,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叫嚣指责。
是她亲手逼死了父皇,是吗?
可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陆嘉念浑身发软,支撑不住跪在地上,寒意从脚底攀上脊骨,蔓延至全身。
她无措地环着身子,死死捂住耳朵,还是无法逃脱循环往复的质问。
陆景幽亦是没想到还有这手,率先上前拥住皇姐,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顺熙帝倒在地上,浑浊双眸死死瞪着,死不瞑目。
但他似乎很是满足,嘴角含着得逞的笑意,越看越是诡异。
看来,这是早有准备,存心要让皇姐背负着愧疚度过此生。
他得不到的,决不能让旁人得到。
他要让活着的人互相折磨,纠缠不休,一如阿蕊与他自己。
“皇姐,不是你的错,别怕、别怕......”
陆景幽搀扶着皇姐起身,温声安慰着,给狱卒使了个眼色。
很快就有人来清理牢房,他带着皇姐快步离开,在天光之下抚着后背喘息。
陆嘉念恍惚地抬眸,眸光复杂地望着她,浑身颤抖得厉害,蓦然抽回手。
“皇姐,我......”
“不怪你。”
陆嘉念打断了他的话,泪水盈满眼眶,转过头道:
“是我不好,我、我想静一静。”
说罢,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慌乱地转身跑开,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逃离一切纠缠的根源。
陆景幽拧着眉心,无奈地在身后唤了几声,赶忙追了上去。
就在此时,疾风匆匆来报,闷头道:
“主上,城门的人盘查过了,目前没有发现陆言清的身影,想必还在京城。
若是再好好查下去,说不定......”
“你拿主意吧,这事先放一放。”
陆景幽顾不上他,随口回了一句就离开了。
东郊城外,两道凄清潦草的身影闪过,背着包袱出现在城门口。
怜玉和陆言清换了衣衫,看上去像是寻常兄妹。
只不过,陆言清的面容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埋头走在路上,眼看着就要走出城门。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城门侍卫察觉一样,毫不留情地上前阻拦,上下打量道:
“光天化日,你蒙着脸做什么?见不得人吗?”
说着,他就要上手扯开面罩,却被怜玉可怜巴巴地挡住,抽泣道:
“这位大哥见谅,家兄前些日子烧火,被灶膛烧伤了脸,怕吓着人才这样。”
话音刚落,陆言清配合地揭开面罩一角,露出皮肉溃烂、血肉模糊的面容。
甚至伤口没有上药,同面罩长在了一起,化脓生疮,一扯就掉下一块皮。
侍卫一阵恶心,略微瞥了几眼就看不下去,根本不想细看。
怜玉也哭得愈发凄惨,恨不得晕倒在城门口。
“别号丧了,快走吧!”
侍卫再没有任何怀疑,立即挥手驱赶,紧接着盘查下一位百姓。
怜玉感恩戴德地朝他鞠躬拜谢,用衣袖擦干净真情实感的泪水,嘴角却按捺不住地扬起,拉着陆言清走远了。
数日后,顺熙帝于狱中自尽的消息传开,百姓谈论一阵也就罢了,并未有什么风波。
新帝即位,百官朝见,井然有序。
只不过旧皇族仍有人心存不满,又怕直接干政会惹怒陆景幽,面子上闹得太难看。
众人一致以为,应当推举一人坐镇,别让新帝太过分。
起初定下大皇子陆泽安,但是一来意图明显,二来毕竟是曾经的皇子,想必陆景幽心有忌惮,反而弄巧成拙。
族中长老焦头烂额了好几天,最后把目光放在陆嘉念的身上。
说起来,三公主与陆景幽姐弟一场,情分深厚,非他人可比。
若是封她为长公主,不仅身份尊贵荣耀,还能留在宫中时时洞察情势,及时劝谏,保旧皇族安稳富贵,两全其美。
奏折到了陆景幽手中,事关皇姐与旧皇族,且要求并不过分,他不好回绝,终究拟定诏书,却单独见了陆嘉念。
他不希望皇姐接受。
原本他想让皇姐移居金銮殿,掩人耳目,同从前那般朝夕相对。
但是,自从亲眼看着顺熙帝去世后,陆嘉念神思恍惚,并未听进去多少,敷衍地应声离开了。
行至半路,母后派人召见,马车去了慈宁宫。
“念儿,父皇去后,你也应该为自己打算。”
母后担忧地看着她苍白脸色,苦口婆心道:
“新帝待你是不错,但又能如何?只有权势位分是实实在在的,你也不能同他走得太近,惹人非议,不是吗?”
陆嘉念凝眉不语,眼前闪过曾经的一幕幕,登时不敢抬头。
漱玉宫中,瑶仙池边,山中小屋......她竟然沉溺至此。
这段时日她想明白了不少,觉得母后说得有道理,从前是她想当然了。
不明不白地在他身边苟且,究竟算什么呢?
“儿臣明白,母后放心吧。”
陆嘉念应了声,当着母后的面接下诏书,看见母后展颜一笑后,才离开慈宁宫。
前脚刚走,消息就传到了养心殿。
陆景幽按捺不住地拦住去路,同她行至在御花园中,心口起起伏伏,急切地等着一个回答。
他扣住皇姐的十指,却被她挣开,淡淡道:
“我已是长公主,是你的皇姐,不得再行如此苟且之事。”
陆景幽呼吸一滞,眸中闪过不甘和意外,随后想到什么似的勾起唇角,食指抬起她的下颌,悠悠道:
“是吗?”
