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快呼吸不过来了。
陆崇垂眸。
她五指捏着笔,因为太用力,秀气的指节绷着,指尖都有点发白。
她很慌乱。
后退一步,陆崇拿起放在盘中的青桔,他拇指掐住桔子底部,轻松分成两半,又将皮剥开,桔肉放在皮上,递给她。
云贞愣了下。
她拿过桔子,捻了一半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
吃着吃着,她突的笑了一声。
陆崇疑惑地看她。
云贞忍了忍,面色泛红,她心中松快,没多想,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瞎猜,大人有些无可奈何。”
他垂眸剥桔子时,她竟读出几分郁意。
她吃着桔子,咕哝:“这握笔姿势,我会好好改的。”
她其实,有点喜欢被关心着,被在乎着。
陆崇拿着巾帕,擦了下手指,只说:“不是这件事。”
云贞:“嗯?”
陆崇:“是有无奈,却不是因执笔。”
云贞呆住,嘴里的桔瓣还没嚼开,顶着她的脸颊,微微凸出一个圆弧。
陆崇没再说什么。
云贞回过味,他难道是想,靠近她?真的么?她缓慢嚼着桔子,发觉这一瓣竟比上一瓣要甜,如沾了蜜汁。
她脸颊腾的热了。
陆崇道:“再来试试。”
这回,他面上神色肃然,专心致志地盯着云贞的手指,以前陆蔻难以纠正的地方,他一下点出症结。
云贞心思流荡。
但他只站在她身边,用一支笔,卡住她的手指,让她手指固定位置,声音缓而平静,反叫她静下心。
她总觉得吗,自己自小这般拿笔,很难矫正,但在陆崇的帮助下,不过一会儿,她写下一个“云”字,落笔竟没发颤。
这一小步,尤为重要。
她不由一喜,抬头看向陆崇:“我写出来了。”
陆崇正好低头。
一刹,云贞眼眸撞进一片深潭之中,自己的倒影在其间,影影绰绰。
陆崇靠近她,顿了顿。
给了点时间,而云贞没有躲开。
他再次低头。
云贞缓缓地,闭上双眼。
这个吻,比之大婚当日的吻,更深入,更缱绻。
云贞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舌尖,还可以相触,他会侵进她的领域,明着温和,实则强势。
青桔的味道,不止是甜的,还是青涩的。
那日,她到底没能画山水画。
陆崇声音喑哑,说,不急。
夜里,云贞透过床上纱帐,看到睡在不远处床榻上的陆崇,他神情镇定,好像已经睡了。
她转过身,啃了啃食指指节。
...
三月二十五,云贞回门。
这一日,云贞坐在一辆榆木马车中,喜春和锦绣随行,雨山牵来一匹马。
就是陆崇的骏马丹青。
他跨上丹青,踩着马鞍,身子挺拔,霎是英俊。
云贞看了丹青几眼,陆崇骑马走在马车旁,见她有话要说,他对着她倾身低头。
云贞想起先前,陆崇说她见过丹青,她却没有印象,如今,还是想解开疑虑,她问:“七爷,我是什么时候见过丹青呢?”
在外头,她还是唤他七爷。
陆崇握着马缰,说:“隆平七年,我南下,曾在过淳邱府时,遇到过你。”
云贞一愣:“我?”
陆崇:“嗯,当时在山里,你在游水。”
云贞:“……”
下一瞬,她将车帘猛地拉下来,隔绝陆崇的视线。
她记起来了,当时她刚刚北上,还没来侯府,路上一边装病,又想出一个歪主意,要把自己晒黑。
那时夏日炎炎,她本是在玩水,骤然听见马蹄声。
原来那时候,他们就见过了。
也难怪,陆崇是会引马后退的人,以免直面她掉水滩里,再爬起来的狼狈模样。
其实,当时她也很感激那人,没继续往前,而是后退,给了她余地,她打从心底,觉得他是真君子。
如今这君子,成了她的夫君。
甚至,气息交融。
云贞手捧着脸颊,吐出两口气。
却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缘分。
槐树巷子好生热闹,街头巷尾邻居这下才确定,云贞真嫁进侯府,他们有的偷偷摸摸开个门缝,有的正大光明出门瞧。
侯府是这条巷子的人,从未接触过的。
云贞下了马车,陆崇撑着伞,冯氏早在门口等着了,道:“来了,快进来,饭准备好了。”
为了迎这次回门,宅子刷过一遍,缺了角的桌子,也换成一张红木云纹圆桌。
但比起侯府而言,还是简陋。
冯氏看陆崇,他面上毫无嫌色,她这才松口气。
她也在侯府住了些许时日,知晓这位爷的作风,还好,他不是那等表里不一之人。
吃过饭,陆崇与雨山在客厅坐着,按说得留个主子招待,但云家实在没人了,冯氏和云贞则在房间,讲讲体己话。
云贞抱着冯氏,撒娇:“姆妈,我好想你。”
冯氏揉她脑袋,这几日云贞不在,她也很想她,说:“不若我把铺子盘出去,跟你一同到侯府……”
云贞摇摇头。
她得有多自私,才会让冯氏放弃她精心经营的铺子,去侯府伺候她?
