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肆:“没有,他们俩等会就走了,你进来吧。”
季真当然是认识方清词的。
方师的嫡长孙,当年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不学治国之道,反倒从了医,主治的还是女科,难免被人议论,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立刻就成了别人不愿再提及的人。
季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
方清词到小院来的次数不止一次了,这个月几乎每天都来,习惯了,进门以后就朝薛檀和季真点点头,然后自顾自地去看自己和姜肆昨天处理的药材,最近天看着要下雨,他怕太潮了药材受损。
他的熟稔让季真误会了。
他看一眼姜肆,再看一眼薛檀,最后看一眼屋内低头摆弄药材的方清词,心中凛然。
他想,这是个高手。
第40章 第 40 章
姜肆正低着头和薛檀说话, 没看见他,反倒是窗口的方清词看见了他微妙不屑的表情,再结合他到处打量的动作, 多少有些明白。
想了想, 他敲了敲窗户。
季真回头,正看见他脸色淡淡的:“有些事不是你不信就是假的。”
季真一脸茫然:“什么?”
方清词说:“我为医者,她有没有癔症我最明白不过,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但我建议你不要光靠眼看,用心看。”
季真:“合着我看个人还得掏心掏肺地看?已经是如此明显的事情了, 怎么你偏偏不信?”
他冷哼一声:“要替她说话倒也不必如此。”
见他冥顽不灵,方清词摇头:“我觉得该看病的人应该是你。”
“你!”
“且不说她并非癔症,就是有癔症又如何?”方清词很冷静, “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也不该拿别样的眼光看他,季真,你着相了。”
季真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方清词也就懒得再和他说话了,仍旧弯着腰理手下的药材。
出了姜肆的府门, 连薛檀也跟他说:“子复, 你最近有些焦躁了。”
虽然季真面上没表现出来,可薛檀对他很了解:“也怪我,你和楚姑娘合不来,我不该带你来的。”
季真急道:“凭什么不让我来?我是自己要来的, 关你什么事?”他这不是怕薛檀被迷惑么。
可薛檀却说:“你来了,你心里不痛快, 虽然没把气儿撒出来,可人人都能看出你不痛快。”
他觉得楚姑娘是个聪明人, 肯定已经看出来了季真对她的不喜欢,可碍于自己的面子才没有发作。
“我并没有被她迷惑。”薛檀认真地看着季真,“我愿意和她相处并不是因为她给我灌了迷魂汤,而是因为我觉得她相处起来很舒服。”
这种舒服是他从未在别人那里体会过的,他自然也愿意去维护。
见季真垮着脸,他说:“我是认真的,以后你不想来就不来了,我自己一个人过来也可以的。”
季真沉默。
半晌,他才说:“不来就不来!我又不稀罕!”
他扭头就走。
薛檀摇了摇头,立马跟上了。
等他们一走,方清词便放下手里的药材,洗完手,从自己的药箱里掏了一份契书出来:“你要的铺子,他们正好要招大夫。”
这个铺子是姜肆托他找的,她对京中并不熟悉,很多东西都靠着许云雾和方清词才略微了解一些,她想开个看诊的铺子,这事儿找许云雾她指定是要在最繁华的地段给她弄一间的,还不如找方清词。
方清词常在京中行走,偶尔也会在熟悉的药铺坐诊,自然对该在哪里开铺子一清二楚。
“这些铺子大多都开在西街,不过好一些的位置都被大的药堂占完了,你要开铺子肯定比不上人家口口相传的口碑。”方清词解释道,“你学的是女科,也不必和他们抢生意,我给你挑的位置更偏中心一些。”
东大街和西大街也是有交汇的,中间有个规模颇大的集市,方清词挑的位置就在那里。
既可以进东大街给贵女们看病,那些进城买东西的女眷也能看得见这铺子。
姜肆谢过他。
第二日,她就上门去看了自己的小铺子。
这地方位置紧俏,要不是薛准给她准备了许多钱,她指定是买不了这铺子的。
她雇了一个小伙计和一个老大夫,将铺子打扫一遍,再摆一个药柜、隔一间专门看诊的小房间,这铺子也就开起来了。
来看病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出来买东西的时候顺带抓一副药。
姜肆也没着急,仍旧在学。
方清词辞了熟悉的医馆,在铺子里坐馆——以现在姜肆的水平还是不够格单独看病的,她开铺子也是因为方清词的建议,也就是让她多看病人,积累经验,反正有他和老大夫坐镇,也不会出乱子。
但是方清词不常来,他在宫里还有太医的职位,铺子大部分时候都是姜肆和老大夫在看。
姜肆只是打下手,老大夫也是她给自己请的老师,跟着他学一些基础的病理。
这天她把铺子里的药材搬了一点出去晒太阳,刚停下手,就看见一个妇人怀里抱着孩子,脚步踌躇地站在树荫底下,往这边铺子里张望。
姜肆停下手,问:“您要看病?”
