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明衍笑笑,坐在二人对面,丫鬟立马给他奉上茶水,“我观你面色,该是病愈了。”
言温松颔首,“多谢祖父的药方。”
原身病重时,龚府的人曾来扬州探望过,留下几张方子,但那药方只是起先有用,后来药力逐渐退减,原主便没吃了,龚府的人已经回了盛京,自然不知后面的事,只以为言二郎病情转好了。
龚明衍微微一笑,慈眉善目的样子看着让人感觉十分亲切,渐渐地,江瑜便不再那样局促,安静坐在言温松边上,听着他与众人谈话。
龚怀夕最是坐不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拉着她去了自己的药草堂。
浓重的药草味足足熏了江瑜一下午。
晚间她与言温松出府的时候,身上都是药味儿。
这龚二小姐的爱好还真对得起家门。
江瑜弯了弯眼睛,言温松牵着她坐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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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来到二月九日。
开考的日子到了。
言温松天还没亮便去排队了,可即便如此,到那时,贡院门口已经被人挤得满满当当。
他拎着篮子走到队伍末端排好,然而没过一会儿听到一串熙攘声,意思大抵是有人插队了,他听着两方争执,竟然觉得有些耳熟。
闹事者排在前面,他无可避免地望过去。
昏暗的马灯旁,看到了一张熟脸。
向元策。
那人对他的视线似乎有什么自动定位功能,一眼瞧过来,上次被揍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这会儿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不跟人吵了,大步走来,一脸欠抽地冲言温松龇牙咧嘴,“本大少怎么在哪都能碰上你?你这位置本大少要了,给我让开。”
言温松一哂,“向少这是讹别人位置不成,又想来讹我的了?”
“你后面本来就没几人了,本大少用你的位置,是看得起你。”
向元策大言不惭,虽然别人都敬他是解元,他可丝毫不在意,言温松两年前在梨园将他打伤,在徐州又揍了他一顿,一拳一脚都是债,他如今只是要他的位置怎么了?
“痴人说梦。”言温松看向身后陆续来的一干人,学起无赖的样子道:“这儿有个要插队的,你们谁让?”
几乎就在他话落,向元策便引起了众怒,有几个胆大的富家子弟直接喊他滚出考场。
言温松挑了挑眉,这里可是天子脚下,最不缺达官显贵之子,随随便便得罪个人,可能就能暗中树敌,也就向元策这个被宠坏的二世祖敢这般肆无忌惮了。
走哪跟人吵到哪。
怎么打都不长记性。
“言二郎,你别嚣张,有你后悔的。”他见说不过,忽然撞上来,两人身前的篮子撞到了一处,怕向元策假装摔倒倒打一耙,言温松眼疾手快拉住人,冷声道:“向大公子,可要站稳了。”
他气愤地甩开他的手,见诬陷不成,要怒目而去,蓦地,不远处传来一道喊声:“二郎。”
又是很熟悉。
言温松却没有回头,因为他听出来人是谁了。
那道声音的主人直接绕过人群走来,熟稔道:“我一猜便知你早就已经到了,我来晚一步。”
言温文尔雅地笑着。
还真能屈能伸。
记忆中原身虐他千百遍,他待原身如初恋,言始终能不计前嫌地与言二郎说话,要不是上次瞥见对方离开言府时的阴森表情,言温松都得怀疑自己眼神是不是出毛病了。
此人度量大到圣人在他面前都要惭愧三分。
他回:“会试如此重要,自然是要来早些。”
言温松继续跟他摆废话文学,总之,这人别想从他这套到任何有营养的话。
言点点头:“二郎说的对,是为兄贪睡,来迟了。”
“来迟了就赶紧排队罢。”言温松转过头,真没意思。
言握篮子的手紧了紧,瞥见一旁愤愤不平的向元策,目光微凝,与言温松道别后,转身刹那从袖口里摸出一枚石子,弹到了向元策膝盖上,他立刻疼得身体前扑。
言温松转身避开,却没料到言竟良心发现快速跑过来挡在他面前,而他的手却不经意间掠过言温松的考篮,往细布料下面投入一卷纸条。
又有几人搜身结束,被允许放进考场,一群心急考生推着队伍往前挪。
言温松在人群中间。
向元策则哎呦地叫嚷着,与言一起被人挤到外面。
两人一快一慢走到队伍末端排队。
言却一点也不恼,一直盯着前方言温松的背影,盯着他一点一点往前,又一步一步,离搜身的皂吏越来越近,直到他被带进房内检查,他嘴角的笑意再也掩藏不住。
言温松就快完蛋了。
被人查出携带作弊物。
身败名裂。
言府往后便无人再可与他比肩。
云氏算什么?当初怎么吃进去的,来日就要给他怎么吐出来。
他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所向披靡的未来,然而半刻钟的时辰过去了,里面没传来动静,他觉得一定是还没检查完,又压着耐心等了半刻钟,门终于开了。兴奋将视野扭曲,言看见言温松被人押出来了。
他高兴得快要失声大叫。
出来的皂吏说话了。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人跟着进去了。
言愕然,他揉了揉眼皮,使劲张旺,却没瞧见言温松被人押解的身影,怎么可能?刚才他明明看到他了,怎么就没了呢?这不可能,他有些疯狂地呢喃起来,把旁边的向元策烦得不行,他猛地揪住人,暴躁道:“你在这念经呢?嗡嗡嗡念个没完。”
言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向元策忽然抡起拳头,他下意识摆出防备姿势。
结果向元策‘咦’一声,顿住手,从他乌发间勾出一卷纸条,缓缓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子,这会儿天色还没有大亮,薄雾浅淡,看不太清晰,可这样诡异的字出现在贡院外,用处已经呼之欲出。
“你偷藏纸条,你要――”作弊!
