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感受到背后探过来一只手,冰冰凉凉的,捂住了他的额头。
多少有点驱散他的困意和疲倦,他清醒了两秒,又察觉到不对——这手分明是个女人的手,未央宫怎么会有女人?
他条件反射、挣扎着坐起来,挪到床里面,用被子遮住了自己,抬眼去看。
姜肆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她抿着嘴,站在床边,看着他。
他有些意外,又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委屈,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她和常青吧?
他攥紧了身上的被子,哑声问:“你怎么来了?”
姜肆就这么看着他,不说话。
薛准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他低头去看自己攥着被子的手,青筋毕露,又瘦削得过分。
他把手藏进被子里,连头也不敢抬,转移话题一般:“是不是梁安又给你通风报信了?我就说他最近胆子愈发大了,连我的命令也敢违背……”
“薛准。”姜肆打断他的絮絮叨叨,语调急促。
薛准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姜肆问他:“你连抬头看我都不敢?”
薛准不是不敢,他是怕自己被姜肆看出狼狈,看出自己眼里的嫉妒和酸涩。
偏偏姜肆不肯放过他:“我出宫以后,你是不是很高兴?”
没有……其实一点都不高兴。
“我是让梁安给我通风报信了。”姜肆承认,“你怕什么?”
薛准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明明在意我,还跑去偷偷看我,你以为我没发现吗?”姜肆说,“我看见你了,就站在那棵树底下,怎么?不敢来见我?”
薛准低着头,委屈地想哭。
她明明看见自己了,怎么还和常青有说有笑。
姜肆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话一般:“我是故意气你的,薛准。”
薛准心头一颤,眼睫也跟着颤动,怕听见自己不想听到的话,又怕自己听不到。
“你都不拦着我,我那天说要走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气我?”姜肆才是真的越想越委屈,嘴上再说不在意,心里也是委屈的,偏偏她还要想着要去哄薛准,要照顾他的敏.感小心思,“你看见我了,连进来找我也不敢。”
“薛准,我生气了。”
她是个多坦荡的人啊,连自己受了委屈,生了气,也要明明白白地和薛准说清楚。
薛准曾经有过无数次的感受。
每次生气,她都会告诉自己生气了,可偏偏这一回,她刻意隐瞒了自己的生气,想要他回心转意。
想让他后悔。
薛准抬头看她。
姜肆眼睛里有泪意,不是装的。
薛准坐在床上,一整颗心都揪在一起。
姜肆看着他:“你都不来哄我。”
只这一句话,就让薛准破了防。他从床的内侧,慢慢爬到床边,抬着头,拢住袖子,轻轻地去替姜肆擦眼泪。
他把那双瘦到过分的手都藏在袖子里,不肯叫她看见,不想让她担心。
他的脸瘦得快脱相,精气神也在衰弱,一双疲惫倦怠的眼里盛装着痛苦和落寞。
姜肆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瘦薄的胸膛。
再看他的这张脸,姜肆忽然也说不出话了。
心里的想法转了千百遍,最终也变成了叹息:“薛准,你瘦了。”
“你要是再瘦下去,就变丑了,我也不会再喜欢你了。”
薛准不说话,只是一遍遍地去抚摸她的眼角。
小心翼翼。
第43章 第 43 章
43章
他不说话, 姜肆却没打算放过他。
她问:“薛准,你是不是吃定了我不会真的生你的气?”
