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云贞回忆着梦里的细节,逐渐失去困意。
左右睡不着,她推开窗户,残月贴在天边,夏蝉知知鸣叫。
享受了会儿万籁俱寂的夜,她掰着两手手指,认真算着,今日是六月二十九,梦里,定南侯病倒的消息,是七月初四传到京城的。
如今,定南侯兴许发病了,传到这,不用像到京城那么远。
再拖一两天就好。
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的,一个小石头打在窗户上。
云贞悚然,小手扒拉窗格子上,刚要拉回窗户,外面一个剑鞘卡住窗户,随后,传来周潜一声浅笑:“云姑娘,是我。”
云贞咬着嘴唇。
梦里这时候,他们早就到京城了,她没有和周潜相处太久,不知道他的秉性。
好在周潜没有进一步失礼,虽然窗户留着一个缝隙,云贞不用直面他,饶是如此,她不由懊恼,气自己为何要开窗,平白生事。
她不说话,周潜便说:“其实走水路,三五天就到京城了,只是怕你不习惯水路,但意料之外,走陆路你也会不适。”
静默了一会儿,云贞说:“对不住,是我身体不争气,耽搁了行程。”
周潜:“你不用道歉,我只是有一事,不得其解。”
云贞心跳突然加快,她轻轻咬指节,说:“公子不懂的事,小女也……”
“咔”的一声,周潜用力拉开窗户,月光倏然照进屋内,少年歪着脑袋瞧她,笑道:
“姑娘为何装病?”
作者有话说:
——
周潜:今天是觊觎贞娘的一天。
陆崇:现在滚还来得及。
——
不出意外,下章男主出场哈哈
第五章 惊鹊
◎惊鸿一瞥,莫过如是。◎
“铮”的一声,云贞心中紧绷的弦断了。
她呼吸加快:“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潜从怀里拿出一张方子,念:“黄芪杜仲白芍当归……这是你吃的药,只有补气活血的功效,郎中也说,姑娘并没病。”
云贞捏着五指。
装病拖时间的事,传到承平侯府,她该如何自处?
看出她慌了,周潜说:“这事只有我知道,我让郎中别说实话的。”
万幸周潜没告诉旁人,可云贞不明了他的目的。
她低着头,没说话。
她出行总戴帷帽,时隔多日,周潜终于再见到她的脸。
月华如水,照亮少女白色裙裳,光泽折散,朦胧中,她双眸低垂,长睫轻然一颤,紧绷着身体,像山林间乍然闯入猎人领地的小鹿,很是无措。
这般美,这般惑人。
周潜放轻声音:“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装病。”
云贞又后退一步。
周潜知道她胆子小,但不知道这么小,不对,她既然装病,也不算胆小了。
他克制着攻击性,诱哄着她:“因为你不喜欢陆旭?”
陆旭便是他的表弟,云贞救了的少年。
云贞不敢再落人话柄,定了定心,解释说:“不是,我只是不敢去京城,”顿了顿,“……我怕。”
她声音软,说到最后,带了五分真情,尾音哽咽。她怕梦里的未来,怕那庄严的侯府。
周潜以为她为远离故乡而彷徨,他神色缓和:“你别怕,到京城,我罩着你,我会说服母亲,让你跟我们回广宁。”
云贞更怕了。
她一手抱着胳膊,偏着头不看他。
周潜只当她在思考,说:“云……贞娘,今夜是我唐突,你早点休息,”想了想,又说,“明日开始,你别装病,也别这么躲着我。”
说完,他帮她合上窗户。
屋内光源戛然终了,云贞再控制不住自己,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忍不住全身发抖。
周潜这些话,让她想起那个梦里的事,他们说着爱她,却也一步步将她逼进绝境,她只觉滔天疲倦,难以喘息。
她不想要,也不需要这样的爱。
云贞压着声音,哭了小会儿,才逐渐冷静,强迫自己想事,而不是沉溺在恐慌中。
先是,她太天真了,郎中不是蠢货,定能看出她装病,她却没想到收买郎中,再者,周夫人和周潜肯定很快离开,她最好按他所说,明天不装病。
最后,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姆妈?
冯氏和小翠住在隔壁偏房,她好想扑到姆妈怀里,诉说恐惧,可是除了让姆妈担心,又有何用?
她本就是多事之人,总该学着自己担着。
这一晚,她辗转难眠,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过去,但脑海里,浮现许许多多的人,一张张面孔,有赵夫人,姜夫人,有陆旭,陆晔,陆昌……
忽的,定在穿着绯红官袍,面容俊美的男人身上。
彼时他官至尚书,入内阁,掌官吏,天未亮出门,踏月而归,三十多的年纪,还未娶妻,后宅依然干干净净,只住着她一个外来者。
她时常猜疑,他一直不娶,是不是怕正妻看到她,会心怀芥蒂,她暗自下决心,到那时候,她一定不会碍着他们。
可如此君子,多次对她出手相帮,难道梦里的云贞,心中不曾存有片刻幻想?
