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恒王妃前些日子送了几十匹布料给夫人,夫人都裁了做衣裳了,有一件鹅黄的奴才看着很是眼熟,倒像是从前夫人还在时穿过的一件。”
薛准终于动了动。
梁安赶紧低头,藏住自己的得意。
鹅黄衣裳,这是别人都不知道的,薛准和姜肆第一次见时,姜肆就是穿的一件鹅黄色的衣服,明媚娇俏,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一下子就让薛准满眼里都是她了。
此刻梁安提起,薛准忍不住抬头看他:“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梁安咳嗽一声:“好像……是在看安平郡王带人蹴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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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确实是在看蹴鞠,她连着看医书看了一个多月,肩膀都酸疼了,许云雾约着她出来松散松散,所谓的松散,就是看蹴鞠比赛。
京都这些少年郎闲着没事的时候也常办蹴鞠比赛,女眷也会跟着去看,许云雾本来想着带她先见见昔年的好友的,但姜肆说不着急,她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就搁置了,这回碰上蹴鞠比赛,既能透气,也能让姜肆见见人。
姜肆穿的还真是鹅黄色的那件衣裳。
许云雾觉得疑惑:“这都是多少年前流行的花色绣纹了,你怎么偏偏做了这件?”
姜肆很坦荡:“没办法,我如今学医忙着呢,哪有功夫像从前那般去研究时兴的料子和绣纹?我脑子里呀,装的还是二十年前的。”
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许云雾听在耳朵里,不知怎么的,反倒觉得很难过。
她吸吸鼻子:“怪我,没考虑到这些,我该叫王府的绣娘跟着去你那里的。”
姜肆摇头:“哪能怪你?你待我已经很好了。”是真的很好。
她笑眯眯地挨着许云雾:“我做梦也没想到,咱们俩还有这样并肩坐在一块儿看蹴鞠的日子。”
许云雾轻轻应了一声。
她们俩自顾自挨着,难免吸引别人的视线。
京都如今的女眷里头,本该是皇后地位最高,但薛准没有皇后,再往下分,就是各个王府的王妃,其中地位最高的就是许云雾,再不然就是云南王老王妃,今天老王妃不在,就只有许云雾。
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有大半都是因为她来的,自然而然,她也就成了目光的中心。
然而现在目光中心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年纪还那样轻,都不到二十。
有些人看看薛平,又看看姜肆,都在猜她是不是许云雾看中的儿媳妇。
相熟的妇人抬着笑脸打趣许云雾:“什么时候带了这样鲜亮的美人过来,也不和我们介绍一下是哪家的千金?”
她们脑袋里把有名有姓的人都转了一遍,怎么也对不上号,实在猜不到是谁。
许云雾卡了壳。
她还真没和姜肆商量过该怎么介绍自己,不能说是从前的姜肆的吧?谁信啊?
她迟缓地眨了一下眼,有些犹豫。
还是姜肆自己站起来了:“我不是哪家的千金,不过是宫中的一个小医女。”
那问话的妇人迟疑,第一时间问许云雾:“你病了?”
许云雾翻了白眼:“没病,我见她投缘不行?”
“你这爆竹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显然她和许云雾关系也好,即使被小小寸了一句,也能笑着弹压回去。
许云雾摇了摇扇子,依旧拉着姜肆不放手。
姜肆来之前本来有些紧张的,毕竟她这脸和从前长得还是有些相似的,说不定这些人总有记得她的,能把她认出来呢。
可来了以后,她就放松下来了。
京都美人如卷云,二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换过十几波了,各个都新鲜漂亮,云髻潘鬓、珠围翠绕,她光坐在这里,便能闻得见脂正浓、粉正香。
谁还去记得二十年前的姜肆?
她坐在高台,双手捧着脸压在栏杆上,看蹴鞠场上摩肩接踵,五陵年少神采飞扬,挥舞着腰间火红的汗巾。
在她侧后方,有个妇人偷偷看了她无数次,目光惊疑不定。
第39章 第 39 章
姜肆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她挨着许云雾问:“怎么薛平不下场?”