薛准拼命摇头,仍旧固执地伸着手, 要去替她擦泪。
很快, 他的袖子就濡湿了一大片。
其实很久以前,姜肆也这样哭过一次。
那一次是她回家,告诉姜太傅, 说自己想嫁给薛准。姜太傅当然是不太同意的,在这之前,宫里的天使已经暗暗地传达了皇后的意思, 想要姜肆嫁给太子。
那时候的姜太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一口答应下来。
结果女儿转头就告诉他要嫁给别人。
姜太傅当然是不高兴的,他和姜肆大吵了一架。
姜肆的性子就那样, 吵架的时候一滴泪也不掉,就硬梗着脖子犟,怎么都不肯低头,这样每回姜太傅都拿她没办法,父女俩总是不欢而散。
吵完架, 姜肆赌气回自己房间, 就悄悄躲在被子里哭。
她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和脆弱,连哭,都要避开所有人,那会儿没有人去安慰她, 姜太傅仍旧在气头上,姜夫人在和姜太傅商量该怎么办, 姜肆的兄弟们还在外头,根本不知情。
姜肆就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
直到她的侍女来找她, 说薛准在府外等她。
姜肆擦干了眼泪,重新补了胭脂,到府外去见了薛准。
薛准看出来了她哭过,却没刻意提这件事情,只是说了自己的来意,预备去提亲。
按理皇子们都是陛下赐婚,鲜少有自己主动求亲的,即便看上了人,也要走一波赐婚的流程,姜肆比较担心的也是这个,怕宫里不许。
结果薛准只是和她说别担心,他会想办法。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把所有的事情都担在身上,朝她笑:“你别怕,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的。”
姜肆说好。
即便是二十多年以后,他仍旧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担在身上。
姜肆看着他:“我不是二十年前的小姑娘了,不会让你背着所有的事情,我可以分担的。”
薛准没说话。
他抬头看着她,心里在想,怎么会不是小姑娘呢?她死之前也才二十三,现在也不过十八岁。
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小姑娘。
所以他不愿意让姜肆去考虑那么多的事情。
二十年前他可以担起自己的那份责任,二十年后,他仍旧可以。
可即使做好了一切的打算,也不意味着他能在看到姜肆的眼泪时无动于衷。
他沉默了很久,朝姜肆说:“我是故意气你的,你出宫以后我没有很高兴,我也确实不敢来见你。”
每一句都是回应。
每一句都是真心。
他又说:“姒姒,我还喜欢你,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因为喜欢,所以一直想看见她,因为喜欢,所以即使告诉自己无数遍不要靠近、不要关注,他也控制不住地想要出现在她身边,想要和她在一起,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醋意和愤怒。
姜肆的眼泪止住了,她想说话,可却被薛准堵住嘴。
薛准的手指隔空落在她的嘴唇上,细骨伶仃,没有什么力道,却让姜肆无法言语。
他隔着那层不存在的隔阂,仿佛要透过空气,去触摸他二十年前的爱人。
“可是一个人的人生,不该只剩下爱。”
“姒姒,你就当我是胆怯懦弱和自私吧。”他说,“就是因为我还爱你,所以我没法走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不是故意矫情,也不是找的那么多的借口,不是因为不爱了。
是因为他没法走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他的愧疚和悔恨筑起了一座高塔,他把自己关在了那座塔里。
他想象不出来走出那座塔能够感受到的阳光如何温暖。
他从窗口往外看,只能看到高.耸的天际,和无法触及的云端。
此刻,姜肆站在塔外,告诉他,我想带你离开这座塔,他惊喜又憧憬,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
他害怕走出去,也怕走不出去,反而带着姜肆走进了塔里,把她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人。
薛准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的担忧。
可姜肆说:“你都没有尝试过,怎么就知道不会有结果呢?”
薛准嘴唇蠕动,最终叹息:“姒姒,我已经尝试过了。”
他已经尝试了二十年失去她的日子。
如果他现在和姜肆在一起,那么未来他老去、死去以后,姜肆会和他一样,度过剩下的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知道这种等候的痛苦,所以他不想让姜肆也去尝试。
姜肆低着头,问:“你问过我吗?”
她看着薛准脸上的泪:“你问过我吗?”
薛准茫然。
姜肆笑了笑:“薛准,归根到底,你是害怕我后悔,对不对?”
薛准说是。
姜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后悔,喜欢你,和拥有自己的人生,并不冲突。”
“你的那些顾虑和害怕,完全没有必要。”
“我不在意你的老去和孱弱,我也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和评论。”姜肆在笑,“薛准,我只在乎你。”
她直直地看向薛准。
“我只在乎你。”
“所以,你还要推开我吗?”
