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妃一人的沉疴,并不能拖动车轮滚滚向前的进程。
新帝登基,迎娶杨氏并册封为皇后,封了若干个侍妾,又遵奉杨太后为太皇太后,嫡母孙氏为太后。
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不必多叙。
但不知为何,却是生母郑氏,独独被漏了过去。
据说是郑氏缠绵病榻,一行册封难免还要接旨,还要有各样议程,恐怕郑氏会支撑不住,可能喜事立刻就要变丧事了。
倒是也有人怀疑这昭示着母子不睦。可,皇上虽然政务繁忙,但三五日之内,总会拨冗至重华宫探望郑氏,不睦之说,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去了的先帝乃是明君,留下了一班忠良能臣和四海太平,朝局很快就稳定了下来,皇上稍稍得了空闲,往重华宫跑的就更勤了。
这一次高嘉珩前来,重华宫中那股腻人的甜香倒是淡了不少,人在里头也不那么难受了。
因除了皇上,病重的郑氏谢绝一切访客,所以外人不知道,这外表巍峨气派的重华宫,正殿内,却是一片的狼籍。一盆娇艳犹在的蝴蝶兰碎在当间儿,迎枕、搭被儿胡乱扔在地上,就连银红的帐子都被扯掉了一半儿。
――榻上的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高嘉珩一愣,脚步顿住,脸色登时黑了下来,刚要叫人,忽然耳朵动了动,听到了身后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方才还脸色沉得像是要发作了满宫的人一样的高嘉珩,就像是看台上习得了变脸之术的戏子一样,忽然又缓和了神色,挂着笑回过了身――果然是昔日的贵妃郑氏,穿着件雪青小袄和鹅黄绫裙,一头青丝披在两肩,赤着双足,正跌跌撞撞绕开地上摔的七零八落的杂物向他而来。
高嘉珩忽发奇想,倒是不合时宜地忆起了李后主的一阙词来: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i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千不该万不该,这首词正写的李后主与妻妹私会・・・正写的是,乱了伦常。
不过,郑氏的形容并不太好,与娇艳美丽的小周后倒是相去甚远。
想来是因为病势缠绵不去的缘故,那张从前娇艳妩媚的脸变得苍白孱弱,却并不损其美貌,反而更添了动人,大约是人瘦了许多的缘故,眼睛倒是显得越发的大了,飘飘忽忽行来,不像雍容华贵的贵妃,倒像是一介艳/鬼。
走了两步路的功夫,就气喘吁吁地扶住了高嘉珩好心伸向她的手,娇喘细细,带着些希冀地小心翼翼道:“珩儿,长寿膏可熬得了?”
高嘉珩态度轻佻,只以单手扶着,替她理了理有些乱了的头发,慢条斯理道:“唉――可惜了,这一批的药材不知道是不是混入了次等品,熬出来的不大好,最后只得了一小盒能用的。”
第46章 借腹19+20这一程子,宫里又……
这一程子,宫里又有了新鲜传闻,据说重华宫太妃,似乎是疯了。
――不,与其说是疯了・・・・・・
孙太后身为嫡母,起意要去探望郑氏,便是皇帝也不好太拦着的,只好陪着一道去,以防太后会出于不忿对郑氏做什么・・・也好从中阻拦,寻机回护。
重华宫里,仍是那一片狼籍的样子。
不是下人不收拾整理、有意怠慢了太妃,实在是集云自从染上了长寿膏后,总会有突发的癫狂,高嘉珩若在,她就折腾高嘉珩,高嘉珩如果不在,她就折腾这些东西罢了,是紧赶着收拾也收拾不过来的。
孙太后为人古板严厉,见不得一点儿不规矩的地方,自然是一进来就皱紧了眉头,刚想发点儿威风的,重华宫的主人却忽然从角落里窜了出来,一把拉住了太后的手,把一向稳重的太后吓得顿时一声尖叫!丢了三魂走了七魄。
也不知道这人刚刚是在哪里猫着的・・・・・・
集云像是未察觉,鬼鬼祟祟地竖起了一只手指,眉眼弯弯向太后道:“嘘――不要吵哦,小眉这几天被肚子里的孩子闹得睡不好,好不容易歇下了。”
太后悚然变色,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忙不迭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向身后的高嘉珩道:“皇帝!郑氏这是・・・撞邪了吧??”
