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姩见到地上的那一枚子弹,一颗寂寞又坚韧的金属粒。她捡起来,把锥圆弹头指向自己:“我们各走各路?”
“陆小姐,我们在同一条船上,鹰记的人追着我,因为云门。鹰记的人追着你,因为案子。你没听过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觉得我们称得上是朋友。”
“我这条命早就下地狱了,我又不怕和你同归于尽。”
“可我不想同归于尽。”
冰凉的嗓音,衬着这一个夜更加寒冷。她说:“你把我的彭安弄丢了。”
谈不上是丢了,那不过是伪装。但彭安说不出口。
无坚不摧的女人说出这么软弱的一句,都不像她了。
她凶巴巴戳他的时候,她揪着他哈哈大笑时,她风情万种勾引他时,纵然这个女人有千张面孔,但她在他面前从来是真心的。
彭安的手指不自觉地勾了一下眼镜链。他第一次觉得陆姩脆弱。初遇时,她强大到无可撼动,眼都不眨,将刀刺进他的胸膛。
这一刻,她直接倒在床上,像是筋疲力尽。
彭安忍不住为她盖上被子:“陆小姐,晚安。”
陆姩半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见不到出口,她在漆黑黑的梦里惊醒过来。
彭安躺在对面的床沿,只要一翻身,仿佛就能滚到地上。
她的复仇,三分靠聪明,七分凭运气,现在仔细一回想当时的运气,大约也有彭安的推波助澜。
断断续续的回忆之中,她不清楚彭安真正参与有多少,但彭箴的死,彭安一定知情。他当时为什么助她一臂之力?彭箴可是他的亲弟弟。
亲兄弟冷漠,可见彭安是何等绝情之人。
陆姩抬起手,比了一个枪的手势,朝彭安的背后指过去。
*
彭安一大早要联系金长明。可是旅馆的电话线路故障。
陆姩不冷不热地说:“陈展星都昏迷多少天了,你不如去探望一下呗。”
彭安:“我不放心陆小姐一个人在这里。”
她不习惯陌生的他,这天还觉得眼前有另一侧温顺的影子,等她眨眼,影子又不见了。
挺拔的男人深邃又锐利。
“哦,我啊,死不了。”她抬抬下巴,“留把枪给我就好了。”
“你还没真正开过枪。”
“你让我开一枪?看看我打不死你。”陆姩从前凶得来,脸上有娇俏,埋怨他瘦弱的语气暗藏关心。今天夹枪带棒。
彭安听了,调子也冷:“我出去探望一下。陆小姐在此歇息,别到处乱跑。”
她趴在床上:“嗯。”
等彭安乔装出门,她立即一跃而起。她戴上帽子,出去绕了一个大圈,去另一个电话亭打电话。
她对上海号码记熟了。
那边的人接起电话:“巡捕房。”
陆姩耳根一软。昨天之前,彭安也是这样温和的。“张巡捕。”
“陆小姐。”张均能问,“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很好。”陆姩用帽子盖了盖自己的额头,“张巡捕,有事想拜托你。”
“陆小姐请讲。”
“关于香港的鹰记,我之前只是听人说起。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鹰记的背景、行事作风等等。”她听金律师说,彭安说,但没有接触到外界的人,只听一面之词,有失偏颇。
“我对香□□帮只是略有耳闻。至于详细情况,你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张均能说,“我去问问香港朋友。”
“麻烦你了,张巡捕。”从陆姩的角度,正好面向远处电影院的巨幅海报,“另外,你能不能查一部电影?”
“什么电影?”
陆姩把电影名字告诉张均能:“我想知道电影的制作团队是什么来头?这里可能有线索,但我说不上来。”
彭安不会突如其来去看这场电影。那场电影真的不适合她,仿佛是她和她男朋友的故事改编。
“陆小姐,你和彭先生安全吗?”
“暂时安全。彭安……他是陈展星的人。我跟你说的事,你别告诉他。”才说到彭安,她又话锋一转,“张巡捕,你是男人,从你的角度去分析,陈展星对我如何?”
“我是男人,但我不是陈展星。陆小姐是个漂亮的女人。”张均能凭事实说话。她的美色对男人而言有致命的吸引力。
陈展星也的确险些丢了命。
“你见我的时候,我已经变丑了。我男朋友没有死之前,我可漂亮了。当时陈展星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是陈家少爷,时常出入夜总会,不是因为女人而停下的男人。他不杀我,有另外的原因,绝不因为漂亮不漂亮。”只有陆姩自己知道,她说着的和想着的不是同一个人。
另一个人接近她,也肯定不因为美色。
彭安意欲为何?