那妇人犹豫了半晌,咬咬牙,走过来,悄声说:“你会看病么?”
她往铺子里的老大夫那里看了一眼,又有些不大确定了:“或者不看病,能给我抓一副药喝么?”
姜肆看了看她的脸色,点点头:“能看的,您和我进来。”
妇人左顾右盼,跟在她身后。
她有些不好意思:“呃……能只跟你说一说吗?”
姜肆看一眼老大夫,说:“行,里面有个隔间,您进去说。”
进了内室,姜肆看她怀里的孩子,问:“您这是刚生完孩子?”
妇人说是。
大致聊了一下,姜肆就知道她是什么情况了。
妇人一月前才刚生孩子,因为出身贫寒,生下孩子以后她也只坐了七八天的月子就开始下地干活,时间短的时候还没发觉不对,等日子长了,她就浑身不舒坦,下身一直沥红,小腹坠坠地疼不说,也一直没奶。
她起初也不当回事,找村里的赤脚大夫开了一点药吃了,仍旧继续干活,结果前两天痛得受不了,差点晕厥过去。
她家里人却不怎么当回事,只说她是身体太弱了,给她煮了一碗红糖鸡蛋补身体,就照旧出门了。
她婆婆为了那碗鸡蛋还抱怨,说她金贵,谁家女人生了孩子以后不是下地干活,怎么就她浑身不舒坦?
妇人听了心里头不舒服,却也没法和谁抱怨,她丈夫从来不管家里的事,冷眼看着婆媳两个吵架,她痛得没法子,才进城里来看病。
临到医馆门口又犹豫了,毕竟是下身的病,那些医馆里又都是男人,她总觉得不合适。
在门口徘徊了半天,听见路过医馆的人说这里有女医,才鼓起勇气过来的。
姜肆叫她把孩子放旁边的摇车里——起初方清词不明白她为什么在室内放这么一个摇车,还问了她一句,她说医馆里肯定有妇人带着孩子,这样更方便。
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察觉到妇人紧张害怕,姜肆温声:“夫人别担心,只是瞧一瞧,女子生产入同过鬼门关,生病也正常,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害臊的,我只是看一眼。”
她有些担心是不是妇人之前生产的时候撕裂了,所以会一直沥红。
一边检查,她一边把常见的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问:“是不是经常觉得腰酸背痛,身上凉得厉害?”
妇人手里提着裙子,本有些羞囧,但姜肆一直温声细语,眼中脸上也并无任何看不起和嫌弃,她慢慢也就放松下来了:“是,尤其是小腹,像坠了石块一般。”
“嗯,没有撕裂,这是好事。”姜肆又细细检查一遍,“恶露还没排干净,都堵在肚里了。”
她又重新洗一遍手。
妇人心中惴惴,问:“严重么?”
姜肆:“不严重,开些药,吃上几天就好了,也幸好你来得及时。”
一般生产完会有十天到二十天排恶露的时间,超过时间了还没排干净,那就是有问题,她肚子又常常冷疼,就是月子没坐好受了风,加上过于劳累了,她来得快,情况还好,若是不来,以后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她出门,写了药方,先拿去给老大夫看了看,大致形容了一下病情。
老大夫点过头,她才让小伙计去抓药。
妇人已经收拾好衣裳出来了,见她让人抓药,忍不住问:“贵么?”