可谁知那郑氏一听这话,却又立刻变了神色,脸上也有了活气,将眉一挑,没事儿人一样笑盈盈地向孙太后道:“太后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子不语乱力怪神――妾记的,昔年良贵人受刑惨死,宫里有了些不经的传言,还是您下令打杀了带头传话的宫人又封了长寿宫才,遏止住了乱象,怎么如今却・・・想来是娘娘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了,竟然开始信这些了?”
气得孙太后指着她抖抖索索说不出话来。
孙氏本来就比她大了十多岁,又因多年无宠困守坤宁宫,自然比不得她这受雨露滋润的宠妃来的娇艳,看起来简直像是集云的长辈一样,这话正中肋巴骨,刺得她心口生疼,哪里听得了呢。
高嘉珩连忙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横了集云一眼,向孙太后恭敬道:“母后,她这一向受了些许刺激,言行并不发于本心,还请您不要与她计较,儿臣代母妃向您赔罪。”
孙太后一听这话,脸色顿时难看得向吞了个苍蝇一样,心想到底是生母更亲,她这个嫡母不尴不尬,说什么赔罪,明摆着是要把她架住,让自己不好再追究,
他是皇帝!都这么说了,谁敢不给他这个面子,继续得理不饶人呢?便冷哼了一声,睨着高嘉珩道:“皇帝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哀家可不敢受这赔罪,郑氏既然害了疯病,那哀家自然是不会同一个疯子计较的。”
说着,因见集云挤兑起人来口齿伶俐刁钻依旧,哪里是疯了,分明是装疯卖傻故意作妖呢,也就没有兴趣继续在这重华宫盘亘看笑话了,当即就摆驾回她的慈宁宫了。
高嘉珩这才从身后把集云扯出来,不动声色地盯着她,也不知是在琢磨什么,集云闪着一双沉黑无神的大眼睛,也和他对视,并不躲闪。
趁着这会儿功夫,127悄悄潜出来问她,“集云,你说他相信你疯了吗?”
集云歪了歪脑袋,似乎是不解高嘉珩为什么只盯着自己,一边回答127,“你说话不用那么小声,他又听不见。相不相信不要紧,他反正也没法证明我并没有疯,这就行了。”
本以为高嘉珩探究了这么半天,也是要继续试探她到底是不是如太医诊断的一般乍然受到巨大的刺激后心窍暂迷神思混乱,谁知他一开口,却是道:“为什么又不梳头发?”
集云身子一僵,似乎大梦初醒一般,也向自己身上看去,犹带疑惑地道:“为什么又不梳头发?”
竟像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像方才神神叨叨闹了一通的人不是她一样,嘴里念叨着:“这是怎么回事呀・・・・・・”
高嘉珩就无奈笑了笑,扶着集云的胳膊向妆台去,道:“想是晨起忘了,儿臣服侍您。”
可是集云糊涂的时候是真糊涂,孙皇后都被她唬住,这一“灵醒”,一下子就像是彻底灵醒过来了一样,说话做事都没有任何的异常,先是挥开了他的手,蹙眉道:“少做作了,我还没有七老八十呢,做什么这样做作地扶着我?”