存过的。
只是,于他而言,她是灾祸。
骤然,云贞心口收缩,眼角滑落泪珠,她恍然回到现实,忙用袖子擦眼泪,便听屋外来回脚步声,冯氏来拍门:“贞娘,起来了吗?”
云贞披着衣裳,开门:“姆妈,这是怎么了?”
冯氏小声:“广宁出事了,周夫人要赶回去。”
云贞缓缓睁大双眼。
知道定南侯突发恶疾的消息后,陆瑶和周潜已收拾好东西,要乘夜色而归,云贞和云宝珠前去送行,陆瑶与她们道别后,迈进马车。
众人在忙,周潜瞅空到云贞旁边。
他神色严肃:“你要等我。”
云贞怕控制不住流露高兴,就不说话了。
周潜却爱极她的柔软,这冲淡了点他对祖父垂危的郁结,于是,他解下腰间一块白玉荷鱼纹玉佩,强自塞到云贞手里。
云贞大惊:“你……”
周潜:“信物。”
他迅速转身,离开此处。
云贞和云宝珠都没戴帷帽,冯氏同陆瑶留下的管事、丫鬟,以及四个侍卫说话,她冲上去就暴露面容了。
可这玉佩,相当烫手。
目睹一切的云宝珠也惊讶万分:“你们……”
云贞咬着声音:“嘘。”
她拉着云宝珠回到院子,左右无人,她解释:“方才公子塞给我玉佩的事,要是被他母亲,被京城承平侯府知道,会以为我勾引公子。”
云宝珠:“不就是你勾引他的吗?”
云贞盯着云宝珠。
她向来泥捏的性子,云宝珠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出明晃晃的恼火,最可气的是,她生气了还这么漂亮。
云宝珠问:“你干嘛?”
云贞:“我没勾引他!”
说完,她推开云宝珠,回到房中。
门外云宝珠酸气冲天:“哟哟哟,你手上拿着的不就是证据?”
好在冯氏刚好回来,骂了云宝珠两句,这事才暂时消停。
冯氏进屋,桌上摆着一块荷鱼纹路玉佩,玉质温润细腻,鱼身莲叶,线条相互涌动,栩栩如生。
冯氏:“周公子给的?”
云贞躺床上:“我不想要。”
冯氏叹息:“不若交给驿丞,让他送……不行,这件事但凡被周夫人察觉,麻烦的是咱们。”
分明是她不要的东西,怎么她还不得不收,这是什么道理。
末了,云贞用素白手帕,包起玉佩,说:“说不定能当不少钱。”
可惜只能自我宽慰,玉佩角落刻着“定南”二字,玉质和做工如此上乘,当铺不会接的吧。
唯一庆幸的是,周潜的离开,解决了她目前最大的困局,他至少一年没法北上,一年后,他也该忘了她。
云贞想,她真坏,居然因为定南侯的死松一口气,希望定南侯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要生她的气。
冯氏不知云贞心里的小嘀咕,方才在外面,她已和陆瑶留下的人打过招呼。
冯氏:“除了四个侍卫,还有一个管事一个丫鬟,管事姓钱,丫鬟叫新桃。”
云贞一惊,看来那个计划,除了没记得买通郎中,她还没想到,周夫人会留下管事。
冯氏继续:“你和云宝珠出行遮得死死的,他们都真正见过你们面容。”
云贞肩膀一垮,还好还好。
冯氏接下来说的事,更为重要。
陆瑶本应该亲自去承平侯府的,婆家出事,她写了一封亲笔信,由钱管事保管。
原来,陆旭得救后,承平侯府出动几方人马寻人,后来定南侯府先得到消息,只知道是云家的小娘子,具体不确定哪个。
陆瑶将云贞的确切名字、籍贯、生辰八字,留在亲笔信里,不随意外传,是预防有人眼馋这份恩情,掉包了人。
云贞一喜:“也就是,毁掉那封信,我和宝珠姐姐换身份,就不用换姓名了?”
冯氏:“是,我在想法子毁掉信件。”
云贞高兴地来回走两步。
计划有过意外,所幸没有大碍,那么,就到第三步,不暴露目的的情况下,说服云宝珠。
她想了一整个晚上,发现可以利用周潜的作为。
隔日,云贞搽白脸颊,去找云宝珠,云宝珠在看衣裳料子,冷笑:“你昨天吼了我呢,今天还知道我是你姐姐?”
云贞咬嘴唇:“宝珠姐姐,其实,我心悦于周公子。”
云宝珠一愣,继而肯定:“你不说我也明白,肯定是你勾引了他!”
