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堵白墙,她吹着树叶,他站在枣树下,谁也没有跨过这道月洞门。
却都知道墙后是谁。
“沙沙,沙沙。”
树叶声音照进现实,云贞眼角忽的滑过一滴泪,她睁开双眼,看着帐顶,犹分不太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还是冯氏的声音让她回过神:“贞娘,我吵到你了?”
云贞摇摇头:“没有。”
这个午觉,一下睡到酉时。
方才的沙沙声,是冯氏捧着一个圆簸箕,里头装着碎茶叶,她在挑茶梗。
这几天,冯氏想了个卖茶叶的赚钱法子,侯府待下人不薄,分给下人的茶叶,与路边茶馆的茶叶相比,好多了。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爱喝茶,比如冯氏新结识的王嬷嬷,就攒了很多茶没喝。
冯氏用两百钱买下茶叶,将茶叶分成三等,茶叶完好的能卖到客栈,一般的与粗梗碎屑,就卖去茶馆,能卖出三种价钱。
云贞听罢,双眼晶亮:“姆妈真厉害!”
冯氏很会过日子,梦里却因不肯劝云贞从了陆旭,离开侯府后也担心她,不愿离开京城,被陆旭暗中打压,过得穷困潦倒。
想到陆旭,云贞的某个念头,就显得自大了——她不想陆蔻死。
她记得一开始,侯府对外称陆蔻得了恶疾而去,后来几年,她意外听到陆旭提及,才知道,陆蔻根本不是因病而死,而是悬梁自尽。
既然不是急病,陆蔻本可以不死。
云贞知道自己爱哭,还没本事,独善其身尚且不易,又如何救人?可陆蔻是这样好的人,梦里她受过大房恩情,如今陆蔻也帮她识字。
她不能眼睁睁等悲剧再现。
况且,身份互换这种事她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云贞同冯氏挑茶梗,一边给自己鼓劲。
好在她可以趁读书亲近陆蔻,只是要避免太明显,就不能去得太勤。
这么下来,一旬的时间,她只去了一次乘月阁,陆蔻教她怎么握笔写字,还夸她聪明,写字漂亮呢。
就这样,云宝珠还很不满,死瞪着她:“你往蔻姐姐那跑干嘛?也没见你跟莹姐姐献殷勤啊,你别忘了,我们是二房的人呢。”
云贞小声:“知道了。”
云宝珠见她鹌鹑一样,心里得意着,说:“对了,莹姐姐没请你中秋去灵云寺玩吧?那天我们几个姐妹,都要爬山,去灵云寺祈福。”
灵云寺。
云贞梦里这一年的中秋,也是去灵云寺。
那时,陆莹已发现陆旭对云贞的关注,很是不悦,云贞做不得正妻,侯府这种世家,断没有未娶正妻先有妾室之事,有损体面。
偏生云贞半点不知,长了那么一张艳丽的脸,侯府郎君们的目光,总流连在她身上。
陆莹心生警惕,有意打压云贞,在去灵云寺这一日,引导云贞穿一套天青色彩绣并蒂莲上衣,与茜色单罗纱留仙裙。
这身颜色当真惹眼,云贞有些不自在,还是听了陆莹的话。
到灵云寺下马车,她才发现,她身上的颜色与姜怀雪一模一样,姜怀雪性格霸道,最讨厌旁人与自己衣裳撞色,尤其是云贞的容貌,同样的颜色,却生生将她比下去。
顿时,姜怀雪脸色极为难看,说:“看来我这身衣服,是再穿不得了,晦气。”
陆莹连忙安慰姜怀雪:“雪姐姐别生气,不值当,不值当。”
一时,所有少女都围着姜怀雪。
云贞脸颊通红,却不知道该怎么回,陆蔻不在,没人会站在她这边。
等进寺后,要捐钱添油灯。
云贞是乡野来的姑娘,捐了一两银子,都要心痛许久,姜怀雪一出手五十两,还拉着人来瞧云贞捐了多少。
还有个姑娘大声嚷嚷:“一两银子?一两银子能跟佛祖祈愿什么呀,还不如不捐呢!”