话没说完,言快速抢回,顺势将向元策推得身体往旁边倒去,人群拥挤,他并没有倒地,被人挤了回来。
他膝盖的伤还没好,被言这么一腿,霎时怒从心头起,大喊:“你推我做什么?怕我说你作弊吗?”
言把手拢到袖中,笑问:“向兄在说什么呢?你不站得好好的,我何时推了你?还有啊,这里可是贡院,作弊的话可不能乱说,当心被抓去衙门。”
“你吓唬谁呢?”向元策懒得跟他废话,伸手去扯他袖子,“把纸条给我!”
言冷下眉眼,“向兄过分了,这哪有什么纸条?”
“你少装糊涂,想作弊还不承认!你比言二郎还要可恶!”向元策是个大嗓门,骂骂咧咧地,立时惹来不少人注意,他叫嚷着大家一起找纸条。
言冷笑,“我这可没有作弊的东西,谁知道是不是向兄贼喊捉贼呢?”
“我冤枉你?”向元策捧腹大笑,“你要不心虚,不若咱俩一起被大家搜查!谁在胡说八道一搜便知,你敢不敢?”
“向兄敢我便敢!”言信誓旦旦。
“那好!”向元策立马当先打开自己的考篮给大伙看,自证清白:“你们可瞧清楚了,我向元策身正不怕影子斜,决不会干出――”
他话没说完,四周忽然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众人望过去,向元策被打断豪言不太高兴,也低头望去,却见竹篮角落里正躺着一卷纸。
他愣了下,回过神来,立马将纸条拿起来扔在言脸上,“好你个言,你竟诬陷我!”
“向兄,错了便是错了,知错能改,按照贺朝律令,六年后还可以继续参试。”言平静道。
向元策面色如同吃了屎一样难看,抡起拳头打人,被发现这边动静的皂吏人赃俱获拖了下去,他不甘地吼叫着,咒骂着,仿佛要把整个贡院的墙瓦掀飞了。
正往考棚赶的言温松都听见了动静,缓缓勾起唇。
他这位庶兄,还真是人不可外相。
不过,向元策骂得那样难听,照他引而不发的性子,怕是此刻也不好受呢。
啧,害人终害己。
可惜了啊。
言虽然聪明,却过于心急了,在他投出那枚石子时,言温松便察觉到了异常,没有当场揭穿,让他得逞,不过是见他可怜,想让他体会片刻胜利者的快感。
因为只有这样,在他发现计划落空后,他那心高气傲的意念才会被一举击碎。
杀人不如诛心,言温松觉得这才有意思。
他笑了笑,望着手里的号牌:玄字一百号舍。
大步往考棚走。
第29章 (二合一)
江瑜打算趁言温松会试期间把荷包绣完, 这些天避着他偷偷钻研苏绣针法,越练习越觉得苏绣不愧是四大名绣之首,针法活泼, 对绣娘的构思天赋要求极其高, 江瑜勉勉强强才在脑中有了蔷薇绣法的模子,若让她钻研苏绣, 怕这辈子都等不到炉火纯青那天。
不过,给言温松绣个荷包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先绘制蔷薇花样,再琢磨走针,快到晌午时候, 才真正落下第一针。
她绣了会儿, 忽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是静娴在与人吵架。怎么会有人招惹这小恶魔?她推开窗户,看见一抹紫色的小身影,比静娴矮些,身形瘦弱。
静娴把手里的风筝举得高高的,“掉进院子里就是我的,不给你!”
“那是我阿娘做的, 你还给我!”
“小矮子, 你够得到我就给你!”
小孩气得去拽她胳膊,快要碰到风筝, 静娴便换到另一只手上, 笑道:“还说你不是小矮子!你就是就是就是就是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我不是!”小孩唇色发白,走两步, 忽然脑袋朝地面栽去。
宝瓶吓了一跳, 把人抱回屋。
江瑜跑过去检查情况, 那小孩缓缓转醒。
静娴心虚地往院门口方向跑, 被江瑜叫住,她一改往日好说话的模样,冷声质问:“为什么欺负人?”
