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望着那个杯子。
金律师笑了笑:“药物是下在杯子里,不是加在茶壶中。柳小姐放心,这一杯只是普通的茶,你到彭家安心住一下就行。”
安心?柳枝苦笑,中毒如何安心?
*
彭安没有休息。因为陈展星来打扰。
二人去了书房。
“她坐上了去东五山的车。”陈展星拿出一支烟,点上之后又说,“你们折腾来折腾去,难道没有考虑把她接出来吗?”
彭安坐在窗边的椅子,望着花园的藤椅。那里空无一人了。“我想过申请减刑。雨夜案的侦破,她有功,只是如果这份功劳算到她头上,就会暴露我们偷梁换柱的事。否则这是减刑的大好时机。”
陈展星失笑:“别说减刑,就算是要她现在光明正大出来,我也有办法。”
“你太高调,所以魏家要杀你。我比较习惯依法行事,魏家就留我一命。”
“魏飞滔的死,是你下了最关键的一步棋。我真冤枉。”陈展星笑,“而且,她能在外逛三天,你依的什么法?”
“在别人眼里,就是陆小姐在医院躺了三天。”
“有时候我不明白你是心疼她,还是只把她当成消遣的东西。”
彭安反问:“你把她当什么?”
“女人,美丽的女人。”陈展星将这几个字含在嘴里,细细咀嚼,像是说出“美丽”二字,面前就能见到美丽的陆姩似的。
“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出来?”
“她拒绝我的好意。”陈展星摊开两手,“而且,摘果子咬一口,吃了就没了。等待果实生长的过程才动人心弦,拉长战线有乐趣。”
“魏家呢,也要拉长战线吗?”
“上海现有的帮派之中,魏家叫不上名号。速战速决就行。”
彭安却说:“魏家现在是一头饿急的狼。没了儿子,魏家掌柜已经豁出去了,你自己当心。”
“彭安,你这样珍惜我的生命,我非常感动。”
“你是她的念想。如果你死了,她跟着一命呜呼。”
“如果她真的有本事杀了我,我走了,她也走了。你说这像不像是……”陈展星深深吸了一口烟,再吐出烟雾,“殉情。”
“她要殉的是北坳山那个人的情。我提醒你,不要陷进去。”
陈展星叼着烟,从烟雾见到书架上那本西洋春宫图。不用想也知道,彭安肯定一页都没翻过:“我也提醒你,你太注意她了。”
“她差点要了我的命,又杀了我弟弟,算是我家的仇人。我注意是人之常情。”
“你多照顾她。”陈展星拿下烟,“东北失陷,华北局势非常严重。大当家觉得上海未必安全。我解决了和魏家的恩怨,就和大当家去香港。”
彭安沉思片刻:“大当家能坐到今天的位置,确实是审时度势的高手。”
“你呢?一起来?”
彭安摇头:“我暂且留在上海。”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一定把她接出来。”陈展星似是警告,“彭安,我不在的日子,如果她出了事,你就去死吧。”
“你要去多久?”
“说不准。运气好,云门在香港打出一番天地。”陈展星弯了眼,“听说香港帮派云集,我不幸横死街头也不是不可能。”
彭安点头:“你临死前记得托人转告我,我好去静安寺还愿。苍天真是有眼,收了你这人渣。”
陈展星啧啧出声:“彭安,你真是不可爱。”
第35章
她像是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封堵他的去路。
陆姩回到东五山,要接近政治监区,却一直没有机会。她贿赂管监婆子也行不通。管监婆子没有那么大的权限。
直到那一天狱警来通知,陈大少爷来了东五山,指明要见她。
陆姩在心中算计一番,说:“知道了。”却没有急着去。她又干了一会儿活,直到狱警来提人,她才不紧不慢地跟出去。
陈展星和陆姩都过了半年的监狱生活,两人有瘦,但人靠衣装,他可真是意气风发,西装剪裁得体,修长笔挺,连褶线都利落。
他对着穿囚服的她说:“几天不见,你好像变漂亮了。”
“陈先生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真是登峰造极。”她先是受风寒,之后又中毒,还在北坳山的山洞里折腾了一夜,现在回到东五山的大通铺,席子冰凉。她憔悴得不行。其实她假扮柳枝是有破绽的,柳枝气色红润。她苍白的脸不知扑了多少胭脂才蒙混过关。
“多少女人也没有陆小姐的魅力,我还是第一次进东五山陪女人。”
“陈先生进东五山是因为犯了罪。”陆姩不冷不热。
陈展星示意狱警们出去。
他们一个个退出去。好像陈展星才是这里的典狱长。
探视房只剩二人。
陈展星低声问:“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
“陆小姐,我真心赎罪。我蹲了半年,知道这里多艰苦。”陈展星打量她,目光游移间,定在她的耳垂上。她很久没有戴耳环,耳洞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针眼。他忍不住捏住她的耳垂。
她有些凉。
他的手却温热。
她甩了甩头。
陈展星怕她疼,放开了她:“你要对付我,应该离开东五山,到我身边来,为什么不愿意出去?”
