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动,也有些惶恐。
胜玉为什么突然对他这么好?
给他吃饭,还关心他,盼望他康健。
他害怕,毕竟美梦太美就会变成假的。
李樯用仅剩不多的脑子努力地思考着,想给这样的胜玉找一个真实存在的理由。
想了不知道多久。
他终于想清楚了,他现在好像,是在生病。
太医总是来瞧他,胜玉也让他喝药。
所以,是因为他生病了,胜玉看不过眼,才来哄哄他?
是了,胜玉就是这样的。
他痴恋地看着眼前人弧线优美的鼻唇下颌,从胜玉的眼睫一路滑下来是一条完美的弧线,看起来很无辜,很纯稚温柔,看着便使人心尖发软,很想逾矩地拥抱亲吻上去。
她长得柔软,也爱当菩萨,明知道他是个大麻烦,一旦控制不住就又要缠上去,或许又会伤害她,她还是会牵着他的手睡觉,在他的榻边守到号角声起。
李樯后来害怕得做噩梦,梦里他变成一条青面獠牙的恶犬,胜玉好心摸摸他的脑袋,他就控制不住猛扑上前含住那一条白嫩的手臂,含在齿间啜吸,卷噬得涎水横流,还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
胜玉被吓到,惊惶地推开他,拿木棒打走他,然后离开不再回头。
李樯知道,她心硬起来也能硬得像铁,说不要他就不会再理他,对讨厌的人,一眼也不会多看。
他怕胜玉厌恶他。
他知道,胜玉讨厌他蛮横,讨厌他总是别有用心。
李樯红着双眼,眼泪又啪嗒啪嗒地砸下来。
他几乎是惊惧地看着胜玉,说。
“我没有装……我真的没有生病。”
“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有想骗你。你不要对我好,好吗?”
喝醉的人会说自己没有喝醉。
原来生病的人也会说自己没有病。
胜玉只见过他装乖撒娇的样子,没见过他真正可怜的样子。
像被逼到角落的丧家犬,害怕再近一步会失去更多。
胜玉忽然心里有些酸涩了。
她想到李樯失落地对她说再也不会出现了,想到李樯在月安郡的高座上远远看她也不再靠近,想到李樯帮她出的书,想到他对着一处山野里的佛像许愿下一世,想到在上战场前握着他手的那一晚,他睡着后喊了三遍她的名字。
还有他现在的眼泪和惶恐。
一段感情的失败,一段信任的破裂,割伤的原来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她不知道这样折磨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她终究是一个普通人,做不到纯粹的善,能够宽宏大量地不计较受到的所有伤害,也做不到纯粹的恶,无法真正在报复中享受快感。
她的愿望其实还是最开始的那个。
不再孤独,过安稳的日子。
流连在废墟之中,咒骂憎恨过往的灾难,似乎没有办法让她过上想要的日子。
她该学会重建。
胜玉深深吸进一口气,最后两下有些颤抖。
她慢慢抬起手,用手心拭去李樯的眼泪,然后轻轻地停留在脸侧。
“李樯,我知道你听得到。”她是说给那个清醒的李樯听。
“我曾经躲着你,并不完全是因为我讨厌你,而是因为我不敢相信你。但是现在……我觉得可以再试试,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重新相信彼此。”
李樯眼眸颤抖,接着慢慢地亮了起来,如同一双渐渐明亮的灯笼。
“如果你脑子没有坏得彻底的话。”胜玉吸了吸鼻子,笑了一声,“来找我一起除旧岁吧。”
离除夕还有六天。
如果到那时李樯的脑子还是好不了,那也不值得要了。
……其实不是。
那就等明年。
反正话已经放出去了。
胜玉抿了抿唇,收回手,小跳着快速地离开了太医院。
身后有人痴痴地跟到门口张望着她。
胜玉听到了脚步声,埋着头没理。
不想跟哭包说话。
等脑子好了再说吧。
第80章
◎前缘已是一笔烂账◎
胜玉没再关心过宫里的事, 就好像没去过那一趟似的。
她吃好喝好,到了除夕夜当天的早上, 睡得还很香。
她还没醒的时候, 门外已经有人在等着了,鹅毛大雪下得纷纷扬扬,沙沙的声音反倒衬出寂静,落在伞面上, 伞下人脚边堆了一层软雪。
李樯屏息站在府门外, 双眼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
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看见李樯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口, 燕怀君的脸色沉了沉, 凌昭则是揉了揉眼。
他没看错吧, 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怎么会一个人撑把伞站在雪里。
看清了人,凌昭打了声招呼, “早!”
李樯回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就又扭回头去, 两只眼睛就跟钉在那扇门上一样。
凌昭还在打哈欠:“你怎么不进去?”