远处有人走来,陆嘉念生怕暴露,赶忙使劲挣扎,力道却越来越紧。
陆景幽再也无法忍耐,一把将她拽入树丛之中。
作者有话说:
陆狗:无所谓,我会偷偷来(生气)
我来啦!今天是小肥的一章!
第44章 过分
◎“陆景幽,你......你快收手!”◎
天光明亮, 清风吹拂,树影轻晃。
几缕暖阳透过枝丫,覆在陆景幽俊秀眉眼之上, 衬得他愈发目光灼灼,眼底翻涌着无尽心绪。
陆嘉念讪讪别过头, 还是不能忽视他的注视, 只好躲闪地退到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垂眸。
虽然这段时日有些恍惚,但是陆景幽的意思, 她不用细想也知道。
更何况方才在养心殿,她隐约听进去三四分, 此刻无比清楚。
他不过是不肯放手,哪怕是苟且将就,亦会用诸多承诺来达到目的。
陆嘉念并非没有犹豫,可几日之间天翻地覆,她不得不顺应情势。
尽管父皇罪有应得, 她身为儿女,终究无法当做未曾发生。
加之陆氏皇族都竭力推举,母后一次次苦口婆心相劝, 她愈发意识到责任重大, 与陆景幽也隔了太多东西。
既然选了这条路, 她就不能任性妄为,必须清醒自持,顾全大局。
这回她下定决心, 安安分分做好长公主, 再不会像从前那般荒唐。
陆嘉念眸光一暗, 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 端严道:
“陛下,请放开。”
说着,她抚平衣摆褶皱,试图甩开陆景幽的手,不愿抬眸看他。
兴许是注意到称呼的变化,陆景幽愣怔片刻,剑眉不悦地拧起,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些。
即位之后,他享受着所有人俯首称臣的那声“陛下”,唯独皇姐格外刺耳。
好似一旦唤出口,他们之间就划下一道鸿沟,明晃晃地给天下人看。
他还是喜欢从前那样,皇姐轻柔妩媚地靠在他心口,乖顺地叫“夫君”。
陆景幽压低眉眼,眸中闪过几丝愠色,最终化为意味深长的笑意,幽幽道:
“皇姐以为,如此便能摘得干净吗?”
见她疑惑地侧首,陆景幽的声音笃定许多,不容抗拒地附在她耳畔,低沉道:
“长公主能立就能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陆嘉念身形一僵,微张的杏眸中尽是不甘,倔强地迎上目光,冷声道:
“陛下这是在打自己的脸。”
历经前世,她自认为对陆景幽还算有几分了解。
他手段狠厉,深沉难测,但极为看重权势,绝不会有所差池。
若此时出尔反尔,难免一番变故,于他不利。
谁知,陆景幽非但没有忌惮,反而饶有兴致地轻笑出声,薄唇贴在耳根上摩挲,猝不及防咬了下去,道:
“那又如何?皇姐何尝不是在打朕的脸?”
说罢,陆景幽难以抑制地呼吸沉重,萦绕在她耳畔挥之不去。
轻微的酥痒与清晰的疼痛同时传来,陆嘉念轻呼一声,又赶忙将声音压在喉咙里,警惕地环视四周,眸中泛起莹润水光。
她略显心虚地扑闪着眼睫,唇瓣无措地抿起,许久说不出反驳之言。
此事自始至终,陆景幽做得已经够多了,她其实都看在眼里。
在山中小屋之时,她亦有几分当真,无意间给了他希冀。
算起来,突然变了主意的人是她,迟疑着不敢面对的人也是她。
陆嘉念无可奈何,轻叹一声转过头去,凝眉示意他松手。
然而陆景幽愈发不肯罢休,蓦然将她按入怀中,粗糙指腹划过脸颊,贪恋地停留许久,一路向下游移而去。
二人心口紧紧相贴,陆嘉念正想使劲挣开,忽而听见树丛外传来脚步声。
想必方才远处之人已经逼近,再这样下去迟早暴露。
陆嘉念顿时焦急起来,却又不能动作太大,只好愤愤不平地瞪着陆景幽,白皙手腕轻轻摇晃。
“皇姐不想被人看见,最好听话一些。”
陆景幽若无其事地勾起唇角,瞥了一眼前方有人经过的宫道,眼底闪过愉悦的光亮,好似等着那人一步步靠近。
他轻而易举地禁锢住皇姐,腾出一只手掰正她的脑袋,指节似有似无地落在殷红唇瓣上,缓缓侧首贴了上去。
温热骤然占据思绪,陆嘉念一片混乱,下意识推开陆景幽。
兴许是动静太大,树丛颤巍巍地抖了几下,绿叶纷纷扬扬飘落,在微风中打着卷儿,飞到了道路中央。
疾风埋头带着路,张大统领紧随其后,右手习惯性放在剑鞘上,经过之时警惕地看向树丛,一本正经地质问道:
“此处何人?竟敢在皇宫中鬼鬼祟祟!”
还未说完,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惊得陆嘉念屏住呼吸,心急如焚地踩了陆景幽一脚。
OO@@的动静不绝于耳,陆景幽不紧不慢地磋磨红唇,餍足地吻了吻她的唇角。
待到人影在眼前闪现时,才敏捷地揽着她隐于阴影之中。
张大统领站在他们刚才那处,威严凌厉地扫视着,面色格外凝重。
他始终放心不下,抬脚便要向着树丛深处走去。
陆嘉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眼睁睁看着人影越来越近,绝望地阖上双眸。
恰在此时,疾风漫不经心地跟了上来,看似随性地拉住张大统领,客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