云贞偷掐自己大腿,疼得眼泪汪汪:“可是,他说他娘亲不会给他聘陆家的女儿,可我去陆家,就是当干女儿的。”
云宝珠:“哈哈,为什么不要陆家女啊,你跟他不行了?”
云贞摇头:“我舍不得他,可他不娶陆家女儿,我真不想做陆家干女儿。”
云宝珠:“啧,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你对我哥真绝情,我哥那么喜欢你。”
提起云耀宗,云贞忍住情绪,她默了默,说:“也是神奇,我听周夫人说,我救的那人,他只记住我额间这颗痣,真不知道他们怎么靠这颗痣找到我的。”
云宝珠叠布料:“嗐,那你要怪自己长相,是你这张脸惹的祸……”
忽的,云宝珠脑瓜子终于机灵一回,她压抑着激动,问:“你,你真不想当陆家干女儿?”
云贞:“唉,是呀。”
云宝珠:“我可以当啊!”
云贞:“啊?这不好吧。”
云宝珠越想越兴奋:“你想想,除了小翠和你乳娘,没人知道我们哪个才是有胭脂痣的!”
云贞怯懦:“真的能行?你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吧?”
云宝珠将布料一搁,握着云贞双手:“好贞娘,姐姐这是为你好啊,你不想和周公子在一起么?”
云贞提醒:“可是做侯府干女儿,也有许多的好处呢。”
生怕云贞反悔,云宝珠说:“咱们换身份,是我帮你,也是你帮我,我,我就想当侯府女儿,你能跟了周公子已是极好,这个机会就给我吧!”
云贞犹自拧着小眉头。
直到云宝珠急得真想给她跪下,云贞才松口:“我心里何尝不想跟你换,可是,我得跟姆妈商量,她并不知道这件事。”
云宝珠几乎尖叫:“不行!她不会同意的!”
云贞:“宝珠姐姐,我可以说服姆妈的,如果咱们要换身份,我姆妈也一定会知道。”
云宝珠不情不愿地应了。
这一夜,云宝珠魂不守舍,彻夜难眠,她担心云贞不够伶牙俐齿,又担心自己竹篮打水,天没亮,就去锤云贞的门。
云贞却睡了个好觉,她努力揉揉双眼,拍了下脸颊,做出一副思虑一晚上的模样。
云宝珠挤进屋子来,关门,紧张地问:“怎么样,你说了吗?”
云贞:“我求了姆妈一晚上,她勉强同意了。”
云宝珠哭了:“好贞娘,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直到这一刻,云贞心头大石半落地。
早上天大亮后,冯氏对云宝珠冷脸,云宝珠还巴巴地朝她笑。
冯氏说:“贞娘额间的胭脂痣不好遮,我得找找合适的脂粉,你们继续戴着帷帽,别被旁人瞧到长相。”
云宝珠恨不得帷帽长在头顶,说:“那是一定,贞娘,你也别大意啊。”
云贞点头。
第三步,成功。
冯氏对这一步的唯一担忧,就是云宝珠会对外瞎编云贞和周潜的事。
云贞却清楚,不管她承不承认喜欢周潜,在云宝珠那,就是一个结果——是她勾引周潜。
不如她以此为契机,把恩人的名头让给云宝珠,在云宝珠眼里,她和周潜告吹,干女儿的身份就轮不到云宝珠。
为了保全,云宝珠会管住嘴,不到处乱说。
云贞伸出两根手指:“这个应该叫,一石二鸟。”
冯氏夸她:“贞娘通透了许多。”
云贞抿唇,脸色微红。
还要感谢周潜,他提了郎中的漏洞,让她打迭精神,她不聪明,所以要为剩下的每一步,设想无数种可能。
七月的天,太阳毒辣,树木被晒得焉焉的,多呼吸一口都觉得胸腔热,马儿走着走着便开始打响鼻。
“姑娘不舒服,就在这里休息吧。”
这是出行的第十五天,原定十日的行程,因云贞三天两头的病,如今愣是一半没走完。
他们歇在淳邱府桓山县,桓山县水草丰茂,树木郁郁青青,郊外还有一处桓山泉。
冯氏往郎中手里塞了块碎银,说:“我家姑娘只是想见见路上风景,不得已出此下策,有劳大夫了。”
郎中收起银子:“我这就开点寻常补血的,给你家姑娘壮壮底子。”
另一头,驿丞热情地钱管事说:“这附近有一条桓山泉,风景秀丽,但你们想去的话,只能清晨去,现在太热了。”
云贞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等冯氏回来,云贞与她商量:“姆妈,这几日,我想出去走走,晒黑皮肤,好没那么显眼。”
冯氏心疼:“这么热的天,你这不是糟蹋自个么?”
云贞:“我不想再收到玉佩。”
那枚白玉荷鱼纹玉佩,就压在箱底。
见她执意如此,冯氏终于是答应了,只是私底下告诉郎中,换成清润解暑的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