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感叹道:“是啊,又有谁知道,它或许也不喜欢现在脚下这片土呢?又或许它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开花呢?”
霍南晟纳闷,转头盯着四皇子因为喝酒而泛红的脸颊,似笑非笑,道:“你这是酒喝多了,在跟我耍酒疯?”
四皇子笑,还没说话就听有人喊道:“阿兄,你过来一下,皇祖母找你。”
霍南晟回头,看见自己的胞妹霍南乔,拍拍四皇子的肩,起身快步向她走去,道:“怎么不让下人找我,你自己出来做什么,外面风大,你身体又不好,快些进去。”
霍南乔笑道:“里面碳火太旺了,我有些晕,于是就自告奋勇出来找找你,顺便透透气。”
霍南晟道:“可不要再如此了,你的身体不能突然受冷。”
“知道了知道了。”
二人一同向宴席上走去。
四皇子还一个人坐在原地,他换了一个姿势,趴在地上,用右手撑起脑袋,左手抓起一个橘子向空中抛去,仍然看着那零星的梅,低声道:“在冬日里开花已经很苦了,我不想自己也成为它苦难的一部分。”
不一会儿就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喊:“哎呦喂我的四皇子殿下,您躺在这风口尖儿上做什么,仔细着风吹坏了身子。”四皇子的贴身太监快跑过来,他是很小的时候就被皇帝派来照顾四皇子的人,他上前扶起四皇子,像厅内走去,继续道,“我的好殿下,如今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快些进去,不然陛下又要找您麻烦了。”
一会儿还得与陛下娘娘守岁,顾芷没有离开太远。
顾芷从下就在长乐宫长大,一砖一瓦都十分熟悉,漫无目的的走着,看见了小时候最喜欢攀爬的一颗大树。
这棵树很大,大到七八个人同时抱着它,也不一定能抱满。
她亲昵的拍拍大树,如同对待熟悉的朋友一样,三两下爬了上去。
这棵树的历史应该很久了,久到顾芷来宫中时,这颗树就已经存在了。大树枝叶茂盛,就算雪下的很大,也可以很好的遮住顾芷。
顾芷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酒,现如今能让她醉的酒不多,边关苦寒,当地人多饮酒驱寒,所以顾芷如今可称得上千杯不醉。
她本打算在树上小憩,不想听见有人气喘吁吁得跑来,没等她有什么动作,只听树下那人道:“明月,给你,这是干净的帕子,把雪擦擦。”
明月接过萧青天的手帕,拍了拍自己头上的雪,抱怨道:“这雪真是说下就下,也不等人有个准备。”
萧青天道:“是啊,我们也没有带伞,只能在这儿等雪停了。”
明月好奇道:“你们吐蕃的天气也下雪吗?”她打量着萧青天的神色,有些扭捏道,“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我只是在书中看到,有些地方是不下雪的,所以吐蕃会下雪吗?”
萧青天脑子一向都少根筋,没听出有什么不同,傻傻道:“下的,吐蕃也会下雪的。我们虽然在高原上,但是雨水充沛,气候温暖湿润,很适合人居住。而且我们那里天气善变,会出现下雪时出太阳的情况,阳光穿过云层会形成光柱,很漂亮很漂亮。而且我小时候常常与我阿耶阿娘一起,躺在草原上看星星,满天都是,也很漂亮。”萧青天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满是怀念。
明月就在他身边,看着萧青天的侧脸,看着他提起家乡亮晶晶双眼,竟有些恍惚。
似乎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如炽焰般的少年,提及自己家乡时,也是这样,自豪而又怀念。
而那少年仿佛因为时间,又或许是因为什么不知道的缘由,不知不觉间,少年在明月心中的轮廓竟有些模糊了。
萧青天突然转头看向明月,兴致冲冲道:“明月,若是你愿意与我一起去吐蕃,我一定带你看吐蕃所有漂亮的景色,带你吃吐蕃最好的东西,把吐蕃最美好、最漂亮的东西,全部都送给你!”
