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崇叫星天:“明早你去库里,拿一柄玉如意送到兰馨堂,说是补上今夜见面礼。”
第九章 山田
◎所见所闻,当是另一番风景。◎
隔日,兰馨堂。
陆幽去上朝后,姜香玉小憩一会儿,便去永德堂,趁着清晨天还凉爽,陪老夫人走一圈。
姜老夫人五十多岁,头发依旧乌黑,她一身茶色松鹤延年团纹袍,身体硬朗,健步轻盈。
谈及子女婚嫁,当年陆幽娶妻,姜老夫人聘了娘家的侄女姜香玉,如今,姜香玉也想为陆旭聘侄女。
她扶着老夫人,说:“姑母觉得,怀雪如何?”
姜老夫人笑意微敛,说:“怀雪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像我,也像你。”
姜香玉:“像我们不好么?”
姜老夫人:“没有不好,可你忘了前年她和大郎吵架的事?”
前年,姜怀雪十三岁生辰,陆旭送了一套松湖石刻章,被她发现是小厮挑的,当场把刻章砸碎,送回承平侯府。
陆旭不是会低头的主,便扔了刻章。
为此,两人半年不说话,直到姜香玉出面说和,此事才翻了篇。
姜香玉:“当时他们还小,再说,我和三爷不也好好的?”
姜老夫人摇头:“往日你与阿幽置气,是阿幽让着你,大郎却不见得会让怀雪,大郎适合温和的女子,非要撮合他们,恐成怨偶。”
姜香玉知道有道理,还是不太甘心。
打姜怀雪养成,她就想聘来当媳妇,姜老夫人不知道,她的心思已透给姜怀雪,现下反悔,让姜怀雪如何想。
无果,姜香玉暂且不想,提及旁人:“姑母觉着,云宝珠如何?”
姜老夫人:“心太躁,先在侯府养一年再说婚事。”
姜香玉:“是。”
回了兰馨堂,姜香玉才知道静远堂的雨山送来一柄玉如意,她不意外,陆崇是个礼数周全的。
她叫丫鬟秋萍:“你去一趟水天阁,让宝珠过来吃个早饭。”
这个早上,云贞在画画,巳时末,云宝珠出去一趟后,多了一柄玉如意。
她钻进云贞的东耳房,拿玉如意在云贞面前显摆:“这是状元郎七叔送的。秋蝉说,这玉如意外头要卖好几十两!”
云贞显出兴趣:“我想看看。”
云宝珠:“你小心别摔了呀!”
如意比手掌长一点,青玉玉质细腻,背后,雕着“吉祥顺心”四字,与梦里,陆崇初初给她的见面礼,一模一样。
云贞双眼微亮,这说明,她避开了一些因果!
她不由抿唇一笑。
云宝珠没在云贞面上看到艳羡,好没意思,便收起如意,说:“对了,二十二那日,蔻姐姐生日,你得备上生辰礼,咱们二房一起去大房那边。”
云贞回过神:“好。”
侯府每月给各房姑娘二两例银,可是府中这么多姑娘,还有丫鬟小厮,人情世故,都得花钱。
就譬如陆蔻的生辰礼。
梦里,她和冯氏尚且不懂侯府的行事,秋蝉见她倚重冯氏,刻意不提,于是,冯氏去买了一对包金珠耳坠。
耳坠一两银子,对她二人来说,已是极贵。
可侯府姑娘们眼睛毒辣得很,表姑娘秦琳琅笑她:“贞姑娘,你怎么买包金的货色呀!”
与她一起的陆莹很尴尬,没了笑脸,而云宝珠和云贞合送一份礼物的,更怨她丢脸,云贞羞得想钻进地里。
只有陆蔻不计低廉,接过礼物,还亲切地问她在侯府住得惯否。
这次,云贞打算缝一个荷包,对侯府的姑娘来说,东西贵精不贵价,她的绣功还可以,也能省钱。
余下几日,云贞亲手绣一个牡丹花荷包,云宝珠则得秋蝉指点,准备了一条洒金云绸披帛。
这是陆蔻十六岁的生辰,虽不如及笄礼盛大,却极可能是她在陆家的最后一次生辰。
云宝珠小声告诉云贞:“蔻姐姐已经相看了柳阁老之子,是大夫人舍不得她,要多留两年,不过再晚,年底也要定下婚期。”
云贞知道的。
她也知道,陆蔻的一生,等不到出嫁之时。
下午未时末,叠云亭中,陆蔻眉目清美,一身桃红色彩蝶交襟衫,下着一条白色织锦百迭裙,云鬓贴金,玉步摇,琉璃坠。
她手上拿着玉骨团扇,与陆芙、表姑娘秦琳琅几人说着话。
察觉云宝珠和云贞过来,陆蔻侧身,温柔地招呼她们。
如此鲜活的陆蔻,让云贞有点恍惚。
收下云氏姐妹的礼物,她笑着说:“瞧我这生辰多巧,你们来到没多久,我就同跟你们要礼。”
云宝珠忙笑:“蔻姐姐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的。”
陆蔻与云宝珠说完,也没落下云贞,说:“贞妹妹有空,可以多来走动,一个人闷着,很无趣的。”
要是陆莹这么说,就只是客气话,陆蔻却是真心这么想的。
云贞心内一暖:“是。”
这时,叠云亭外小道传来利利的声儿:“这么多人,我可有来晚了?”
