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陆崇是在床榻上休息的。
云贞偷偷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她数了会儿自己的心跳,仔细想来,陆崇是因她的畏惧,后退一步。
她至今都没去想过,他为何求娶。
本想稀里糊涂过,只要对她来说,是合适的就行,临了临了,她还是退缩了。
...
第二日,云贞起床后。
锦绣收走那方有“落红”的手帕,喜春和柳叶给云贞梳妆。
云贞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双眸潋滟,额间那点胭脂痣,分外显眼。
锦屏和锦绣,对她额间一点红痣感到好奇,但她们嘴巴严实,不该问的不会问,不该传的也不会传。
云贞方要打开罗记脂粉盒子,只听锦绣说:“七爷。”
她不由回过头。
她今日梳元宝髻,压着一柄荷花金嵌宝扁簪,斜插两支累丝云纹金钗,柔嫩的耳垂上,挂着指甲大的南海圆珍珠。
一时,分不清耳垂与珍珠,谁更莹润。
她瞥向他时,目光有些虚浮,密匝的鸦羽低垂,掩盖眸底情绪,额间那点胭脂痣,与她黛眉、樱唇相互呼应,极尽艳丽娇媚。
陆崇目光下意识一敛。
倏而,落落大方地,落回云贞身上。
她站起来,想唤他七爷,想起昨晚的事,又合上嘴。
陆崇:“等等要去长春堂。”
他比她早起许多,去了书房。
云贞:“快好了。”
她沾些脂粉,动作熟练地盖住胭脂痣,这才走到他身边。
大婚第二日早上,敬公婆。
侯爷一把美髯,一身藏蓝道袍,颇有仙风,侯夫人着绛紫色松鹤延年团纹衣裳,头戴三指宽的玉带,面容和蔼。
除了侯爷和侯夫人,大夫人秦淑慧、二夫人、五夫人,陆二爷与陆五爷,全都在。
众人抬眼望去。
陆崇是陆家生得最清冷俊美的男子,他一身石青并蒂莲纹雨花锦直裰,银带虎纹玉带钩束出精瘦腰杆,颀长峻拔。
云贞上身藕荷色对襟,下着绯色瑞鹤呈祥十二幅湘裙,几位夫人都见过云贞,却是头次见她穿得如此明艳,加之她肤白艳美,当真鲜妍绮丽,引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二人走在一处,当真登对。
敬茶后,云贞又一一认了亲戚,她唤秦淑慧:“大嫂。”
秦淑慧想到,自己巴巴给云贞找相看,谁曾想,人家成了自己弟妹。
她尴尬笑了下,递出见面礼:“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云贞自也备了见面礼给婆母和各房夫人,除了亲手纳的鞋子和护膝,她额外送侯夫人一幅墨梅画。
展开画时,侯夫人面前一亮,声音却平平稳稳:“画得不错。”
得了婆母肯定,云贞腼腆一笑,是陆崇提醒她,母亲也爱画,否则她没想到这一层。
她与侯夫人相处甚少,不知道她这反应很是平平。
陆崇看了自己母亲一眼。
等他们离开长春堂,侯夫人这才拿着画,爱不释手。
云贞本就画技超然,又从陆崇那得知侯夫人喜欢梅花,潜心画了几日,拿出最满意的一幅,叫侯夫人如何不喜欢?
五夫人说:“母亲这般喜欢,为何方才那般冷淡?”
侯夫人板起脸,说:“做婆母么,嬉皮笑脸的,哪有威势。”
五夫人:“……”
她算是明白,当年自己嫁进来第二天,为何侯夫人也是冷冷淡淡的。
不比之前,如今云贞是她媳妇,要朝夕相处的人,她对她太熟稔,日后就没有进退的余地。
侯夫人是懂些处世之道的,否则,以她当初小官之女的身份,哪能在这位置安然待这么多年?不早被二房那边欺负死。
只是云贞画太好了,墨梅墨梅,分明无色,却傲骨铮铮。
侯夫人一日看三遍还不够,越发觉得,云贞生得美,品性也高洁,她叫王嬷嬷:“快,送去裱起来,日后好挂出来。”
等王嬷嬷拿着画,走出好几步,侯夫人还追上来,叮咛:“叫人看着点,别弄坏了。”
王嬷嬷忍笑:“您就放心吧!”
...
离开长春堂时,云贞收了许多礼。
她在静远堂,也有自己的小库房,里面放着她的嫁妆,今日收到的见面礼,比她自己嫁妆还贵重。
她给库房落锁,钥匙交给喜春。
天气热,走动一天,身上出了一层黏腻的汗。
临近酉时,她洗了个澡后,霏霏也已从槐树巷子接过来。
抱着霏霏,她给它梳毛发,一边与喜春说:“它是不是又胖了点?”
