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想着,心情好受道:“言兄说的对,大伙都是读书人,愿赌服输,日后好相见。”
有他开这个口子,部分学子们即使不愿意,赌局已尘埃落地,也只能顺着台阶下了,出门前,口不对心地道了句‘恭喜’。
言温松笑了笑。
茶博士机灵地找来木盒,打算把这些钱装进去。
言坐等他迈进死局。
谁料,言温松却突然起身发话,“哎呀,谁叫本少爷最不缺的就是钱呢,这些钱怎么来怎么退回去吧,就当是我给诸位的见面礼了。”
走到门边的一众学子霎时身体僵住,渐渐地,回过神来,猛地转过身,热泪盈眶。
恰见那翩翩少年肆意一笑。身后铺来大片大片金光,他立在那儿,若皎月无双。
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公子。
许多人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而后忍不住自惭形愧。
罗誉还没忘记与言温松的交易,趁机跑过来道:“言兄好度量,但考场那事?”
“一个月伙食就算了,不如今日请大家去腊肉馆吃顿饭?”
“成交!”
于是,罗誉抱着腊肉坛子在前面开道。言温松则牵着江瑜走在后面。他们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堆学子,场面夸张惹眼。
“好一个言温松,真会收买人心!”人群散尽,言猛地将手中茶盏摔落在地。
茶博士吃了一惊。
未来得及理论,面前那人已经扔下一锭银子走了。
.
江道台才从皇宫回来,就听阿寿来报,会元是言温松。
他微微心惊,脸上并不见半分喜色。
阿寿弄不懂老爷意思,女婿高中会元,明明是桩喜事才对呀?
江道台越过他,迈进书房,快速写了张拜帖。
“送去言府。”他吩咐道。
阿寿忙接过来,下去办事。
言温松与学子们一道用完午膳才回言府,此刻,送喜报的皂吏早已领了赏钱回去了。
他下了马车,春生立刻小跑过来,送上一张拜帖。
言温松打开,见到‘江道台’三字,快速将帖子收入怀中,而后状若无事般撩开车帐,搀扶着江瑜下来。
她宴上喝了点酒,面颊红润,眼皮子一耷一耷地撑着,像是要睡着了。可偏偏她怀里还抱着个巴掌大的腊肉坛子,不肯松手。
言温松软声诱哄。
江瑜终于给了点反应,呆愣愣举起来,将腊肉坛子在他眼前晃一圈,“想要?”
“嗯。”
“不给你。”
“不给我?”言温松失笑,掐着腰问,“那你想给谁?”
“给,给……”她将坛子重新抱回怀里,下巴抵在盖子上,微微歪着脑袋看他,“给我夫君。”
“我就是你夫君。”
江瑜伸长脑袋端详他,忽然摇了摇头,“你不是,你喜欢江南,不是我夫君。”
“我怎么就不是了?我不是,那你可没夫君了。”
“我有!”江瑜摇摇晃晃的,脑袋猛地往前一撞,瘪着嘴,委屈得像要哭。
言温松担忧着她,没来得及闪开,疼得‘嘶’一声,“我还没委屈,你倒先哭了。”他这样嘀咕着,眸光微滞,“不对呀,她哪来的夫君?”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莫不是这小丫头心里还装着个野男人,念念不望。
他磨着牙,双手按在她肩上,笑里藏刀问:“告诉爷,你夫君是谁?我保证他能安然无恙。”
“我夫君是,他是……”江瑜直勾勾盯着他。
言温松以为她要说出什么奸.情来,启料,她怀中的坛子陡然滑落下去。他赶忙伸手接过,而后递给宝瓶,宝瓶抱着道:“小夫人喝醉了,说的话爷别太当真,奴婢这就去主醒酒汤。”
言温松叫住她,“不用,让她醉着。”
宝瓶讶然。
他已经抱着人踏入府门了。
江府直到晚上都没等到言温松过来,送去的拜帖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江道台面色不愉,起身去了孙妙音的厢房。
而另一边,邓芸凤心里也不称意,突然有些后悔当初让江瑜替嫁的事了,如若不然,她的女儿此刻就是正儿八经的会元夫人,何等风光?
怎就让那个贱蹄子捡了便宜!
如今不但夫君前途无量,连三皇子也青睐她,她的命怎就这样好?