是三夫人的侄女,姜怀雪。
姜怀雪一身樱草色对襟,并同色如意纹苏绸纱裙,她从月洞门走过来,姿态婀娜,如天边朝霞,似桃花灼灼,霎是好看。
待走近了,她五官与陆莹三分相似,眉更浓,鼻更挺,张扬而明媚。
陆蔻说:“没来晚,正正好呢。”
陆莹也笑:“你是知道蔻姐姐的,你就算真来迟了,蔻姐姐也不敢怪罪,免得呀,你今个儿赖这里不走了。”
陆蔻打陆莹,陆莹跑,姜怀雪干脆去抓陆莹:“好哇,我不赖蔻姐姐这,我赖你那!”
一群姑娘笑声清脆,传出好远。
姜怀雪是陆莹这边的亲表姐,但她与陆蔻也极好,她性子活泼,只要有心,与谁都能交好。
知晓云宝珠就是陆旭的恩人,姜怀雪打量着她,笑意不减:“宝珠妹妹,万幸有你,表哥运道极好,还多了个乖巧的妹妹。”
云宝珠热络地回:“要这么说,我运道也好,多了个兄长。”
二人笑起来,脾性倒挺合得来。
而后,姜怀雪瞥向云贞。
姜怀雪漂亮,自然也容易留意漂亮的人。
打从进院子,她就留意到云贞,这姑娘站在最后面,月白云纹裙裳稍显宽大,本应不引人注目,可鹅蛋脸柔润,五官细致如画,皮相、骨相皆绝。
只是,她一直半低着头,没多说过一句话。
陆莹介绍:“这位是贞妹妹,宝珠妹妹的表亲。”
云贞:“雪姐姐。”
一句话,姜怀雪明白她的身份,“哦”了声,便也不再理会。
云贞的心,慢慢落地。
梦里,姜怀雪知道云贞是陆旭的恩人,顿时笑意淡了,紧跟着,陆旭与几位郎君送来贺礼,他与云贞说话时,姜怀雪更是目光如刀,刮陆旭,也刮她,弄得云贞很难熬。
这回,云贞与姜怀雪不算交恶,不过,以防万一,在陆旭来之前,她会借口更衣,出去避一避。
毕竟私心底,她也不想见陆旭,能躲多久就多久。
生辰小宴设在陆蔻的乘月阁。
姑娘们玩起飞花令,飞花令下来,只剩下陆蔻、陆芙和秦琳琅,三人才气不浅,各朝诗句脱口而出,陆莹、陆蓓和姜怀雪等几人时而拊掌,时而称绝。
云宝珠听不懂,跟着鼓掌。
重开一轮,飞花令飞“万”字时,陆蔻不做思索:“万里长征人未还。”
陆莹沉吟一会儿,脑中一时空空,姜怀雪却掐着时间:“莹儿啊莹儿,不会第二句就折在你了吧?”
陆莹一急,脱口而出:“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姜怀雪:“嗯?格律不对呀!”
陆蔻:“自家姐妹玩,不拘这些。”
席上笑声不断,云贞悄悄起身,在没人留意时,走了出去。
她方绕过回廊,还没透口气,不远处,传来几个少年谈话声:“大哥……又送刻章啊,不会又叫墨棋买的吧?”
便听陆旭:“你们不懂刻章多好。”
云贞心口猛地一跳,她都走到回廊了,从没有这么一瞬间,她反应如此迅捷,一息之间,扭头撤回。
陆旭眼角余光晃过月白裙角,他不由一顿,抬眼向走廊看去。
却空无一人。
三郎陆昌问:“大哥,怎么了?”
陆旭眯起眼眸,说:“没什么。”
云贞躲在柱子后,听着陆旭几人进乘月阁,她心跳渐渐放缓,又后怕,她太像做贼了,行动畏缩,未免惹人生疑。
下次,她再怕,也要大方点。
虽是这么想,云贞还是嘀咕,最好没有下次。
天气闷热,她一边用手扇风,走出乘月阁,不知不觉,绕到花园。
园中湖泊清圆荷叶亭亭,假山错落,鸟雀呼晴,花丛缤纷,正中央,立着一块石碑。
听说石碑是老侯爷亲手镌刻的,不管侯府如何变换,它始终沉默地立在那。
只是,她梦里囿于深宅,一次也没上去瞧过上面的字。
云贞不由靠近石碑。
她昂起头,从第一行开始,默读:国子先生晨入太学……
除了第一句,后面的字,她许多不认识,一目十行,终于找到自己会的几个字:拔去凶邪,登……良。
登与良中间,还有两个字:崇、畯。
她也不会。
她想起乘月阁中,姑娘们对答如流,她心生羡慕,若是她识字,所见所闻,当是另一番风景。
这般想着,她呢喃出声:“拔去凶邪,登,登……登山田良?”
