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瑾儿挥舞着擀面杖,很快把一张面饼擀好,用手抓起干面粉洒在了面饼上,卷成卷,拿起菜刀当当当开始切面条。
整套动作下来,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生疏之感。
宋书勉看着看着,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瑾儿虽说是寄住在家中,可这么多年家里也是拿她当成正经主子对待,锦衣玉食,身边有大小丫鬟数名,专门服侍,她从不曾下过厨房。
偶尔几次学着做点心,可那也是闲暇无趣时,打发时间学着玩的。
原本她说开个面馆,他没当回事。
大户人家的夫人姑娘们都有点儿自己的产业,开个铺子不足为奇,请人经营便好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瑾儿开这面馆,竟是她亲自动手的。
瑾儿她,何时会做面了?
又是何时能把菜刀用得如此娴熟了?
灶台和操作台在靠窗的地方,主仆二人一个站一个坐,都面朝窗户,背对着门口,不曾留意到宋书勉。
竹香看着林思浅,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林思浅抖搂着面条,好笑道:“香儿啊,这刚刚开业,一个铜板都还没赚到,你就这么高兴了?那回头要是赚了大把大把的银子,你还不得笑晕过去。”
竹香摇头:“主子,奴婢是想起那次在宫里,陛下帮您擀面,您给陛下捉着袖子那次,东一下西一下活像个不倒翁。”
想起那次的事,林思浅也没忍住哈哈哈大笑出声:“陛下那哪是帮忙,那就是故意捣乱呢。”
看着小姑娘那前仰后合开怀大笑的模样,宋书勉的面色陡然变得苍白,身形一晃就靠在了墙上。
瑾儿七岁到家,他们二人在一起整整快十年,彼此再熟悉不过。
瑾儿最是注重仪态,这番豪爽的朗声大笑,她从来不曾有过。
宋书勉脑中宛如走马灯一样,快速闪过自打瑾儿出宫以后的所有细节。
瑾儿看向他的眼神,冷漠得宛如看着一个陌生人,丝毫没有昔日的情意。
当时他以为是瑾儿恨他没能护住她。
可现在细想下来,那双漂亮的眼中,连恨意都不曾有的,只有冷漠。
再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瑾儿看向他的目光倒是没有那么冷漠了,可却多了一丝、一丝怜悯?
若当真是瑾儿,瑾儿要么爱他,要么恨他,为何要怜悯他?
还有许多当时不曾留意,现在回想起来,却十分古怪的细节。
母亲曾私下里向他抱怨,说白养了瑾儿那么多年,就算她拆散了他们二人,又将瑾儿送进宫,可瑾儿如同对个陌生人那般,对她丝毫不恭敬。还抱怨说瑾儿如今有了陛下做靠山,就不把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了。
可他最最了解瑾儿。
瑾儿自幼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一向谨小慎微。
就算她对母亲有恨,可也绝对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
当时瑾儿被逼入宫,临行前,也还不忘跪地给母亲和父亲磕了三个头,感谢了他们的收留养育之恩才走的。
那般张扬跋扈地同母亲说,让她不要再去打扰她,这绝不是瑾儿会做出来的事。
还有,有几次,瑾儿和他说话,多次用的是“念瑾”。
“你好好的,念瑾才会安心。”
“就算为了念瑾,你也要好生吃饭。”
……
先不说两人面对面说话,这般称呼自己,实属怪异。
就说,两人自打幼时就相伴一起,瑾儿在他面前,从未如此说过话。
宋书勉越琢磨,心越凉。
他的心紧紧揪成一团,不敢再往下想。
他的双腿发软,用手撑着墙壁,才堪堪站稳,没有滑坐在地。
“姑娘,水开了。”竹香把锅盖拿起来,放到一旁的架子上。
“开煮。”林思浅语气欢快,双手抓起已经抖散的面条,慢慢抖落锅中,往复几次,切好的面条都全都下到了锅里。
她拿起笊篱来回在锅中推了两下,将面条推散,放下笊篱,拿了两个新买的大瓷碗放在一边。
又从装配菜的盆里拿过一根洗过的黄瓜,刷刷刷先切成片,随后又当当当切成丝。
她背对着门口,宋书勉瞧不见她把黄瓜具体切成什么样。
可看她运腕的速度和力道均匀有规律,宋书勉就知道,她一定切得很整齐。
心中升起个可怕的念头,他的脸色白了又白,心头一阵一阵心悸。
忍了又忍,他终是没能忍住,出声喊了句:“念瑾。”
刚来那阵,林思浅拉着香儿陪她练习无数次,就是为了让自己一听到林念瑾的名字能立马反应过来。
如今一听“念瑾”二字,她条件反射般回头就应:“哎。”
丝毫没有迟疑。
见门口站着的是宋书勉,林思浅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笊篱:“二表哥,你可是饿了?再等等,面已经煮上了,马上就好。”
看着小姑娘那张明媚张扬的笑脸,宋书勉点了下头,低下眼眸,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瑾儿”答应得如此之快,又是那般自然。
可他还是断定,这个“瑾儿”,不是他的瑾儿。
绝不是他的瑾儿。
绝不是。
眼前这个“瑾儿”,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笊篱挥舞,活泼又俏皮。
而他的瑾儿,性子内敛,端庄稳重,不会做出此举。
前头一阵子,“瑾儿”出宫回了家,和以往不大一样了。
常顺那粗枝大叶的人都能发现,何况是他。
但那时,他以为,瑾儿经历了太多的悲苦,心境变了。
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
一个人的心境再怎么变,言行举止又怎么会在一朝一夕之内变化如此之大。
还有她那熟练的切菜本事,绝不是在短短时间内就能练就的。
更何况,她在皇宫里头,又去哪里学这些本事?