叫云贞好难堪。
回想起那种孤立无援,云贞还有点心堵,所幸如今自己不会再遇到了,她不知道云宝珠会不会被针对,只是提醒一句,能避就避。
她便告诉云宝珠:“前阵子裁衣,天青色和茜色布料,宝珠姐姐做成什么?”
云宝珠:“对襟和裙子。”
云贞:“姐姐肤色有点暗,天青色和茜色太过明亮,姐姐不适合这么穿,尤其是外出天光大亮,更明显。”
云宝珠想说云贞肤色才暗,可云贞前阵子黑了一点,如今镇日关在水天阁,脸颊变回白莹莹的,吹弹可破,真是羡煞旁人。
何况云贞画画厉害,对颜色感知也强。
她勉强应答:“知道了,还用你说?”
只是,等陆莹建议她这么穿时,她一下把云贞的话忘到脑后,陆莹都没觉得她肤色暗呢,云贞算什么东西。
很快,八月十日,陆蔻定下柳阁老之子,婚期在明年六月十八,陆蔻待嫁,不便出门,就没去灵云寺。
陆莹没请云贞,云贞正好不用想借口推脱。
十五这日,云宝珠她们早早就出去了,云贞贪睡,卷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这才翘着头发爬起来。
小翠给云贞端来铜盆,洗漱完毕,云贞带着她,提着笔盒书本,去到乘月阁。
陆蔻对她亲近,乘月阁的仆从也不会捧高踩低,云贞见到陆蔻身边的丫鬟南枝,不由扬声:“南枝姐姐!”
南枝回头,笑了出来:“贞姑娘来了呀。”
陆蔻身边两个丫鬟,叫红豆和南枝,二人性格稳重,行事妥帖,但云贞更喜欢南枝,南枝很忠心,梦里一直为陆蔻守着的乘月阁。
招呼云贞坐下,南枝说:“姑娘在叠云亭练琴,叫我留意着你呢,我这就去叫她。”
云贞:“有劳了。”
南枝指着桌上饼食:“这是给贞姑娘准备的,先吃点垫垫肚子。”
云贞脸微红:“好,谢谢。”
上次练字练到她肚子咕咕叫,惹得陆蔻忍俊不禁,这次却记得给她备下饼食,还是她爱吃的菱粉糕和海棠蜜饯。
蔻姐姐真好。
云贞吃着东西,一边翻看千字文,细细回忆自己不会的地方。
外头传来说话声,云贞以为是陆蔻回来了,一手捻着海棠蜜饯,几步蹦到门口,探出小脑袋:“蔻姐姐!”
她声音突的卡住。
就看陆崇带着星天,陆蔻带着南枝,二人本是在门外聊天,被云贞这一打岔,齐齐朝她看来。
云贞:“……”
呀,要命。
第十三章 狸奴
◎比见到他就扭头跑,好多了。◎
陆崇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人面上,见到色若春花烂漫,与面如金纸凄凉。
少女笑眼弯弯,眼波清澈,看清楚他的那一瞬间,她脚步定住,面上欢喜悉数退潮,花凋叶落,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好不可怜。
仿佛他是罗刹转世,恶鬼投生。
她立刻收束手脚,拘谨地乖乖站着,不敢抬头,细弱地说:“蔻姐姐,七爷。”
陆崇沉默了。
陆蔻用力压着上扬的嘴角,想了这辈子最难过的几件事,就怕自个儿笑出声。
她清清嗓子,声音轻柔,安抚着云贞,说:“贞妹妹,小叔是跟我来要颜料的,来,咱们进去吧。”
云贞点头:“嗯。”
她不无懊悔,自己真笨,一惊一乍的,岂不是当着陆崇的面,说自己怕他?