许云雾笑了一声:“他下个屁的场,就他那副小身板,是下去踢球还是给人当球踢?前几年倒是下去过一次, 人家踢着球轻轻撞了他一下, 他腰间青了好多天。”
姜肆:“我还以为薛平要下场你才拉我来看。”
“他有什么好看的?”许云雾嗤笑,“我叫你来是看这些年轻人的,天天闷得和小老头似的。”
她说:“瞧瞧, 多有人气儿。”
是有人气儿。
那些人踢蹴鞠踢得满头大汗便抬手去擦,宽大的袖子本来被襻膊系住的,奈何系得不紧, 有一截掉下来了,一抬手擦汗,大袖便朝着肩膀落, 露出遒劲有力的臂膀。
看台上便引起一阵的笑声。
除了姜肆以外,这坐着的大多数人年纪都四十朝上了,够当底下那群少年的母亲,即便是笑声也没人说什么,反倒把气氛炒得热烈起来。
薛准到的时候, 正是一场蹴鞠的中场休息, 看台上的夫人们的鲜花一捆一捆地往下扔。
姜肆也跟着凑热闹扔了一支,别人她都不认识,便挑了个略微眼熟的——恰恰好就是季真。
那支木芙蓉砸在他头上,蓬起来的花朵倒也没什么重量, 不至于让人疼痛,但季真还是抬起头, 下意识朝扔花的人笑了笑。
然后一眼就看见了笑眯眯的姜肆,脸瞬间垮下来了。
只是他们俩的位置在看台, 从薛准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看台上姜肆在笑。
穿着那件似曾相识的旧衣,笑得连眉眼都弯了起来。
薛准明白自己心口的那一点酸涩是因为什么,可是对此,他也没办法。
在做好一切决定的时候,所有的苦他都要自己咽下去。
他一来,蹴鞠场上的声音就都静下来了,他随口说了两句话,在看台上坐下。
自从当了皇帝,他鲜少会出宫,而场上的这些少年又大多还没有能够参与朝政的资格,都期冀着自己能被看到,兴许就能一步登天。
蹴鞠场比之前更加热闹了,人人都咬着牙想要拿头名。
薛准却在看姜肆。
许云雾就把主位让给了他,自己带着姜肆坐在下首。
从他的角度,只要微微偏头,就能看见趴在栏杆上的姜肆,不是前段时间和他吵架时的难过悲伤了,反倒轻松惬意。
薛准用眼角余光扫着,借着伸手去拿点心的动作侧身看她,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手里捏着什么点心,塞进嘴里,也不知味。
从他到,再到坐下,姜肆都没看过他一眼。
身无束缚,却觉煎熬。
薛准头一次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听了梁安的话就一时上头,不该跑过来,不该打扰,明明是他自己的选择,明明姜肆已经要重新开始了——他做什么要来阻断?
他觉得自己太奇怪了,从前他并没有这样优柔寡断,也没有这么的怪异,甚至,他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恶心。
拿不起,放不下,说好要放姜肆离开,却又跑到她面前露出不舍。
不过是为了他的一己私心。
薛准坐立难安。
姜肆倚在栏杆上。
她和薛准中间还隔了一个许云雾,此刻她倚着栏杆回首,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要和许云雾说话。
姜肆一边和许云雾交谈,一边回头,看见了薛准的不安。
她心里想笑。
都不用细想,她都能察觉到薛准肯定又在想一些奇怪的东西了。
她推了推许云雾,给她使眼色。
她出宫那天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许云雾,包括她觉得薛准生病了的话,许云雾虽然惊诧,却下意识地相信她,所以姜肆的看病计划她也是知道的。
不愧是多年的好友,这会儿姜肆一推她,她就知道自己该干嘛了。
她笑盈盈地,大声说:“你瞧那个系红色汗巾的,瞧着就比别人魁梧有力。”
姜肆其实根本没看见她在说谁,却跟着附和:“我也觉得,不说别的,带着他在外头行走,肯定有安全感。”
许云雾:“我瞧着是镇国公家的孩子,他娘也是个好说话的,回头我带你去见一见。”
姜肆说好。
薛准:“……”
他眉间耸动,忍不住地皱眉,却在意识到以后又纠结着放开。
他脸上细微的那一点表情,都被姜肆看在了眼里。
许云雾又指着另一个:“那个也不错,读书很好,我本来以为他和薛平一样是个羸弱的人,结果没想到,蹴鞠竟然这样厉害。”
她话音刚落,这位读书很好的少年便从对手脚下抢过了球,一颠一顶,凌空一脚,蹴鞠球便滚进了支着的圆环中。
“好!”看台一片喝彩。
那位少年便得意地往看台上一眺。他大约是想向薛准展示自己的能力。
但薛准误会了,以为他在看姜肆:“……”
薛准觉得自己在发疯,为什么跑过来找不自在,他图什么呢?