顾芷没有在继续听下去,她拿好自己的酒坛,悄无声息的从另一边爬了下去。
她冒着雪,很无奈,自己躲清静的地方被别人占了,只能重新找了。
她又不想去人多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屋顶,决定爬上去。
刚一落座,手上的菩提手链应该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刮了,链子一下就断了。
她手疾眼快的接住了掉落的菩提子,微微叹口气,拿出荷包把它们装进去。
捏着荷包,她突然想起了往事。
其实刚刚到边境的第一年,十分不容易。
主将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军,为人虚伪自私,阴险狡诈,好大喜功。
顾芷第一次上战场,就被张和狠狠坑了一把。张和一意孤行,非要顾芷带兵深入敌营,说好听是诱敌深入,说实话就是找人送死。
那一仗,打的无比艰难,若顾芷不是那将士中的主将,恐怕现在早就没有顾芷这个人了。
她还记得,那些士兵里,还有一个只比她大三岁的少年。少年是家中长子,那些年征兵的时候凡家中有两名以上的壮丁,必须有一人参军,少年就是这样入选的。因为家中阿耶患有腿疾,据说是个老将,战场上留下的伤患。而幼弟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前些日听下属来报,前几年参见了科考,现在外放了,未来风光无限。而少年,从小习武,虽不是武艺高强,却比有腿疾的阿耶、不会武功的幼弟要好的多,为了家人,他自己主动入的军营。
但这个少年,却永远的留在了他十八岁的生辰那天。
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前一日刚刚知道家里的娘子怀胎七个月了,后一日,就死在了刀口之下。
还有顾家的寻路官月支,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帮她挡了一剑,倒地前满口的鲜血喷涌而出,恶狠狠的看着她,仿若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嘶哑又绝望的声音至今还在顾芷耳边回荡:“少将军,你一定要报仇,为将军和夫人报仇!为所有死在青山的将士们报仇!”
还有很多狠很多人,在那一天,都赴了黄泉。
那一仗最后,顾芷已经杀的没有了力气,她早就已经身负重伤。
她跪在断指残骸中,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战争的残酷,她在死人堆里,闻着血腥气,睁着眼睛流泪。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流泪,还是亲眼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死去而流泪,又或是发现自己或许再也没办法为阿耶阿娘报仇而流泪。她只是,没有缘由的,只想哭一场。她跪在尸山血海里,撑着剑让自己不倒下去,身旁是早已倒下的朝夕相处的战友,身前是立场相对,虽然只想杀死她,却跟她有着同样目标,为了保护家国甘愿牺牲自己的敌国将士。
她也第一次明白了话本子里写的什么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都是骗人的,战场之上,你我都是渺小的。没有人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所有人都只能拼命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竭尽全力撑下去。他们这些战场的士兵,每一次战斗,都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总不能因为前面一直有人死,身后的家国,就不去保护了。
若不是顾私及时带兵赶到,恐怕会全军覆没。
那一战,顾芷毕生难忘。
后来的那几年里,顾芷每一天都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她经历了数以万计的战争,飞快地成长起来。
可她也始终忘不了,那一条条鲜活而又热血、惨死于战场的英魂。
血色、刀光、剑影,此时此刻让她头痛欲裂。
“七娘?”
突然,她听见熟悉的声音,睁眼,看见了地面上打着伞,正仰头看着她的霍行止。
“七娘。”霍行止又道,“这么大的雪,下来吧。”
顾芷突然轻嗤出声,小声道:“他奶奶的。”
上苍,你这让我如何避开他呢?
这分明是,避无可避的,命运啊。
她纵身一跃,跳到霍行止的身前,霍行止将伞偏向她。
霍行止似乎听道了顾芷在说话,但听的不真切,道:“什么?”