喜春:“日日小鱼干供着,是我也得吃圆几分。”
云贞忍不住一笑。
锦绣也说:“霏霏真可爱,七爷爱猫,夫人也是,当真投缘。”
云贞面颊微红。
锦屏和锦绣年纪都是十四岁,她们是侯府的丫鬟,手脚利落,办事牢靠,目前看,她们专心做事,没排挤喜春和柳叶的意思。
云贞带来的人,受到该有的尊重。
她明白,这里和二房水天阁,是不一样的。
不一会儿,陆崇从书房回到卧房。
喜春拿铜盆备水,锦绣去煮茶,她们把卧房让给他们。
他说:“可有不惯?”
云贞摇摇头。
这才第一日,就算不惯,也该是他,自小服侍他的星天雨山,因静远堂多了女主人,从此只能留在前头书房客堂。
陆崇的目光,在她额间停了一瞬。
云贞低头朝妆台走去,拿起脂粉,在额间点了一点。
他走到她身侧,低头看她眉间,道:“还要遮着么?”
云贞:“嗯。”
她早已习惯没有它的日子,一下露出来,只怕又招来祸端。
如今的人生轨迹,与那场梦再无相似之处,她依然怕,只是,看陆崇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再遮遮掩掩。
他向来磊落,定不能理解自己。
她咬了下舌尖,只看陆崇拿起罗记胭脂的铁罐子,他旋开盖子,沾上粉末。
他低头,指腹轻轻在她额间一揉。
两人之间,近到云贞都能看到他纤长的眼睫。
她怔怔地想,她还以为,这妆台,只有自己会用。
须臾,陆崇后退一步,仔细看了会儿,问:“如何?”
云贞看着镜子,小声:“很好。”
他学什么都这般快,当初她跟冯氏学遮胭脂痣的技巧,可花了十来日呢。
这一日晚上,陆崇还是睡榻上。
云贞抱着被子,辗转两下,临睡前,她突的觉得,这般也挺好的。
第二日,云贞和陆崇照常给侯夫人请安。
这一次,另外三位夫人不在,侯夫人对儿媳很宽松,每月初一十五,来请安就行,不需日日都来。
她问云贞:“你画画不错,师承何处?”
云贞实话实说:“小时候我母亲替我启蒙,后来,有个老秀才,见我有几分天赋,主动教我。”
说几分天赋,其实算自谦。
那老秀才不忍伤仲永,束脩只收几个铜板。
不过,四五年后,老秀才登仙而去,云贞没了老师,按自己所想,随意涂涂画画,冯氏见她实在喜爱,攒钱给她买纸笔。
可纸笔珍贵,她多用柳条,蘸水在木板上画,凝练出墨画的笔触。
自然,这其中曲折,她没有同侯夫人讲明。
侯夫人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云贞还得去请教大夫人一些事。
她走后,陆崇却还留在长春堂。
侯夫人正奇怪,难道陆崇和贞娘闹别扭了?
新婚燕尔的夫妻,哪个不是巴不得日日夜夜,黏在一处?何况,云贞还是陆崇自己求娶的,当更为珍重。
却看陆崇呷一口茶,眉目淡淡的,问:“母亲对贞娘,可有不满?”
侯夫人:“没有,这孩子很好。”
又漂亮又温柔,还知礼,她哪会不喜欢她。
却听陆崇说:“母亲待她,冷淡了些。”
侯夫人:“嗯?”
陆崇:“母亲对三位嫂嫂不是这样。”
而以前,侯夫人还会拉着云贞的手说话,如今,却客客气气的,仿佛陌生人般。
侯夫人:“……”
她明白了,幼子竟觉得自己对云贞,不够热络。
若是姜老夫人那种性子,大抵要积火,侯夫人却不是,要知道,从陆崇十一岁,老侯爷离世起,他就很懂事。
也没再同她说过肺腑话。
他肩负撑起侯府的责任,她作为母亲,也不敢太与他亲近,虽关心他,在他面前,总不够自在。
此时,因为云贞,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陆崇对自己这个母亲,有所期待。
她终究是他母亲,他希望,她能与自己的妻子好好相处。
侯夫人半感动,半是好笑。
她故意说:“阿崇,婆媳婆媳,这是我和贞娘的事,你一插手,我若是有气,也是往贞娘身上撒,你不该不懂这道理。”
只能说,关心则乱。
陆崇微微皱眉。
他不觉得婆媳就只是母亲与妻子的事,他是她们的桥梁,当及时察觉问题,只有窝囊男人,才会在有矛盾之时,避而不谈。
侯夫人心情舒畅。
陆崇被拉进家长里短之中,被大儿子培养出来的冷感,消泯了不少,反而让她倍感亲切。
她又说:“做婆婆就是这样,哪有一贯宠溺媳妇的,假如她做错了,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好叫她知晓侯府的……”
话未说完,王嬷嬷捧着一幅画,喜滋滋跑进来:“夫人,画裱好了!”