却没曾想,进屋后,陆蔻朝她眨眨眼,嘴角含笑,说:“没事,你不是唯一一个怕小叔的,小叔不会介意的。”
云贞豁然开朗:“嗯嗯。”
说的也是,大家都怕陆崇,他大人有大量,怎会和她计较。
于是,屋内细语欢笑,屋外,一片寂静,陆崇站在台阶之下,一手自然地垂落,另一手轻轻抚摸自腰间的圆润羊脂玉。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微凸,让这双手有种介于文弱与强劲的力量感,白玉般的指尖,顺着玉佩并蒂莲的纹路,摩挲着。
不多时,陆蔻和南枝出门。
南枝拿出一个盒子,里面都是蓝色,有水蓝、天蓝、靛蓝、宝蓝、藏蓝等等,十二种颜色,霎是漂亮。
陆蔻闲暇时,喜欢做颜料,质感好,色彩正,陆崇有时会来她这里拿。
星天接过盒子,陆崇问陆蔻:“有想要的东西吗?”
陆蔻还真想了下,玩笑着说:“吃穿用度我都不缺,那我想小叔下次别板着脸,吓到贞妹妹了。”
陆蔻:“……”
遭侄女这一笑,他也不恼,只是从鼻腔里轻哼了声,说:“不是一回事。”
陆蔻以为,他说的是想要的东西,与“别吓到贞妹妹”,不是一回事,实则陆崇的意思是,云贞并非是被自己板着脸吓到。
她便说:“那下次,小叔带点赵记的糕点,要甜口的。”
陆崇颔首。
快到静远堂时,丛中有一抹白色,陆崇停下脚步,星天问:“爷,怎么了?”
陆崇:“那儿有只猫。”
星天定睛一看,“哎哟”了声:“猫的花色,好像是二房那边养的猫生的吧,怎么跑到这了,走开走开,去去去……”
他做出一副要赶猫的架势,陆崇却说:“等一下。”
他撩开衣摆,蹲下.身,伸出手朝猫:“嘬嘬,狸奴,来。”
听到叫唤,小猫探出脑袋,迈着奶里奶气的脚步,走两步摔一跤,跑到他身边。
它通体白色长毛,只是在泥地里滚得有点脏,碧眼圆润清澈,干净明亮,水汪汪,又怯生生。叫人克制不住,想直直望进去,一探究竟。
陆崇眼前,突然浮现一双媚色天成的眼睛。
他眼睑微动,手指朝试探着靠近小白猫。
小白猫粉嫩的鼻头,白须一动一动的,蹭陆崇的手指,它软软地叫了声,又用头去顶陆崇的指腹。
比见到他就扭头跑,好多了。
陆崇嘴角噙着笑,捏小白猫的后颈,放在宽大的掌心,对星天说:“去问兰馨堂和永德堂,是不是丢了只小猫,如果是,就说留在我这了。”
星天应答:“好。”
见着自家爷揣着小猫走了,他挠挠脑袋,原来七爷喜欢猫啊。
...
乘月阁。
“手指在这里……”
陆蔻帮云贞纠正握笔姿势,只是,每次弄回来后,笔杆上的手指,又会跑回习惯的位置。
陆蔻看着云贞的字,思索着,说:“你写字,更像画字。”一撇一捺的,不难看,到底比不得簪花小楷。
云贞:“不瞒姐姐,我确实会画画。”
陆蔻新奇:“哦?”
云贞运腕,笔墨游走,转眼,纸上就是一幅远山图。
陆蔻于品鉴画作一道,很有心得,此番见了云贞的画,眼前一亮:“墨韵十足,简单却不失雅意,这么短时间能画成这样,很不错。”
从未被人这般夸过,云贞红了脸颊:“只是自小这样拿画笔,改不过来。”
陆蔻:“罢了,只要能写出字,拿笔姿势无妨。”
云贞一喜:“我也这么觉着。”
想起什么,陆蔻又说:“小叔就在意拿笔的规矩。之前五郎开蒙,姿势不对,偏生他性格骄纵,不肯听先生的。”
云贞好奇:“然后呢?”