她不是瑾儿。
宋书勉已经肯定。
可若不是瑾儿,那她又是谁?
他的瑾儿呢?
他的瑾儿去了哪里?
宋书勉心如刀割,头晕目眩。
他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上去问个清楚。
可当他抬起头,看向她。
她却笑着挥了挥手:“二表哥,厨房有油烟,你快去前头等着吧,面马上就来。”
说罢,林思浅转回身去,拿笊篱搅着锅里的面。
看着那熟悉的面孔上明媚的笑容,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说出的温柔的话语,他想起了这些时日来的种种,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虽不是他的瑾儿,但从她劝慰他的那些话里,还有那时她通红的双眼,说起瑾儿时的哽咽伤感……
他知道,她也是个好姑娘。
今日是她面馆开业的大日子,他不能在此刻打扰她。
况且,他的心口憋闷,难受得紧。
他觉得,他可能又要病了。
得先回家吃药。
对,先回家吃药。
宋书勉转身,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往回走。
强撑着走回常顺身边,他艰难发声:“常顺,回府。”
常顺本来喝着茶,看着越来越热闹的铺子,闻言回头,不解:“公子,咱的面还没……”
话没说完,常顺猛地站起来,将摇晃着要倒的宋书勉扶住,脸色大骇:“公子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宋书勉将胳膊搭在常顺肩上:“走。”
常顺也不敢再耽搁,架起自家公子飞快出门。
在门口遇到揽客的叶安,叶安不解问道:“宋二公子,这面还没吃吧,怎么就走了?”
常顺代为答道:“叶公公,对不住,我家公子身体不大舒服,我得带他回府去看大夫,劳烦您跟林姑娘说一声。”
见宋二公子的脸色确实一片灰白,叶安忙让开:“无妨,那快去吧,可有乘马车来,可要我让人送一趟?”
常顺架着宋书勉脚下不停,边走边回头:“府里的马车就等在前头,就不劳烦了。”
叶安:“那快去吧。”
看着二人的背影走远,到前面上了宋家马车,叶安转身回了铺子。
林思浅捞起两碗面,撒上黄瓜丝,葱花,铺上满满的一层早上熬好的喷香的牛肉酱,亲自端着就往外走:“可得快点,方才二公子的脸色不大好,定是饿着了。”
可一走到外头,却不见宋书勉和常顺的人影。她把面放在桌上,转头四下里找人。
叶安小跑着进来,上前把刚才在门口那一幕跟林思浅说了。
林思浅一听,秀眉紧蹙:“宋二公子病了?看着可严重?”
难怪刚才看他在厨房门口时她就感觉有点儿不对,原来是病了。
可刚才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啊,这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叶安如实答:“看那脸色,好像是不大好。”
林思浅抬脚往外走:“我去看看。”
叶安拉住她,小声说:“主子,宋二公子方才就已经上了马车了,想必早就走远了,您这时候去也追不上。”
叶安指着铺子里坐着的客人:“再说,您看已经来了几拨客人,都点了面,炸酱面奴才倒是学会了,可那个什么什么面……”
林思浅:“biangbiang面?”
叶安点头:“对,就是那个面,有人听着有趣,便点了两份,那个可没人会做。”
林思浅看了一眼大厅里坐着的几桌客人,想了想点头道:“那行,那就等卖完今天的面,我再去看他,好歹第一天开业,赚不赚钱的图个吉利。”
林思浅把原本做给宋书勉的那两碗面端起来递到叶安手里:“这两碗牛肉炸酱面,你看哪个客人点了,先端上去,我去做其他的。”
叶安应是,端着面朝门口一桌走去。
林思浅又招呼小二,问清楚已经点了的面,转身回了厨房。
竹香好奇问:“主子,奴婢看来了好多客人,都点了什么?”
林思浅洗手揪面:“八碗牛肉炸酱面,两碗biangbiang面,三碗排骨面。把水烧开,先做炸酱面。”
林思浅手上忙碌不停,想了想还是和竹香说了:“香儿,宋二公子病了,待会儿忙完,咱们去一趟宋府瞧瞧他。”
竹香蹭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林思浅擀好一张大大的面饼,卷起来切成面条往锅里抖着:“不知,我也觉得病得蹊跷,咱们得尽快卖完,好去看他。”
竹香提议道:“那要不,奴婢喊王婶进来烧火,我帮您看着锅里,您来做面?”
林思浅点头:“成,你再喊裴溪去前面帮着照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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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府的马车一路疾驰,拉着宋书勉和常顺急匆匆往宋府赶。
宋书勉闭着眼睛靠在车厢板上,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紧紧抠着坐板,没有多少肉的两只手背全都青筋毕现。
见他实在难受得紧,常顺满面担忧,掀开门帘催促车夫,声音焦急不耐:“快快快!”
车夫应是,甩着马鞭,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赶回了宋府。
“公子,到家了。”常顺搀扶着宋书勉出了车厢,踩着马凳小心往下走。
可宋书勉的脚刚落地,身子一个前倾,猛地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随后软软倒向地面。
常顺牢牢把人抱住,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公子,公子!”
从朝中回来的宋尚书和宋书勤父子俩一下马车,恰好目睹了这一幕,两个人齐齐变了脸色,急扑上来。
“书勉!”
“二弟!”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
“快把人抬进去,小心小心。”
“先去拿药,拿药。”
“还不去告诉夫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