顾芷摇摇头,没有说话。
第42章
一大早,顾芷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个没有任何公务的清晨,在顾家的练武场上挥洒着汗水。
顾玖来了,站在一旁。
她拿起一旁的手帕,擦干脸上的汗水,又端起旁边下人准备的热汤,慢慢喝下。
她原先是不注重这个的,但半夏近些日子不知道自己在捣鼓什么玩意,每每在她练功时都要给她送。顾芷想要她多睡睡,让她别送了,半夏还会自己一个人生闷气。没办法,只好随她而去了。
顾芷拿起菩提串,手指摸了摸新加上去的一颗珠子,想起回都城那年,这珠子也断过,那时她第一次自己串珠子,不小心漏了一个,而漏的那个珠子上面,刻着送她珠子之人的姓名。她用指腹细细感受着珠子上面的名字的纹路,道:“听说景禧的弟弟瑾年,过几日就要成婚了。”
顾玖道:“是。”
顾芷把菩提串递给顾玖,道:“你让管家准备两份厚礼,就当是我们替景禧准备的,然后把这串菩提也送给他的弟弟吧。”
顾玖有些踌躇,道:“这是景禧留给你的,你真的要送走吗?”
顾芷微微一笑,道:“你去送吧,我觉得景禧会希望我把手串送给他弟弟的。他还在世时总说,他最喜欢他的小弟。如今他小弟成婚了,他应该是最高兴的人。就让这串手串,陪在他挚爱之人身边,好好守护他的弟弟吧。”
顾玖沉默的接过,抱拳离开。
顾芷休息了片刻,又继续了起来。
因为前些日子,公务处理的异常顺利,今日终于可以过个久违的轻松旬假。顾芷打算在练武场上好好练练,前些日子军营里来了个江湖□□法很是厉害,还教了顾芷几招,她此刻正好好琢磨这招式的奇异之处。
“阿芷,阿芷呀,阿芷呀~,你在哪儿呀~”
小娘子婉转悠扬的声音从廊的另一半传来,顾芷听清了音色,没搭理,只是继续练着自己的武功。
二公主明月,围着雪白的大氅,踏着轻快的小步,看清了练武场中央的顾芷,道:“阿芷,你都已经练了这般久了,该是休息一下了。”
顾芷边练边道:“我今日起晚了,才刚刚开始练。”
明月对着顾芷招招手,道:“你骗谁呢!我刚刚问过下人了,说你寅时就起来练了,如今都午时了。听他们说你早膳只是匆匆吃了几口,难不成你午膳还要糊弄过去?这对身体可不好,快些下来,去沐浴了与我一起在外面吃。”
顾芷道:“我府上都开始准备午膳了,你不若与我一同在顾府吃,何必废那个劲,大冷天的何必去外面,冻死人了。”
明月唬着一张脸,上前打断顾芷,顾芷怕伤着她连忙收招,正准备说她几句,就听明月道:“你既知道冷,还在这里练了大半晌?正是因为天冷,才要带你去外面吃,城西新开了家很好吃的吃食铺子,今天你不去也得去。”
顾芷道:“不用了,我一直在动,又不觉得冷,出去吃太麻烦了。”
明月却懒得再与她废话,双手抵着她的后背,将她推向练武场上专门沐浴的那间屋里,道:“快些洗,那家铺子去晚了就没有啦!”