他倒没问李樯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他们也是趁着早上来跟胜玉黄莹打声招呼。今天除夕, 入夜后肯定忙碌得很, 有一大堆亲戚家事要应付,根本腾不出一丝空隙来找朋友, 即便他们怜惜胜玉孤身一人,也没有办法在今天陪她,好在胜玉跟着黄莹住在黄家,也不至于太孤单。
李樯依然痴痴地看着厚重的门扉,默了两息才说, 没人让他进去, 他不便硬闯。
这话听得凌昭很是迷惑, 什么时候黄莹家规矩这么大了?有客上门,非得等到主人家来请,还不能喊门的。
况且,就算规矩再大,谁敢在如今炙手可热的大将军面前摆?李樯未免太客气了些。
凌昭懵懵没回过神来,燕怀君却已经看不惯李樯的做派,上前一步,眯眼盯着他。
“别在这里装模作样,胜玉不需要你的假惺惺。”
破天荒的,李樯没跟他呛声,静静低下眼:“我知道。”
燕怀君反倒一怔,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出来了,不然为什么李樯做着这个小媳妇的样子,是给谁看。
但身后的大门依然紧闭着,燕怀君浑身发痒似的不适,拧着眉说:“你……”
对于李樯,他有许多恶言想诉诸于口,但也有很多话,他其实没有说的立场。
从月安郡与胜玉分别开始,他便知道他没资格指教旁人的感情,因为他自己都想得不明白。但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不会容忍胜玉再受到任何一丝伤害,无论以什么身份。
燕怀君将喉中的话咽了大半回去,最终只留下一句:“你在这儿到底是讨好还是讨嫌,你好自为之。”
李樯依旧纹丝不动,像是逆来顺受,又像是根本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凌昭却咋咋呼呼起来,因为他听燕怀君和李樯说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凌昭像只扑腾的鸟儿大叫着,“你方才说李樯……李将军,和胜玉,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他之前在京城和胜玉还有黄莹短暂聚过,当时李樯便陪在胜玉身边,可惜他当时只顾着哭,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如此想想真是不甘,他本应该是最先知情的,结果到了现在好像谁都心知肚明了,只有他刚刚才听说。
凌昭站在原地想了半会儿想不通,要闹。
“我觉得我被排挤了!”
燕怀君烦得不行,不痛快全撒在他身上了,恶声道:“能排挤你的只有你的脑子。”
“……”
吵吵闹闹的时候,黄家的府门终于打开了。
除夕的早晨值守的小厮们也偷点懒,主子若是没吩咐有客要来,便趁机多歇会儿懒觉,结果一开门被吓了一跳,外面站着三个一看就矜贵非凡的大少爷,身后还跟着一堆奴仆,立刻就吓清醒了,知道自己让贵人等着了,战战兢兢地作揖,对走进来的几位公子招呼道:“燕大人,凌公子,这位……”
最后一个没见过叫不出来的,给了他一袋丰厚的赏钱。
胜玉也已经起了,正由黄莹的贴身侍婢给她梳头,据说这位心灵手巧的婢女学了一个最时兴的发式,黄莹要她一定试试看,“这种发髻最配妹妹你。”
胜玉浅笑:“这些日子我已经换了十数种发式,每回你都这么说。”
“可是真的都很好看嘛。”黄莹在一旁捧着脸欣赏。
传话的也领了赏钱进来了,倒是弄清楚了。
“小姐,胜玉姑娘,有客来了,是凌公子,燕大人,还有一位李将军。”
因是在黄莹的闺房之中,传话的人念名字的顺序便也是按着同自家小姐的亲疏远近念。
黄莹听到最后一个觉得陌生,琢磨了一会儿,忽地反应过来,一双眸子不自觉地瞧向了胜玉。
胜玉仍然是同那日在街上一般,神色平平静静,仿佛并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只是悄声呢喃了一句:“脑子好了?”
黄莹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过此时,有别的疑问更急迫。
她挥手让奴婢们下去,搬着绣墩靠近了胜玉,腿贴着腿地说:“胜玉,李樯是来看你的!”
她说得笃定,因为她与李樯毫无交情,又说得兴奋,因为太想知道好姐妹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
胜玉点点头,对上黄莹灼灼的视线,顿了顿。
她不好多说别的,只好说:“那日我买的手帕,是被李樯捡走了。”
黄莹捂着嘴发出一声惊呼。
她很懂,紧接着问:“那你们,是要再续前缘了?”