巷子口有个流浪汉,面前摆一个破碗。
破碗空空。
他的衣服披着尘土,头发太长,垂到额前,乌头垢脸。他望了望天,嘴上喃喃说着什么。从陆姩进去电话亭,他就一直在说。直到她出来,他嘴上也不停。
陆姩向空碗放下一元纸币,学着流浪汉一样,蹲下去。
流浪汉转过头来,不说话了。
她望着蔚蓝的天:“我父母早亡,男朋友是我唯一的亲人。两年多前,他死于一场虐杀,凶手逍遥法外。我当时的天都塌了,甚至想过抽大烟。在几个选择里,我挑了复仇。复仇一直很顺利,直到我将其中一个双胞胎哥哥当成双胞胎弟弟,刺了他一刀。我虽然不是好人,但从不滥杀无辜。我生平愧疚过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双胞胎哥哥。”
她站起来:“不是只有爱情才叫感情。”她甚至连自己的后事都交给了彭安。
他将她骗得团团转。
和彭安见面时的愉悦,如今成了莫大讽刺。他在她面前害羞,可真正的他正在嘲笑讥讽,冷眼旁观。
她把彭安当棋子,不单单是为了复仇陈展星。将彭安拉出陈家的泥沼,她觉得是好事一桩。
她曾想,他的情感史一片空白,哪天他喜欢上她,都不奇怪。喜欢就喜欢吧,她在世上仅剩这么一个不猜忌不怀疑的人。
哪知……
陈展星早和她说过,她不了解彭安。
*
过了半个小时,陆姩再去打电话。
张均能准时得到了资料,有些与陆姩已收到的信息一致。“对了,电影是一个名叫仇博裕的商人投资拍摄的,制作流程没什么特别之处。”
“嗯。”也许是她多疑。
张均能又说:“就目前的情况,云门、鹰记和八风堂同时在争夺一单日本商社的生意,可以说,这三派人马都有瓜葛。”
“日本商社?”
“英国目前是中立态度。”
陆姩不禁拔高声音:“日军在外海炸沉了十九艘香港渔船,香港帮派居然跟日本人做生意?”
张均能听出她的怒意:“陆小姐,你如今受云门庇护,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知道。张巡捕,你别担心。”
“要不要我再去香港?”
“不了。张巡捕,有事再联系。你别担心,我一切安好。”
陆姩去了街口的药店,浏览所售药材。她要了小小的两瓶巴豆油。
老板附赠一则摘录:“治中风痰厥,气厥,中恶。喉痹;一切急病,咽喉不通,牙关紧闭,以研烂巴豆绵纸包,压取油作拈,点灯吹灭,熏鼻中,或用热烟刺入喉内,即时出涎或恶血便苏。又舌上无故出血,以熏舌之上下,自止。”
她笑着道谢。
*
火柴头在烟丝上轻轻一触,烟被点燃。
叼上这支烟的人唇色非常苍白。头发散乱,几缕被汗水湿透。他穿一件米白衬衫,上边松三个纽扣,衬衫衣摆随意垂下,底下是一条宽松的棉裤。
上面正装,下面休闲,这人是陈展星。
昨天半夜他醒来一次,得知自己昏迷数日。
金长明还没来得及汇报。
陈展星疲惫,再睡过去。又一次醒来,是今天早上六点半。
金长明简略和他汇报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陈展星淡淡一笑:“没想到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云门也没乱。”
金长明:“是彭先生主持大局。”
吃了早饭,陈展星一人坐在花园,实在无聊,点了一支烟。抽没两口,有一人探手过来。
陈展星立即去挡。
对上彭安漠然的脸。
彭安两指一夹,直接将烟换到了自己的手上。
“她怎么样?”陈展星的声音低沉,像是有气无力。
无需姓名,只要说“她”,彭安就知道是谁。“没死。”
“你的要求有点低。”
“你还想怎样?”
陈展星笑着问:“我们的陆小姐,是不是依然漂亮美丽?”
彭安冷冰冰地回答:“五官齐全,四肢完整。”
“你不会连女人漂亮不漂亮都分辨不出吧?”
“我不瞎。”
“金律师说你俩东躲西藏,换两处地方了。”陈展星说,“彭安,你行不行啊?不行就把人送来我这里。”
“恐怕她会直接要你的命。”
“她若有事,我唯你是问。”陈展星顿了一下,突然又说,“我昏迷期间,云门群龙无首,金律师说是你发号施令。”
彭安点头:“云门和我有利益关系。”
“还好有你,否则云门就要被直捣黄龙。”
彭安拧灭了手上的烟:“金律师是不是有新消息?”