又腿脚便利地自行坐在铜镜前,打发他道:“你政务繁忙,没的在我这里葳蕤,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要服侍梳头,也该服侍你的皇后杨氏去。腊梅在哪里?叫她进来服侍吧。”
高嘉珩没再坚持,只是状似随意地道:“叫丹桂进来服侍吧,丹桂――”
第47章 借腹21丹桂的这一句话,因怕“……
丹桂的这一句话,因怕“第三个人知道”,她说的声音自然不大,但听到人耳朵里却跟个旱天雷一样,险些要了马妈妈的老命,提起拳头来就要捶她。
腊梅、丹桂、画眉等,这都是同一拨提拔上来的,腊梅和丹桂更是在国公府里关系就近的小姐妹,因此丹桂见了马婆子还要叫一声干娘呢,眼见老妈妈急了眼,她也不知道惭愧,笑嘻嘻地躲了两下,央告道:“好妈妈,这话藏在我心里,我都快要憋屈死了!您老人家是最有成算的,只有说给您我才敢放心,又不是嫌命长?还能到处却嚷去吗?您就别挑我了。”
马婆子却并不再接话了。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无言地并肩走出去了一大截,眼瞅着丹桂就该止步,把马妈妈交给送她进来的小宦官手里了,她老人家才忽然又开了腔,又快又轻地道:“其实这样倒也好,留得一条命在,就比什么都强。留得一条命在,就总能再打算,总有一天要那畜生・・・・・・”
说着,冲丹桂挥了挥手,笑得一脸慈祥道:“好了,姑娘就快回去服侍主子吧,有这位小公公送老身就成。”
小宦官连忙行了个礼,十分谄媚地向二人道:“姐姐办差辛苦,妈妈就交给奴才吧,保证稳稳当当送出宫去。”
丹桂见他殷勤备至,扶着马妈妈像扶着他自己的亲妈一样,心中未免也是一定,想着不管怎么说,重华宫还是不曾塌了台子的。
宫里人惯会踩高捧低见风使舵――就像当初高嘉珩用来堵玉檀的那句话一样,当时他说的是,“她是重华宫贵妃,若真是想要对你不利,稍稍透出点儿意思来,甚至都不用她亲自动手,自有底下人争着抢着为她效力”,而今这句话放在眼下也是一样的用。
圣上若真是对娘娘这个养母厌弃到底只剩仇恨,自己都不用做什么,稍微表现出一点儿来,这宫里搓磨人的法子多了,娘娘的日子早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还好,娘娘还不至于走到了绝路,万种的布置,也都还有机会施展。
至于对马妈妈说的那话・・・倒有八分是丹桂在故意夸大其词、胡说八道了。
圣上虽然对娘娘时而有一些越界的肢体接触和暧昧举动,那也是因为娘娘瘾病犯起来的时候除了圣上没人制得住罢了。丹桂一开始觉得惊心,见得多了,看圣上到底还是守住了底线的,且神色往往是轻蔑又戏谑的,毫无旖旎意味,渐渐也就觉着不算什么了。
再说了,说一千道一万,若是真的有男女之间的想头的话,圣上又怎么会让娘娘染上长寿膏那种害人的东西呢?那东西用到最后,人就成了烂泥一摊,五脏六腑都烂透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好在,娘娘除了在圣上面前,瘾头倒并不大,有时三五天也想不起来,圣上依赖性却又犯瘾。
总之,远不到她说的那个程度。
所以她这话啊,是故意说给马氏听的。
马氏一开始大惊小怪,随后却忽然沉寂了下去,想来也是明白丹桂的用意了。
――马妈妈和腊梅,如今可是住在将军府的。
丹桂还是没说实,一个接着恶疾宫人为由头的封宫,还是困不住在宫里大半辈子了的太皇太后的。
这话画眉不敢往出说,其实先帝还在的时候,有一天,三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事,闹得个不欢而散,丹桂候在外头,瞟了一眼打头出来的先帝爷,那脸黑得快跟锅底一样了。打那一回起,太皇太后对娘娘就有些淡淡的了,先帝驾崩,娘娘恰好就病了,累月连天都不见好,明明是内有蹊跷的,一向慈爱的太皇太后这次也不知道怎么的,气性竟然这样大,拢共也不过是遣人来问了一两回,关怀实在是有限,想是为了过去的某事还在生娘娘的气,暂时无法再如从前般疼爱有加了。