冯氏也冷静下来,心想若往后,侯府待云贞不好,云贞总该有个“娘家”。
她就是云贞的依仗。
自然,她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冯氏又追问许多,诸如婆母妯娌好相处不,诸如陆崇对她好不,一一得到云贞肯定的回答,她才算稍微放心。
云贞说起铺子。
秦淑慧分了两家铺子给云贞,云贞问过她,能不能找冯氏帮忙,秦淑慧对冯氏还有印象,答应得很爽快。
冯氏兴致很高,两人聊了许久。
这雨越下越大,春雷阵阵,待得未时,雨势才渐渐褪去。
云贞走时,很是不舍,抱着冯氏好一会儿才撒手,冯氏直送他们离开槐树巷子,才黯然回家。
承平侯府内。
云贞和陆崇撑着一把伞,慢慢走回去,绕过进学解的石碑,没成想,前面的路,竟布满嶙峋砖头。
那大房二房的墙,塌了一块。
雨山说:“这块地方,是二房负责的。”
姜香玉要强,自打分家后,什么事都算得明明白白,连一堵墙,也执意要大房砌一半,二房一半。
而今一场大暴雨过后,二房这一半,竟塌了一大半,堵住去路。
陆崇额角微微一紧。
云贞也有些无言,大抵是工匠找得不好,偷工减料。
雨山先朝踩着砖石瓦砾,走了几步,抵达对面,再回来说:“七爷,可以走。”
陆崇点点头,将伞往前挪,让云贞先走。
云贞踩着一个小碎砖,她紧张地踮起脚尖,走出两步,见砖头拂过裙角,轻叹口气。
陆崇:“怎么了?”
云贞小声:“怕裙子绣样被划花。”
其实,其他裙子划了也无妨,但这条裙子,是姆妈给她缝的。
但是一说完,她有点后悔。
不过是小女儿家心思,陆崇听了会怎么想。
早知道就不说了。
就在她犹豫之际,陆崇将伞递给她,云贞下意识接过来,还不知道陆崇什么意思,便觉视野一转,浑身悬空。
陆崇竟将她一个打横抱起来!
她一只手,抱紧他的脖颈,伞摇摇晃晃。
带她稳住手,才发觉,斜风细雨,全落到陆崇发上、面上,垂挂在他下颌,他垂眸,看了她一眼。
那水墨般的眼底,透过这场雨,却借了晚春几分暖意。
云贞顿时面色微红,羞得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
她结巴了:“大、大人……”
陆崇:“抓稳。”
他抱着她,几步之间,跨过那堆碎砖瓦砾。
云贞怎么也没想到,陆崇会直接抱起她。
她窝在他怀里,如珍珠柔润的耳尖,染上一层绯红。
而不远处,雨山和锦绣低头,见喜春还直愣愣盯着他们,忙拉了她一把。
第六十四章
◎那是救了他的人,是侯府二房的人。◎
二房。
墙倒地轰隆一声, 但当时天上敲雷,这点声儿并不引人注目, 直到陆旭自翰林院回来, 才看到此等情境。
当真狼狈万分。
墨棋很是汗颜,道:“大公子,我去找人来清扫一下。”
陆旭:“去。”
墨棋“欸”了声。
陆旭皱眉,方要拂袖离去, 眼角余光, 却见不远处, 陆崇与云贞同在伞下, 停在那杂乱的砖堆前。
男子巍巍如玉山, 女子娇弱柔美,二人行走间, 衣袖相互交叠,个中亲昵, 自不必言说。
他恍惚了一下。
云贞真的嫁给小叔了。
一个是他最敬重的长辈, 一个是他本以为囊中之物, 十拿九稳之人, 他不是陆晔那种软蛋性格,事已至此, 他依然不甘心。
陆旭不明白,小叔这般霁月光风,明知道侄子的心意,为何还执意求娶。
他甚至猜到这次分家,有云贞的缘故, 因为云贞怕他。
这几天, 他想了许多。
或许云贞知晓, 最开始他的设计,才会如此抗拒他。
她那样软和性子,竟如此决绝。
陆旭站在暗处,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可是下一刻,只看云贞与陆崇说了什么,陆崇竟直接打横抱起她。
云贞靠在他怀中,脸颊绯红,目光躲闪。
陆旭僵在原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处事严谨,作风严肃的小叔,会这般待她。
不得不说,在他与周潜的幻想之中,陆崇待云贞,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是陆崇待人接物的性子决定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若让陆旭自己,抱着姜怀雪走过这片碎砖,他怎么也不会答应。
除非是喜欢。
直到陆崇放下云贞,走远了,陆旭依然望着狼藉,久久不能言语。
春雨细细,不曾无声润物,却描摹出一片萧索。
不久后,陆旭回到明心堂,他无心做别的,又发现案头那封没署名的信。
前几日酒醉,他没拆开,后来也忘到脑后,如今,他随手撕开信封,抖出一张纸。
是周潜的字迹。
陆旭一目十行看完,放松的眼瞳,忽的睁大。
从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巴不得一步跨到广宁,与周潜对峙,询问真相。
不可能,这都两年多了,一件事能瞒这么久么?