陆蔻:“然后呀,他就被小叔训了一通,后来,他一看到小叔就乖得像老鼠见了猫。”
五郎如今才七岁,是二房三夫人姜香玉的小儿子,陆旭陆莹的同胞弟弟,云贞的梦里,他曾拿石头砸她,骂她妖孽。
想到小魔头被陆崇训得服服的,云贞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蔻也笑:“所以你不是唯一一个怕小叔的。”
云贞赧然低头。
陆蔻无声叹气,说:“小叔就是太紧绷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改口,“嗨,瞧我,编排起长辈了。”
云贞浅浅笑了下,没说什么。
经历那个梦,她自然知道侯府的情况。
陆蔻的父亲,侯府大爷,和二爷、五爷、七爷出自侯府大房,大爷去得早,二爷是庶出,文不成武不就,至今白身。
五爷读书不行,是京城燕山前卫的指挥佥事,便是梦里过去十年,他也在这个位置,一眼望到头。
二房的三爷,当年进士一百一十二名,如今三十多岁,位居太常寺少卿,十年后,是礼部侍郎,也是到头了。
三房庶出的四爷,前年外放做河间府天水县县令。
一家几个官,于寻常人家已是不可多得的富贵,可于侯府而言,都不能够撑起门楣。
只有陆崇,才能在仕途走更远,他少年状元,如今是吏科给事中兼侍讲学士,深得帝心,掌实权,往来皆是要臣。
侯府能否承袭圣眷,再繁荣三代,全在于他。
让他如何不紧绷。
陆蔻思考着家中情势,心情正沉重,瞥见云贞低头研磨,她姿容绝艳,目光恬静,身上有股轻柔气质,抚平人心的浮躁。
陆蔻忍不住逗她:“贞妹妹,我看着你,是有些明白,男儿为何偏爱红袖添香。”
云贞闹了个大红脸:“蔻姐姐别笑话我了。”
乘月阁中的笑与乐,暂且按下不表,灵云寺那边,云宝珠和姜怀雪撞了衣裳颜色,姜怀雪立时撂下脸色。
碍于和姜怀雪的情面,陆莹没说话。
云宝珠生得没姜怀雪好,两人站一块,她硬生生沦为陪衬,还有一些姑娘在姜怀雪的授意下,说着风凉话。
她一路被挤兑着,直到捐了五两香火钱,她们竟还笑她捐的少,心不诚。
于是,云宝珠大哭起来。
众姑娘没料到她会嚎啕,场面十分尴尬。
陆莹觉得丢人,忙叫秋蝉:“你们先回去吧,好好休息,”转而对云宝珠说,“没事的,大家跟你玩笑呢。”
姜怀雪嗤笑:“是啊,这般开不起玩笑。”
云宝珠不敢明着回怼姜怀雪,心里记恨着呢,暗咬后槽牙。
巧合的是,下山的路上,她遇到了陆旭。
云宝珠忙叫住陆旭:“大哥。”
陆旭关在家中读书备考,今日中秋,将文章整理完送到陆崇那,便出门透口气。
如今陆崇公务繁忙,过手的都是机要,怎好拿子侄文章麻烦他,这个机会,却是父亲替他请来的。
此时,见云宝珠哭得眼红鼻红,他皱眉,便问秋蝉:“怎么回事?”
秋蝉如实说出姜怀雪的为难。
陆旭好笑,云宝珠是他的恩人,打狗还要看主子呢。
正好,姜怀雪和几个姑娘被扫了兴致,也下山来,见到俊逸的陆旭,她一喜:“旭表哥!”
陆莹也叫陆旭:“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