顾芷无奈,只能去沐浴。
顾芷看着搓着手呼气的二公主明月,替她烫好了碗筷,放在她面前,又招下人拿来一个小手炉,递给她。
明月笑道:“谢谢阿芷。”
顾芷道:“你若是真的谢谢我,下次就不要再叫我出来了。”
明月装作没听见,看着老板盛好的面,兴奋道:“阿芷,快试试,这里真的很好吃。”
顾芷喝了口汤,又吃了口面,抬头看向一直盯着她等她反馈的二公主明月,道:“嗯,这高汤真的很不错,算是都城中数一数二的了。”
顾芷少时常常与四皇子、五皇子一起跑去都城中的小摊子上吃午膳,五皇子是个真正不重口腹之欲的人,有时还不愿与她和四皇子一起出来。而同是吃惯了宫中御膳房的吃食,只想出来吃些新鲜的顾芷与四皇子,便成了饭搭子,二人都有空时,就会一起去宫外寻些从来没吃过的地方,好好吃一顿。所以,基本上都城的小摊子她与四皇子都光顾过。
二公主明月知道顾芷吃过很多地方,她知道顾芷若是说好,那定是极好的,于是开开心心的开始吃自己的那碗。
顾芷看着瞬间高兴的明月,道:“这地方你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我们不食人间烟火的二公主明月殿下,都知道这样偏僻的小摊子呢?”她看着两颊微微有些发红的的明月,继续道,“哦,怕不是明月殿下自己找的吧,应该是有人带着明月殿下来这里吃过吧?”她看着双颊越来越红的明月,道,“是谁呢?是谁带着我们明月公主来这里吃的呢?让我来猜猜,四皇子?不不不,他现在忙得很,正是过年,他压的那批货应该卖的火热,想必是抽不出时间来与我们明月出来玩耍。那是霍行止?不不,他在忙着他的育婴堂,应该是没空的。那是三公主?可她应该没什么闲情雅致专门找一个吃食地。哦,我知道了,定那是萧。。。。。。”
明月顿时道:“阿芷!你在不吃面就冷了!陀了就不好吃了!”
顾芷看着明月因为恼羞成怒而通红的脸,哈哈一笑,这次安安稳稳吃自己的面,不在调侃明月。
二公主明月见状松了口气。
吃完饭后,顾芷带着明月到都城内闲逛,因为吃完午膳,二人有些备懒,便共骑着顾芷的骏马。
明月抱住顾芷的腰,将头轻轻靠在顾芷的肩上,道:“好久都没与你一起散步了。你现在越来越忙了,有时候想找你,都不见得找得到人。”
顾芷道:“没办法,我只是个恳恳勤勤的小将军,每日公务很忙的。每天不知道多少人想见我,不知有多少事等着我去处理,你能与我这样散散步,赶紧感谢上苍你怎么会有如此的好运气。”
明月知道顾芷每天很忙,还在宫里读书时,顾芷就要宫里、绵山两个地方跑,偶尔还会被太子抓去做事,有时候来不及回宫了还得睡在绵山。她看顾芷的时候去看过绵山里顾芷的房间,就是一间破木屋,临时找的歇脚的地方还没有小兵的通铺好。但顾芷又不愿意兴师动众收拾一间屋子,竟是这么多年在绵山歇脚的地方一直都是那个木屋。直到后面太子妃与好友在绵山游玩顺便去看望顾芷后,知道顾芷歇脚的地方是个木屋,不管顾芷说什么都重新叫人给顾芷另外在绵山上辟了一座府邸。
明月静静倚着顾芷,享受着当下的安宁,周围是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骏马的蹄声,摇摇荡荡,无比的安全。她道:“其实我很想念我们还在崇文馆的时候。”
顾芷没有说话,她只是慢慢赶着骏马向前行驶。
明月继续道:“那时候每个人都很单纯,一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功课做没做好、又与谁吵架了还没和好、父皇又骂谁了,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有,有你,有高嬷嬷,还有,胡笳。”她微微一叹,道,“可是如今,只有你了。”
顾芷想到去年,明月去扬州大公主怀洧殿下那里。其实并不是明月自己想去,而是明月身边,她亲生母亲德妃娘娘留给她的高嬷嬷,年事已高,大限将至,明月为了满足高嬷嬷回家的愿望,带着高嬷嬷回到了扬州,高嬷嬷出生的地方。后来高嬷嬷寿终正寝,安详的、永远的留在了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