“登崇畯良。”
身后传来男人低醇的嗓音。
云贞倏地转身,便看陆崇一手背在身后,静静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我摊牌了,这本其实名字叫文盲少女和她才高八斗的状元郎(bushi),信我,贞娘会读书的qvq
要上榜了,明天不更哈,后天依然12点
——
注: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拔去凶邪,登崇畯良。——韩愈《进学解》
万里长征人未还。——王昌龄《出塞》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温庭筠《梦江南》
第十章 软和
◎“你替我将它送人。”◎
下次,下次。
却没想到这个“下次”,来得这么快。
这样见到陆崇,叫云贞措手不及,她大脑空白一片,立刻偏过头,不敢再看他,可惜,时间不会因她所想而静止,沉稳的脚步声后,一双乌皮六合靴出现在她眼底。
他停在三步开外。
云贞双手抓着衣摆,整个人有如紧绷的弓弦,要是能跑,她早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可是不能,尤其是对面是陆崇,她要是想把事情闹大,大可以跑一个看看。
云贞抑住退缩的冲动。
陆崇见云贞脸生,却不认为她是客人。
若是客人,她身边会带丫鬟,她不仅没有带丫鬟,对侯府的路也不陌生,说明是在侯府住着的。
陆家孙辈多,陆崇没留意过陆蔻陆旭那几个表亲,却也知道,小辈中不论男女,都应读过书,这是基本修养,除非她偷奸耍滑,连字都没好好学,容易养成坏风气。
再开口时,陆崇声音含了三分威严:“‘登崇畯良’,你不识得?”
云贞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下,好一会儿,才回:“嗯。”
陆崇不由皱眉。
有人低头是羞,有人低头是恼,她低头,他只能在她身上看到羸弱与惊惶,仿佛他是残忍的猎人,掐着她的脖颈,不给她呼吸。
陆崇敛眉,道:“抬起头来。”
云贞长睫颤抖,微抬起头。
陆崇随便指石碑上一个“垢”字,问:“这个字读什么?”
云贞呆滞。
陆崇读出她眼底的茫然,他板起脸:“字都不识几个,出去遭人知晓,难堪的是你。”
云贞被训得满脸通红,她泪眼汪汪,真巴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修成个土地精,这辈子不来人间了。
只怕土地精也是要识文断字的。
她又低下头。
陆崇想要再说什么,却看一滴眼泪从她眼角突然掉下。
她哭起来是没有声响的。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那么用力地咬着嘴唇,下唇被蹂.躏得苍白无色,陆崇甚至怀疑,那瓣唇是不是要被咬破。
他顿了顿,倒是想起自己这口吻,吏科官吏听了,都低头不敢言语。
何况是个小姑娘。
他稍稍缓和,问:“这篇《进学解》,先生平日没教么?”这是要去问罪侯府请的先生。
云贞声若蚊蚋:“没、没先生。”
陆崇:“嗯?”
他这尾音上扬,她立刻补上轻软的一句:“我没先生。”
陆崇问:“你叫什么。”
云贞用袖子擦面,咕哝:“云贞。”
云氏。
陆崇反应过来,她是陆旭恩人云宝珠的表亲,借住侯府,母亲之前其实有提过一嘴,只是他忘了。
依照她的出身,怎会学过多少字,却是他误以为她读书偷懒。
云贞透了姓名,更怕被训斥,她声音颤抖:“对不住,是我不会……”
她是个水做的人儿,从方才到现在,眼泪滴滴答答的,漂亮的眼尾透着薄红,水润润的双眸,怯生生抬眼,发觉他盯着她,又立刻缩回去。
瞧着好不可怜。
陆崇抬手:“你回去吧。”
却看少女如蒙大赦,肩头猛地一松,沿着石径走开,还是顾忌着他一般,姿态十分僵硬。
陆崇看了眼石碑,想起什么,他又转头,看向少女离开的方向。
然而,她本来是小步走,然后大步,再大步,突然跑了起来,一眨眼的瞬间,就没了踪影。
好像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陆崇:“……”
他抬手按按眉头。
不一会儿,星天提着一个方形梨花木木匣跑来,气喘吁吁:“七爷,我把纸笔取来了,下次一定不会落下了。”
陆崇打开匣子。
石碑上的《进学解》,是老侯爷和陆蔻的父亲,也是陆崇的长兄一起雕刻,他答应陆蔻在她出嫁前,描完石碑上的字。
今日他休沐,也是侄女陆蔻的生辰。
他本打算描几篇,全当生辰礼,便摒弃杂念,挽起袖子,凝神描字。
晚上,乘月阁的欢声笑语移到侯夫人的长春堂,烛火通明,好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