周潜那厮定是骗他的。
陆旭心口微微起伏,用力把纸张揉成一团,扔到门口,纸团弹了两下,滚在一旁,玉盘进门时,险些踩到。
他知道陆旭定在因二房墙塌而恼火,听说兰馨堂三夫人和三爷因这事,又吵起来,当真不得安生。
玉盘捡起纸团,打算扔了,只怕惹怒这位主。
然而此时,陆旭嗓音嘶哑,叫停他:“拿来。”
玉盘忙躬身,递纸团过去。
陆旭又仔仔细细的,一字一句,看了一遍那封信的内容。
他恍然记起,去年周潜曾追问过他和陆晔,云贞为何搬出去,之后,周潜还总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陆旭将纸合在书本里,他手背青筋一道道凸出,霎是明显。
过了会儿,陆旭叫玉盘:“备马。”
玉盘:“公子是要去?”
陆旭没回他。
玉盘夹在姜香玉和陆旭中间,很难做,只好顶着陆旭的目光,小声:“夫人说公子去哪,都要报备。”
陆旭:“你告诉她,我去庄子,找云宝珠。”
姜香玉因和陆幽吵架,在房中跟周安家的数落陆幽:“那墙是我想它塌的吗,二房现下铺子亏了许多,开支又不能少,我能怎么办?”
这时候,外头传来丫鬟:“夫人,玉盘来了。”
这段时日,陆旭安分许久,但姜香玉就怕他又整事情,只想等他和姜怀雪完婚,再放松看管。
听玉盘说了原委,她如蒙雷劈:“什么,他去找云宝珠?”
这半年多,姜香玉不是没给云宝珠物色夫婿,可云宝珠不肯嫁,非要说云贞能嫁给陆崇,自己也不会差。
以至于陆莹、陆蓓都定人家了,陆蓓回侯府待嫁,云宝珠至今都留在庄子。
姜香玉起身,道:“不能让大郎过去,叫她赖上如何是好,快,一起过去!”
陆旭没有带随从,也没有穿蓑衣,他迎着凉风细雨,骑马一路跑到庄子。
庄子外,竟还有陆崇的侍卫。
陆旭要进去,侍卫不好拦着,他一进门,就见到云宝珠坐在门沿,一边骂王氏,一边缝东西。
她也没料到陆旭会来,呆在原地,好半晌才起来:“大哥?”
陆旭盯着她那额间。
这般干干净净,哪有胭脂痣的痕迹?
直到此时,陆旭方明白,原来,他一直视若玩物的云贞,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扶了下门框:“为什么?”
云宝珠:“什么为什么?大哥,你接我走好不好,这里真没意思,你们该是分家了吧,陆七爷送我来的,你们都分家了,能接我走吗?”
她走到陆旭身边,满怀期望。
下一瞬,陆旭掐住她的脖子,厉声:“我问你,为何要欺瞒侯府,与云贞互换身份。”
如果最开始吗,他见到的是云贞,事情何至于发展至如此。
他会珍重那个在河岸边,把自己救上来的姑娘。
而不是用旁的手段接近她。
陆旭脑海里,又浮现陆崇打横将云贞抱起来那一幕,他们都没发现他。
明明他才该是站在她身边的人。
他掐得极其用力,云宝珠脸色青紫,拍他手臂,也不管用,王氏听到声儿出来,吓得尖叫:“大郎,快松手,要闹人命了!”
门外侍卫忙进来,打陆旭手腕的筋,迫他松手。
云宝珠躲过一劫,吓得涕泗横流。
日暮将晚,她摔倒在地,捂着脖子,望着站在台阶上,高高在上的陆旭,四周又落起细雨,他面色极冷,恍若罗刹。
云宝珠怕了。
她声音沙得吐字艰难:“不是我,我不想的,是云贞逼我跟她换的,对,是她那蹄子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