薛准在她温柔的目光下无法动作,僵硬着身体,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肆问他:“你还记得,我们刚成亲的时候吗,你给我写的话本。”
薛准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们俩刚成亲的时候,薛准并不富裕,他又不想让姜肆吃苦,所以自己想尽办法赚钱。
除了月俸,他还尝试过很多办法,他没有告诉过姜肆,但姜肆自己也猜出来了,不然他也不会时不时地给她补贴银子。
甚至薛准还去写过话本。
因为姜肆很喜欢看,但她也经常抱怨市面上的话本不好看,都是一群人胡乱意.淫,写得根本不好看。
薛准就悄悄问了她喜欢什么样的,然后自己偷偷地写,再借着帮她买话本的时候放进箱子里。
几乎是定制的话本,姜肆怎么可能不喜欢,她还去和许云雾兴致勃勃地讨论,结果发现许云雾根本没看过,这才发现薛准是在背着她偷偷写话本。
她又气又觉得好笑。
气是因为薛准自己偷偷写不告诉她,好笑的是薛准写的竟然和市面上没什么差别,也不知道背着她偷偷研究了多久,一边研究,还一边在她面前装作什么都没看过的样子,义正言辞地告诉她,可以看,但不要信。
姜肆带着那几本话本子去找薛准,果然看到他闪躲的表情。
眼神闪躲,却因为姜肆问,所以他老老实实地说了真话。
此时此刻,姜肆提起这件事,唤醒了他的记忆。
她说:“那时候你没有骗我,现在也不能骗我,薛准,我再问你,你还想要推开我吗?”
薛准眼眶通红。
姜肆却笑了,有时候,沉默比说出来的话还要可信。
她想,方清词说得对,对付薛准这种人,直白坦然地告诉他,比激将法要来得有用。
“薛准,你舍不得我。”
她翻开薛准的手,将他的掌心朝上,然后把自己的手放进去:“恰好,我也舍不得你,不如我们凑活过吧?”
“可是……”
“你担心的那些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慢慢解决不好吗?”
“至于你说的很多年后。”姜肆故意摆出生气的脸色,“你好好养好自己的身体,比说什么都来得好,与其想着自己可能死得太早,不如想一想该怎么活得更久一点。”
姜肆几乎要咄咄逼人的程度,根本不给薛准拒绝的机会:“就算你现在还缩回去,我还是会记得你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嫁给别人,等你走了,我记你一辈子,和现在没什么区别。”
她甚至故意挤下来两滴泪:“你是想让我剩下的半辈子和自己喜欢的人永远分开,还要一辈子不能忘记吗?薛准,你好狠的心。”
“我没有。”薛准急得从床上站起来,“我怎么会舍得?”
他本来是支着身体去帮姜肆擦眼泪的,此刻半个人都支撑在床沿,仰着头,急切地要去证明自己。
他的身体立起,脖子上青筋分明。
回应他的,是姜肆忽然靠近他的脸。
以及蜻蜓点水一般的吻。
那一点吻,混着咸涩的泪水,印在了薛准的嘴唇上。
薛准曾经在很多个夜里回忆过。
他们曾经有过无数次的吻,意乱神迷时的吻,生气道歉哄人时的吻,伤神安慰的吻。
这些吻,在姜肆死后的二十年里,成为薛准不敢去触碰的记忆,回忆越甜蜜,他就越难过。
然而此刻,那些尘封的记忆如同雪花一般被唤醒。
明明只是一个不带情.欲的吻。
却让薛准激动得浑身发烫,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就像是煮熟了的虾子一般,从脖颈到指尖,再到脸和眼睛,都红了个彻彻底底。
眼眶上的红,也不只是激动。
因为姜肆看见他的眼泪了,噼里啪啦的,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在地,她几乎能听见眼泪的声音。
这是时隔了二十年的吻。
姜肆又靠近他。
薛准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