侯夫人语句一顿。
陆崇抬眼瞧去,是云贞画的墨梅。
昨天侯夫人收它时,神态冷然,好似混不在乎,如今这墨梅被精心裱好,用的还是最贵重的苏州大锦。
侯夫人:“……让她知晓,侯府的规矩。”
陆崇:“……”
第六十三章
◎不过是小女儿家心思。◎
大夫人房中。
侯府是秦淑慧掌管中馈, 往日其他夫人,各自管好自己堂内事即可。
然而自打分家后, 秦淑慧发觉, 分给姜香玉的铺子,不过四五个月,就开始亏损,心中很不爽利, 这些铺子, 到底凝聚她的心血。
为防日后大房四位爷的子孙分家, 她做主, 叫几位夫人都得学管铺子田地。
秦淑慧本以为, 云贞会疲于管这些,像二夫人, 日日躲她还来不及。
却没曾想,当她提出分两间侯府的铺子, 给云贞管时, 云贞竟是眼前一亮。
秦淑慧又说:“静远堂有四间铺子, 由星天雨山在打理, 日后也是要你过目的,如今, 我再分两间侯府的给你,你不怕累?”
云贞想了想,小声说:“管钱,怎么会累呢?”
她爱诗书,也爱金银。
秦淑慧:“……”
她突的笑了出来。
妯娌之间, 因当初秦淑慧给云贞相看的那点尴尬, 总算是消失了。
自然, 秦淑慧把铺子分给她,不是叫她白白付出精力,她承诺,到了年末,若亏损就不算,得利分一半给静远堂。
晚上戌时,吃过晚饭,云贞还在读账本。
陆崇进了屋来。
他有三日假期,今日下午,去应友人邀约,此时方回来。
她放下账本,道:“……大人。”
到底还是叫他大人了。
陆崇看她手中账本,她将秦淑慧的话,说给陆崇听,陆崇说:“大嫂人很平和,你可与她多相处。”
云贞“嗯”了声。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帮陆崇更衣,他已经利索地解开腰带,换下外衣。
云贞偏过头看别处,怕心跳声太大,会泄露心思,她找了个话,说:“对了,侯府分家的事……老侯爷会不会怪你。”
这也是她纠结的缘故。
她信鬼神,不然,也不会至今连梦境的事,都不敢告诉冯氏。
陆崇换了身常服,正在整理袖口,动作一顿,道:“祖父的性子,就是我们拆了家,估计也拍手叫好。”
云贞愣住。
也是,征伐沙场的老侯爷,是不拘一格的。
可是他又如何带出陆崇这般清冷严肃?
或许她疑虑甚是明显,陆崇看着她,说:“我的性子,更多随大哥。”
云贞:“啊。”
老侯爷在教导大爷陆岭时,以承爵的角度考虑,尤为严格,但对最小的孙子,却宽松许多。
而侯爷闲云野鹤般的性子,不爱管事,陆岭长兄如父,对陆崇影响颇深。
云贞是知道的,梦境里的自己,也有所察觉。
却第一次听陆崇承认。
平了长兄之冤后,他目露怀念,道:“明年清明,我们回祖宅,看望大哥。”
陆家祖籍在山西。
云贞面色微红:“嗯。”
陆崇又说:“母亲喜欢你的画,想让你再为她画一幅山水图,你可有空?”
云贞一喜:“有!”
自己的画被人喜爱,云贞乐意多画几幅。
于是,她婚后,第一次同陆崇到书房。
而这一次,门可以关上,四周也没旁人,只余二人。
云贞拿起笔,方要动手腕,缓缓抬眼,便发觉,他盯着自己拿笔的手。
云贞:“……”
险些忘了,陆崇很在乎拿笔的姿势。
她怀着侥幸,方要落笔,他站在她身侧,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按住她的手腕,道:“这样拿。”
他气息在她身后斜上方,隐隐的,一股好闻的松香扑鼻。
他捏着她的手指,放到每一处正确的地方,手掌覆在她手背,她甚至能感知,那掌心的纹路。
形定好了。
陆崇松开手:“你之前的握笔,会伤手腕。”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
云贞知道,自己拿笔拿久了,手腕有点疼,他所说是有道理,到时候损了手腕,吃苦的事自己。
她很听劝的,“嗯”了声:“我慢慢改。”
说着,她落下第一笔,但因为不习惯,笔尖一崴,在纸上画出长长一道墨渍。
她手指一晃,方要落下第二笔之时,陆崇的手又覆上来,温暖而有力。
他控着她的力度,与她共同画了一撇。
陆崇:“这样感觉如何?”
云贞:“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