若是丹桂说的那件耸人听闻的事情能借由杨家的路子传到太皇太后的耳朵里・・・想来她老人家就是个金子打的佛爷,也该坐不住了。
她老人家若是明摆着恼了重华宫呢,那么老娘娘要颐养天年,那么包括权姑姑在内的众人自然不会为了贵妃和自己的主子过不去,谁都不会再拿那些个烦心事去扰她的。但只有她老人家肯张张耳朵,娘娘这又疯又病的惨状传了过去,天大的气也就该消了。
――腊梅那小姑奶奶,在审问面前是挺住了,大义凛然,不肯背叛主子,是个好样儿的。
可有的时候没挺住,却未必就代表不忠心。没挺住,才能继续为主子办差。
丹桂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打帘进屋子,见地上又摔了一只斗彩茶盏,不由叹了口气,左右寻找着想劝一劝心气儿不顺的郑妃,或是服侍着索性睡一会儿呢,烦心事都先放在一边,也就罢了。
丹桂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打帘进屋子,见地上又摔了一只斗彩茶盏,不由叹了口气,左右寻找着想劝一劝心气儿不顺的郑妃,或是服侍着索性睡一会儿呢,烦心事都先放在一边,也就罢了。
结果往左一瞧,一国之君蹲在地上,正给斜签着身子坐着的娘娘穿鞋呢,丹桂顿时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慌里慌张退了出去。
帘子落下的最后一刻,听到圣上道:“你若再闹得这样凶,就别怪朕的手段你消受不了了。”
丹桂顿时恨得面露菜色,但再不敢盘亘,连忙落荒而逃了。
里头的集云听了这话却并不怕,反而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她神色恹恹的,身上带着长寿膏特有的糜烂的甜香,收回了穿好了青色绣鞋的左脚,道:“你孝顺得很,这么跟你娘说话?”
高嘉珩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道:“我娘不是在积琼阁养胎呢?您说是不是?”
集云刚被高嘉珩亲自服侍着抽了长寿膏,也不知是这会子难得清明,还是话赶话装不下去了,并没有如往常般一说到画眉就疯疯癫癫,而是有些语塞,好半天,才大没意思地道:“皇帝心里有数得很,还用得着问本宫是不是吗。不知打算什么时候才为母张冤报仇呢?”
她要摊开来说,高嘉珩自然也奉陪,眼神一时间变得幽深,抱着手臂道:“恩仇的事情,实在也很难说。难道不曾养了朕十八年吗?”
想了想,又道:“长寿膏就当是朕还你的了,还请母妃消受。别的,就罢了。真要让朕喊打喊杀的,也不落忍――当然了,也许比起如今这样,母妃倒宁可死了・・・但你记着,你若是敢寻死,朕要整个重华宫陪葬”,说着,似乎是自己也觉得这点子威胁实在单薄,改口道:“还要你不许入妃陵,不许与父皇同葬。”
一说这个,集云果然变了脸色,先吓得露出慌乱神色,又忙遮掩了,瞪了他一眼。
只是高嘉珩虽成功威胁到了她,却并不很得意似的,反而不屑地撇了撇嘴,似是鄙夷她竟然把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放在心上。
集云倒是恰好没有看见,垂着脑袋摸了摸自己忽然有些痉挛的左手手心,道:“放你的屁,本宫为什么要寻死?皇帝多心了,本宫还是那句话,这世上的人本来就是分三六九等的。你为什么坐在金銮殿,那些个底层的将士又为什么死在边关?不就是你高嘉珩的命比他们的命要值钱吗?”
长寿膏毁掏空人的底子,让人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一点一点烂掉,手指痉挛也是一项征兆,高嘉珩本来听了她这番话该是恨不得赏她个嘴巴的,见状却又平息了,拿过她的手下死力气揉按,才把那点子抽搐痉挛渐渐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