陆姩有直觉,陈展星和她之前对付的男人不一样,他很危险,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摆出占有姿态,他有色/欲,那只是表面,更深层的可能是他把她当成一个对手或者猎物,而且他享受狩猎的过程。
他太敏锐了,常常看穿她。和他交手,她胜算不大。
陆姩不动声色:“你要赎罪,不是应该待在东五山吗?”
“我想和你一起在这里熬,但我们的大当家不乐意。”陈展星说,“对了,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你有什么需要,直接联系金律师。”
“不送。”
他笑笑:“陆小姐,临走前给我尝一尝甜头。”
陆姩警觉,去推他,推不动,她立即别过脸。
他眯起眼睛,索性一口咬上刚刚捏过的耳垂,深咬一口。
她疼了,直接打过去。
他哼笑,转头要亲过来。
她突然问:“你能将我安排到另一监区的厨房吗?”
陈展星的动作停住:“就这样?”
“对。”
他琢磨着:“你这次出去再回来,肯定有事。”
陆姩不回答。
“不说,就是我不能知道的秘密?”他抚抚她的眼角。她无一处不美,笑盈盈时,像有一汪水。而她这样不带感情地看他,就像夜里的海。“你一旦对我提要求,是不是我们就自动达成某种契约?”
陆姩的眼睛弯起来,眉毛跟着一起弯:“我不妨说得直白,我对陈先生是利用。”
“就盼着你的利用。厨房比东五山上工要好吗?”
“我以前在厨房干过活,比风吹日晒好多了。”
这是借口,但陈展星不计较:“我给你安排,你给我什么?”
她去捏他的耳朵。
他只觉酥酥麻麻,一直酥到心里去,却突然被她用指甲掐得生疼。
“祝你早日下地狱。”陆姩抬起膝盖,朝他下面踢了一下。
他全身一僵,不得不弯腰下去,咬着牙:“陆姩。”
她跑向门边,溜走了。
*
陈展星果然雷厉风行,直接拆了魏家大门。他说时间宝贵,没空一来二去,索性杀个人仰马翻。
魏家的事告一段落。
金长明也去了香港。
彭安一个人住在大洋房,静悄悄的。
天上挂起大太阳的时候,针对彭安的调查结束了。他一切安好,又可以回去上班。
但一接到复工通知,他就请了假。闲了几个月,再工作,他居然不习惯。
彭安坐上黄包车去北坳山。
报纸刊登了雨夜凶手被抓的新闻。黄包车夫再结合从茶馆听来的戏,自己编了个故事,说给彭安听:“这北坳山上聚集了之前五个死者的亡魂,他们的怨念化身成雷电,制裁了凶手。”
陆姩的身份见不得光,报纸上完全没有提到她。
到了山脚下,黄包车上不去。
彭安付了钱:“师傅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拜一拜亡魂就回城。”
黄包车夫以为彭安口中的“亡魂”是五名死者之一,不免怜悯:“没问题。”
北坳山墓地在山腰上,一般是由山脚的村民管理。
一个村民领着彭安过去:“当时来的那位小姐交了一年的管理费,后来她没再来过。”
彭安经过一条满是杂草的山路:“我跟你续之后的费用。”
村民笑起来:“谢谢长官。”
墓碑前有些杂草,不是太乱。碑上写着:爱人纪上章之墓。
彭安没见过纪上章,无话可说。他交代村民定期打扫。
“是是是。”村民领了钱,“先生怎么称呼?”