胜玉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皱着的眉头看起来有些苦恼,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怎么说呢?前缘已是一笔烂账,纠缠不清,续无可续。她之前想的,也不过是重来一次,从头开始。
重新开始,似乎很耗费心力,但做了决定之后,却发现其实意外地轻松,因为她现在跟过去已经有了许多的变化,心境也大不相同了。
黄莹并不知道当初的种种细节,是胜玉有意瞒着她,不想叫最亲密的友人跟着自己整日为了那些腌H事忧心。
但事实上黄莹自己在脑海内猜测的桩桩件件也并不简单,且每一种猜测都是认定李樯欺负了胜玉,每天都能在脑海中给李樯安排上十八套降龙掌。
现在能够亲身参与,黄莹当然很积极,绞尽脑汁把自己身为已嫁妇的毕生所学传授给胜玉,生怕胜玉在男人身上接着吃苦头。
胜玉摇头笑笑:“不要紧的,不用担心那么多。我已经不需要他的什么承诺,也不期待他那些情感有多长久的期限,我现在已经过得很安稳了,自己能保障自己一生的幸福,不需要从旁人身上再索求什么。”
她从前没有这样的自信,但经过了那么多地方的游历,自己开了茶楼,甚至上过了战场,做过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没怎么遇到做不成的事,便慢慢有了底气。
黄莹的叽叽喳喳便停了下来,静静地看了胜玉一会儿,大约是看出了什么,神情中竟浮上一丝钦佩和羡慕。
她回过神,合掌道:“好,那我们就出去会客吧!”
两人携手到了外厅,凌昭还在缠着燕怀君不依不饶。
看见胜玉,凌昭便飞奔过来,急吼吼地道:“胜玉,你和李将军是真的吗?你真认定他了?”
若不是凌昭心直口快,换个人绝不会当着两个当事人的面问出这种问题。
李樯没说话,之前钉在门上的双眼从胜玉出现以后就钉在了胜玉身上,听着凌昭的问话,李樯心里其实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他三天前就已经恢复正常,但是不敢来找胜玉,一直在脑海中反复回想胜玉来跟他说的每一句话,直到除夕日。
胜玉并没有答应他什么,只是去看了他一回,叫他一起除旧岁。他不确定胜玉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她给了他一个机会,愿意见他,可是除夕之后呢?明年呢?后年呢?
李樯心中一点也不安定,但他也不敢问。现在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胜玉面前就已经够他高兴的了,他还得悄悄藏着这份高兴免得讨人嫌,就怕得意忘形问错了一句话,胜玉就会告诉他,其实她还是挺烦他的,以后还是叫他滚远一点。
胜玉也没有回答凌昭的问题,转眸看向李樯,问了一句:“你病好了?”
李樯赶紧回过神,点点头,点完头又说:“好了。”语气简直称得上是有些恭谨。
凌昭果然又被转移注意力,好奇地问李樯生了什么病。
这事儿没让人刻意宣扬,但是太师那边也没有硬瞒着,燕怀君倒是有些耳闻,瞥了李樯一眼,嘲讽地说:“伤了脑子还能治好,要么怎么说宫里的太医医术精湛呢。”
他对李樯没好感,几乎认定李樯这所谓的病是装的,毕竟据他所知,李樯从前也用过这种装疯卖傻的手段,所以如此嘲讽。
不过他说这话听起来很像是个诅咒,仿佛在希望李樯永远好不了。
黄莹默默围观半晌,忍不住轻咳两声,提醒燕怀君别太过分,这毕竟是李氏的大将军。
凌昭蒙头蒙脑的,觉得自己又行了,在这时候冒出头来打圆场,大度道:“哎,没事没事,以后李将军也算是咱们妹夫,一家人,不计较的啦。”
李樯从头到尾没说话,燕怀君又被猪队友气得够呛,脸黑得能刷锅底,没坐多久就走了。
凌昭倒是想多坐会儿,他还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但是很快他家里派人来找,也只能匆匆回府。
剩下黄莹看着两人,眼珠子左边转转右边转转,然后说:“其实我家后面有一片竹林……”
胜玉笑了笑,抬眸瞥向李樯。
“我们去走走?”
李樯心口一悸,喉咙发紧,都不知道自己脖子是怎么弯下来点头的,手脚僵硬地应了声好。
第81章
◎“他和我去。”◎
竹林中并未刻意清扫, 堆满落雪,两相映照别有一番意趣。
胜玉穿得厚厚的很暖和, 边走边道:“凌昭的话, 你不用放在心上。”
指的是“妹夫”那一句。
李樯脚步一顿,仿若被泼上了一捧凉水,又好似摇摇欲坠的火苗上盖上了一碗死灰。
心口涌上一阵急促的绞痛,等平息下去了, 才压抑不住微颤地开口:“好。”
不, 一点都不好。
胜玉果然什么也不打算承诺, 还时刻提醒他不要痴心妄想。
李樯鼻头微酸, 强自压抑下去, 在心中自我提醒,慢慢来。
吸鼻子的声音很轻, 但胜玉听见了,回头一看, 不由得惊讶在了当场。
这爱哭的毛病, 到底是治好了还是没治好?
她想了想, 大约猜到是哪里惹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