“等他自己和你说。”陈展星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气喘不上来。”
“你说一句喘半句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
“医生说,我伤了肺,要养一段时间。大难不死,得跟他们好好算账。”陈展星倚向靠背,半闭眼,“彭安,我以为你这么冷血的人,打一通电话就算慰问了。没想到你亲自过来,我很感动。”
“误会了,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什么?”说完,有一只冰凉的手搭上来,陈展星骤然睁眼,“你做什么?”
碰了一秒,彭安松开。他合上手掌,与陆姩碰触时,和陈展星的感觉大不一样。
彭安:“你果然很恶心。”
陈展星回骂:“你果然有毛病。”
第51章
谁啊?
门口的金长明咳嗽一下:“陈先生,彭先生。”
彭安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手,把对陈展星的嫌恶表达得明明白白。
陈展星讥嘲一笑:“虚伪。”
金长明:“昨天晚上,香港商界有一场英国人举办的宴会,其中有一个日本商社的男人在酒过三巡后说,他近来得到了一批军火。”
陈展星笑:“莫非就是鹰记丢的东西?”
金长明:“仇博裕仇大老板也在会场,套了几句话,可是日本人不买他的帐。”
彭安:“日本人有没有透露,这一批军火从哪里来的?”
金长明:“那人只说了这一句。”
彭安:“假设,我是说假设,熊建是日本人杀的。那么这个案子不太好办。”
金长明:“张巡捕至今都没有找到那个叫蒋婉柔的女人。”
“也许蒋婉柔只是一个假身份。鹰记办事真不利索,走私就走私,还把东西丢了。丢了就丢了,又不分青红皂白,追着云门不放。”陈展星沉着眼,“金律师,去问问日本商社,买不买我们云门的账?”
金长明:“明白。”
彭安收起帕子:“我先走了。”放陆姩一个人在旅馆,他始终不放心。
*
陆姩当然没有乖乖地待在旅馆,她经过电影院,站在巨幅海报前,仰望故事里的男女主。
工作人员邀请她去买票。
她摇摇头,她对故事结局不感兴趣,反正都是编的,假的。但别人怎么就恰巧编出了她的故事。
离开电影院,陆姩去茶餐厅点了一碗牛腩面。
面上得很快。
面条细有弹性,汤汁浓郁,浸透了牛腩香气,面汤上浮着牛腩块、萝卜块,少许葱花、香蒜。她没有吃早餐,饥肠辘辘,她拿筷子夹了一大缕的面条。面条入口的同时,她见到几人进来。
为首的那个算是老熟人了——马骝。他盯紧了她。
陆姩放下筷子,双手藏在桌下。
该来的总是要来。
“没想到这位小姐也喜欢罗曼蒂克电影。”马骝对着身后的人说,“所以啊,娱乐有娱乐的好处,如果不是这位小姐对电影流连忘返,我们也撞不见她。”
几人附和:“是。”
她昂起头:“你们也是没本事。”
马骝:“你说什么?”
她轻轻地说:“熊建如果在九泉之下知道你们忙活这么久,还没为他报仇,估计死不瞑目。”
肥强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满满的面汤晃了晃,倾倒出来:“你不交出东西,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顾客们纷纷出逃。
老板缩着头躲到厨房的操作台下。无一人报警。
陆姩弯了弯笑。
肥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银光闪过,接着,巨大的痛楚从手上传来。
在场的人都惊了。
刚刚说话的空档,陆姩居然掏出一把匕首,直直插进了肥强的手背。
锋利的刀锋切开皮肤,鲜红的血液顺着匕首染红手背,肥强疼痛难忍,发出猪一样的嚎叫。他只当面前的女人是柔弱无力的姑娘家,完全不设防,没料到她来这么一出。
马骝几人迅速掏枪,纷纷指向陆姩。
陆姩也拿出枪,同样,指着自己。
马骝又是一惊。
陆姩冷笑:“不是要东西吗?杀了我,你们怎么拿东西?”
马骝残忍地说:“留你一张嘴就行了,其余的都可以割掉。”
“哦。那我自己了结自己,你们这几天的搜查就白费功夫了。”陆姩拧了拧刀。
肥强几乎痛晕过去。
马骝盯着陆姩,枪口向下,想要去打她的肩。
陆姩:“我已经服了毒药。如果你们让我身上留了疤,我就咬破毒药,死了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给你们。别忘了,熊建是死于中毒,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伤口。”
马骝:“果然你是凶手,我宁愿不要东西也要为弟兄报仇。”
另一人却说:“马骝哥,别冲动。”
肥强嗷嗷叫着。
陆姩松开匕首:“你们还不把他送去就医?不想要这手了吗?”
马骝:“你玩什么花样?”
陆姩:“你们老大不是说,要见我,问我话吗?正好,我也想见一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