姜肆笑了笑:“不贵,十文钱一副药,一天一副,一共吃七天。”
妇人放下心,拿了药,临出门前,抱着孩子小声说了谢谢。
姜肆软了眉眼:“不是什么大事,您吃完这几服药,回头有时间再来一趟。”
“诶!”
妇人出了门,扭头在集市里七拐八拐,找到了人:“完事了,咱们回家吧!”
被她拉住的人回头:“姐,怎么样?能治好不?治不好咱们换一家。”
妇人笑眯眯地说能治好:“那女医性子很好的,说吃上几天药就好了,你的书买好没有?”
和她说话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袍,这会儿正关切地看着她,听她问起书,便尴尬地红了脸,老实说:“还没买,我想着姐你要看病,万一很严重,肯定要花钱……”
他想把钱先留着给姐姐看病。
妇人心口热乎乎的,她丈夫和婆婆明知道她病了,却不张口,就是因为觉得看病费钱,怕填了无底洞。
她前天疼得受不了,是弟弟来看她的时候发现的,硬拉着她要来城里看病,要不是他,她兴许还会继续忍着。
“放心,姐姐这儿的钱还够用,你马上科考了,书院里叫你买的书更重要一些……”
姐弟两个一问一答,从集市出来,恰好路过了姜肆的铺子。
女人便拉着他指一指那里:“就是那个铺子,等药吃完我还得来一趟,我跟你说,那女医人可温柔,长得还很漂亮……”
常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
微风轻拂柳叶,姜肆端着簸箕从铺子里走出来,见到妇人路过,含笑朝她点了点头。
明明风在动,树也在动,柳树下的影子也在随风浮动。
常青却觉得自己的心忽然一阵跳停。
第41章 第 41 章
那妇人后来七日后果然又来了一回, 跟着她一块儿的还有她的兄弟常青。
姜肆又给她检查了一遍,听她说自己的情况好多了,给她开了一点儿调养的药。
这回是常青帮她付的银钱。
常青来之前特意将自己收拾打理了一遍, 连指甲缝里的墨痕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妇人比起上回显然要自在一些, 这一回她没带孩子,就坐着和姜肆说话,一边说, 一边忍不住提起外面的常青:“你别看他腼腆不爱说话,其实他读书可厉害了,学院里的夫子都夸他, 今年马上就要下场了,若不是我病了,他这会儿还在书院呢。”
她说起弟弟显然很高兴, 婆家对她一般,娘家人却对她好。
姜肆笑了笑:“那感情好,等他当了官,您还有福享呢!”
她和妇人絮絮地说着话,嗓音轻柔, 那一点儿声音透过挂着的帘子慢慢传到外面站着的常青耳朵里, 将他的耳垂搔成了一片微红。
过了一会儿,帘角轻动,姜肆从里面出来,正拿着一块白布擦手, 见他站在外面,便点点头。
在药铺里呆久了, 她身上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材味儿,和着墨味混在一起, 微微泛着苦意。
他看着姜肆微微出神——以前不是没有见过官家小姐,他考进去的那个学院之中也有许多富家子弟,偶尔他也会在门口碰见那些同学们的家眷,但论气质,都绝对比不上眼前这个人。
甚至他隐隐生出一种感觉,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孩,真能培养出这样的气质吗?
他下意识地不愿意去细想,怕自己想得太清楚、太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会被拉得很远很远。
姜肆没有看出他的愣神,这两天方清词很忙,没来药铺,光她和小伙计忙得过来,但总也停不住脚,她听说过两日多半要下雨,这几天得想办法把药材都拿出去晒一晒防止受潮。
在她这家药铺的对面有一家茶楼,听说已经换了主家,一直在装修。
她出门一看,对面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直没挂牌匾,门一直关着,里头好像也没人。
比起她这种小药铺,茶楼显然装饰得更加富丽一些。
姜肆看了一会儿,仍旧低头去整理药材。
空荡荡、关了门的茶楼二楼,薛准隔着屏风,忍不住问:“她这看不见我们吧?”
梁安往窗口的方向略挪了两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回话说:“您多虑了,那边是在底下,咱们又特意避着,夫人肯定看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