彭安推一下眼镜:“姓张。”
村民点点头:“张先生,你慢走。”
*
彭安去银行上了三天的班,又无聊了。
还是去东五山吧。
沿路,野花黄黄地点缀在绿草间,赏心悦目。彭安心旷神怡。
彭安见到去年停在这里的车。他坐进去,果然无法起火。得充电瓶了。
他进去女子区。
管监婆子眼睛发亮,像是见着亲人似的:“彭长官,您来了。”
彭安递过去一枚大洋。
“听说彭长官要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才来,我天天盼着野花野草,昨天见到它们冒出花苞,果然今儿个彭长官就来了。”管监婆子聒噪得很。
管监婆子到厨房去喊人:“彭长官过来了。”
陆姩理了理衣裳,又扶了扶头发。
“哎哟,人美着呢,不要让彭长官久等了。”管监婆子比陆姩还急。
彭安穿了米色系的西装外套,内搭同色马甲和白衬衫,配一条深蓝领带。
陆姩曾陪男朋友去过裁缝店定制西装,大概了解彭安的这身料子是从英国进口的,上海名流才穿得起。
他要是站直了,眼神不躲闪的话,真真是一个绝色的男人。
彭安礼貌地开口:“陆小姐,你近来可好?”
“你觉得呢?”她浅浅一笑,眼神专注得仿佛只能容下他一人。
“陆小姐没有再生病吧?”
“没有。”她问,“今天过来是因为什么?”
“我说了,春暖花开就来看你。”
“不是因为你父母逼着你来?”陆姩翘起腿,仿佛她才是审问者。
“我来也不是因为被逼,只是他们说起……”
“你的伤怎么样?”
“没有大碍。”
“一年有半年的时间是在养伤,你要保重,否则我人在东五山,是要担心你的。”
彭安柔声说:“陆小姐,我已经不坐轮椅了。”
“那就好。”
“对了,陆小姐,你会不会开车?”
“学过,不熟。”
“我有一辆车停在东五山的大门外。”彭安递过来一个车钥匙。“如果陆小姐以后遇到什么事,起码有个交通工具。好久没开了,暂时无法启动。我定期安排人过来充电瓶。”
“我能有什么事要自己开车的?”
彭安笑:“陆小姐还是留着车钥匙吧。”
她收起钥匙:“对了,上次我们一起遇见你父母,他们有没有问起什么?”
“他们误会你是柳小姐。”彭安自那天之后还没有跟父母再见面。
陆姩眼尾上扬:“然后呢?你和柳小姐就那么成了?”
“没有。”彭安连连摇头,“我怎么会跟柳小姐。”
“柳小姐长得漂亮呀。”
柳枝是漂亮,但他一旦说出“陆姩更漂亮”的话……就很奇怪。他只好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别……别开玩笑了。”
没有手铐,陆姩托起腮:“奇怪了,你一个自由的男人,身边不是没有美女,怎么宁愿把时间花在我一个女犯人身上?说了约定春暖花开来看我,你就真的来了。”
彭安:“……”他只是无聊过来的。
“一般男人要是有空闲时间,早就把那本西洋女人图翻了个遍。”
“不是我的,那是陈展星的。”
“瞧瞧你,白白长了一张俊脸,什么都不懂。”陆姩要去戳彭安的脑门。
他闪过。
她的手腕灵巧一转,捏住他的耳朵。
彭安顿时头皮发麻,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她不只是捏,她更在他的耳垂上揉了几下。和掐陈展星时不一样,这时的力道很轻,慢慢捻着。
彭安的耳朵漫上红云,脸也跟开出了桃花似的:“陆小姐,你……放手。”
她偏偏不放,倾身靠过去:“陈展星为什么要送书给你?是不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给你当启蒙书?”
“那是他的书,不送我。”
她望着他的眼:“翻过几页?”
“没有。”
“封面总看过吧?”
“不记得了。”
“西洋女人和我们东方女人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道。”彭安躲着她的逼问。
二人靠得很近,在东五山当然没有香水。陆姩的味道和小姐太太们身上的香不一样。说不上是什么味,那是一种只要陆姩出现就萦绕在他鼻尖的东西。
“我就不信你看着那个封面图,能忍着不看里面。”
“没有,真的没有。”彭安强调。
陆姩的明眸闪着狡黠的光:“你对女人没兴趣?还是对除了某个女人之外的其他女人没兴趣?”
“都……都没……”
“撒谎。”
她像是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铺天盖地,封堵他的去路。
第36章
大热天,他冒的居然是冷汗。
彭安走了,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出了东五山大门,他已经褪去脸上的红晕。
他踩了陆姩的陷阱,不一会儿就明白过来。
陆姩和陈展星之间的恩怨,轮不到他来插手,他隔岸观虎斗。
陆姩以前的戏弄就是逗他蠢笨,懦弱。今天在咄咄逼人之外,还有风情万种,妖娆多姿——那是对男人的笑。
彭安自出生起就不大有情感波动。父母有所察觉,大儿子和小儿子像是两个样。好几个大夫诊断不出问题,只说郁结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