静娴缩回脚,嫌弃道:“我不喜欢他。”
“你不喜欢就要欺负人?谁教你的歪理?”江瑜一开始只是觉得她年纪小,又没有母亲疼爱,霸道些总比被人欺负好,但眼下差点闹出事,那就不是小问题了。
王融一介读书人,教不来这种话。
小孩看了看两人,静娴委屈地吸吸鼻子,指着他说:“阿爹说给我订了娃娃亲,我长大后要嫁给这个病秧子,你看他这么矮,我才不要给矮子做新娘。”
江瑜听罢一愣,宝瓶也愕然。
谁能料到是这么个原因?
娃娃亲,那可是大事,王融就这一个女儿,断不会胡来。
小孩猛地往外跑。
江瑜担心他出事,忙叫宝瓶跟上。没片刻,人是带回来了,但面色有些吓人的白,江瑜惊得再顾不得言温松交代她不要出府的事情,要出门带人看诊。
静娴咬咬牙,跑回屋,熟能生巧从小孩身上摸出一瓶药,倒出一颗,塞进他嘴里。
小孩儿刚清醒,就听见小恶魔奶声奶气的声音问,“你为什么不吃药?”
他抿唇,轻轻说了一句:“我死了,你就不用嫁给我了。”
屋内静到针落可闻。
…
“兄台,俺这有上好的腌肉,可要尝尝?”第一场考试结束,已近黄昏,言温松打开篮子,吃点食物就准备歇下,隔壁号舍传来询问。
他回道:“不必了。”
“在下罗誉,齐鲁人士,这是俺家乡特产,兄台真不要尝尝?”那人身量极高,麦色肌肤,草莽大汉一般,他说着绕到他身后,去瞧言温松篮子里的吃食,糕点居多,精致漂亮,看起来就很昂贵,撇嘴道:“原来兄台藏了好吃的,当然看不起腊肉了。”
“他不吃我吃。”一人忽然走来,而后朝罗誉拱拱手,“罗兄,许久不见。”
罗誉想了半天才知道他是谁,拱手道:“张兄。”
“没想到能跟罗解元在同一间考棚,幸会幸会。”张达说着去看言温松,只可惜对方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看不见真容,“这位兄台莫不是藏头露尾之辈,不敢见我二人?你可知,你此刻身后站着的是此届北直隶魁首!”
言温松依旧自顾自吃着东西,旁若无人。
张达微微不悦,忽然抬手朝他后领抓去。
刚好言温松弯腰去捡地上的一块糕点,可惜地摇摇头。
张达没抓到人,再次伸手,言温松歪靠在旁边的墙壁上,像是要打盹,张达气愤,猛地出拳,好巧不巧,言温松趴考席上睡觉了。
张达拳头扎到墙壁,痛得立时惨叫。
罗誉眯起眼睛,来了兴趣,说道:“兄台何故如此,现下无事,长夜漫漫,不如与俺等畅聊一番,打发时间。”
“没兴趣。”
“罗兄给你面子别不识好歹!”张达揉着拳头说。
此刻,走道上已经围了许多人,大家都想看到底是谁敢驳了罗誉的面子。
叽叽喳喳地吵得言温松睡不着。
他皱了皱眉,在张达再次偷袭他时,一把攥住对方手腕,不耐烦道:“怎么?闲得想找人打架?”
考场内禁止搏斗,违者逐出考场,三年不得参试,言温松这顶大帽子扣得不轻,周围那么多人看见,张达吓得立刻反驳:“你少血口喷人,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睡着没有。”
言温松‘哎呀’一声转过身,靠在墙壁上,抬抬眼:“睡着也被你吵醒了。”
“他是言温松!”
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一声,认出了人,人群躁动起来,言温松却注意到罗誉脸上似乎没有任何意外,他继续笑眯眯推销起自己的腊肉:“言兄何不尝尝?”
“……”言温松看不懂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便道:“我今天若是不吃,罗兄看样子是不打算停下来了。”
“正是。”
气氛剑拔弩张,却忽听言温松大笑:“早闻坊间有传言,罗解元钟爱腊肉,果真不假,如此,那我便尝上一尝。”
他倒要看看对方想做什么。
“言兄有眼光。”罗誉乐呵呵把一罐子腊肉搬过来,那瓦罐径口二十来公分,罐身足足到人膝盖高,张达倒吸一口凉气。
言温松饶有兴趣地等他打开。
罗誉盛了一碗,快速递给他,汉子目色炯炯。
言温松抬起的手顿了顿,接过来,浅浅尝了一口,意外地,发觉这味儿确实不错,不过得混着糕点吃,否则容易腻。
众人似乎都咽了下口水,等他说话。
言温松笑笑:“罗兄所言不假。”又吃了一口。
听他这么说,连吃三日干粮的考生们蠢蠢欲动。
罗誉佯装冷静地转过身,目光亮得惊人,他道:“俺这罐肉便给诸位做添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