他突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狼狈又混乱。
梁安匆忙回头看了姜肆一眼,见她摇头,便跟着薛准也走了。
看台上的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这位陛下为什么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
唯有许云雾悄悄问姜肆:“不会把他给气傻了吧?”
姜肆说不会:“他比你想象中还要坚定一些。”
其实姜肆也有些烦恼,她知道薛准心里在想什么,在她眼里,他那样的被动,所以姜肆想要让他变得主动一些,吃吃醋说不定就会忍不住地重新找她。
她都想好了,按照薛准的性格,肯定憋不了多久。
可事态有点出乎她的意料——薛准比她想象中能忍太多了。
光这一点儿醋意,绝对不能让一个想要退缩的人重新站出来,这不,立马就跑了么。
姜肆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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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薛准一走,那天的蹴鞠也就散了,姜肆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准备重新想别的办法。
没多久,薛檀就来了,身后仍旧跟着臭着脸的季真。
薛檀是来看她的,顺带道歉。
他不知道姜肆和薛准吵架了,只以为是因为那天他说了那样的话伤了姜肆的心,所以她才搬出来宫的。
所以一见到姜肆,他就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她,说了自己的来意:“那天我说话难听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季真跟在他身后,听了以后不由露出不认同的表情。
在他眼里,薛檀何必和姜肆道歉,他说的那些话虽然难听些,却也是真话,陛下都说了他们俩毫无关系,她却说什么,她是薛檀的亲娘——笑死,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这女人多半是疯了好吧?
姜肆把手里头的医书放下,抬头看薛檀:“我没事儿。”
有外人在,她不好说什么,只让薛檀坐下,自己去端了茶给他们俩。
本来薛准是有给她安排伺候的人的,但是姜肆为了表达自己断开的意思,直接把人拒绝了,独自一个人生活。
季真面前的茶他一口没喝,看着姜肆和薛檀聊天。
他以为姜肆会顺便抱怨一下自己如今的清苦生活,然后让薛檀帮她改善,可姜肆并没有,俩人聊得更多的也是最近在做什么。
季真就被动听了一耳朵的她的医经。
他不感兴趣,就站起来在院子里转了转,转着转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姜肆一个宫女,拢共在宫里呆了没两个月,她哪来的这么多钱置办这么大一个院子?
再粗粗扫上几眼,院里打理得倒是很干净,可一个如今还在学医、没有半分收入、家里也没有任何背景的女人,居然还有闲心种花?那花盆眼看着也不便宜。
院子内外,大部分的东西看在他眼里,绝对是现在的姜肆置办不起的。
他目光闪了闪,又坐回了姜肆跟前。
他刚刚没细看姜肆,这会儿再看就觉出不对了,她身上穿着的衣裳料子看着也很不错,手腕上还有一支银镯子,看着不像假的。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或许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当着薛檀的面问:“楚姑娘难道在京中还有什么亲戚不成?我瞧着姑娘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姜肆说并没有:“我在京中孑然一身,唯有恒王妃一个朋友。”也算是解释了自己的日子过得滋润的原因。
季真不太信,他一直觉得许云雾认她做义妹是想断薛平的念想,而不是真心待她。
他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真情实意的感情。
姜肆见他不信,也懒得说什么,总不能说是薛准给的吧?倒像是前夫留下的东西似的。
又聊了一会儿,门口有人敲门。
姜肆去开门。
方清词站在门外,他往里看了一眼,问:“我来得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