她愤愤抱怨着,刚好让进门的江南听见了,她愣了愣,蓦然转身离去。
.
江瑜睡到晚上才醒,睁开眼,一道人影映入眼帘,吓了一跳。忙坐起身,却发现脑袋沉得厉害,差点又给摔躺回去,她哆哆嗦嗦地用手扶住脑袋,不确定问:“言温松?”
屋内没点灯,她只能隐约看到个身形。
那人淡淡嗯了一声。
凉润清冷。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瑜这才安下心来,又问:“怎么不点灯?”
言温松过许久才给点反应,起身燃了一根蜡烛,挨着榻边的烛台放置。
江瑜注意到他身上只披了件竹青色长衫,右侧系着根细带,衣衫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走路时,能瞧见上半身露出来的结实肌肉。
他没有穿鞋子,光脚踩在地板上。
他脚趾白皙,骨骼匀称。
很好看。
江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好看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人的脚。
但用在言温松身上,竟意外地合适。
“夫人可看够了?”他微微弯下腰,将她圆润的下巴托起,江瑜看见他胸前裸.露出的大片肌肤,似乎还泛着水汽,光线不甚明朗,她有些不太确定地抬起手,伸出小小的指尖,在他胸前点了一下,发现真是湿的。
“爷才洗过澡?”
言温松沉默地看着她动作,没有言声,江瑜轻轻皱起眉来,终于察觉出一丝异常。
她刚才摸的地方,触感似乎不太对劲。
江瑜愕然望过去,发现确实不对劲,她好像碰到了言温松的……
“就这么喜欢看?”
“?”
言温松攥住她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按回去,按在那个地方。
江瑜吃惊地瞪大眼睛,想把手往后缩,却被言温松的力道带得越按越紧。
“爷要做什么?”
“自然是让夫人看个够,摸个够,免得夫人空虚难耐,惦记外面那些个野草。”言温松带着她的手往下,一寸一寸滑过去,让她清晰地感受掌心所过之处,逐渐炽热的温度。
江瑜手掌僵硬着,渐渐发起烫来,她不清楚言温松这是怎么了,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这么想,便问了出来。
她不问倒好,这一问,言温松忽然将她的手调转方向,她指尖落到他腰间细带上,轻轻一扯,料子便朝两边散开,青衫曳地,白玉立身前,言温松里面居然什么也没穿,江瑜怔了怔,而后猛地用另一只手遮住眼睛。
噗通,噗通。
她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夫人这是做什么?”言温松拉下她的手,闲适道:“爷都让你看了,你还不乐意,还是说,夫人心里装着旁人?”
“没有旁人。”江瑜羞臊地偏过头,闭上眼睛。
“呵,夫人自己说的话都给忘记了。”言温松捏住她下巴转向自己。
江瑜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忐忑问:“我,我说了什么?”
“夫人说爷不是你夫君,爷倒要问问,夫人心里那个人究竟是谁?”
江瑜懵了下,努力回想自己是何时说出这种话的,然而脑中只有断断续续的残影,她摇了摇头,索性咬死不承认。
她就不信言温松能拿她怎么办。
“夫人既然不想说,那爷就自己去查。”言温松攥住她手腕,把人拉进怀里,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使得两人肌肤亲密相贴,直到这时候,江瑜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衣早就被人换了。
察觉到她的惊惶,言温松只是懒懒地说了一句:“你最好祈祷爷什么都查不到,否则,这张床夫人大可以多躺几日。”
他松开手,熟稔地灭了蜡烛。
.
时隔三年,言温松的大名再次于京城鹊起,这次还有一堆学子心甘情愿做宣传,使其声誉呈现一面倒的大好趋势,是京城数百年从未有过的奇观。
许多朝中官员都想趁这时候与他拉近关系,不出三天,言府拜帖已经堆积如山。这之中,要属翰林院官员的帖子最多,其次还有礼部、刑部,甚至是大理寺的,却独独没有户部。户部官员似乎想从一开始就与他撇清关系。
言温松皱了皱眉,他明明记得当年言浴峰临死前,曾奉命前往两广地区查一桩盐案,盐税向来归户部管制。
这么说的话,双方当是相当熟悉,如此刻意,倒显得户部的反应不正常。
“咚咚……”
“进来。”言温松淡淡开口。
冬子小心翼翼关上门,而后禀报道:“您让奴才查的武将已经暗中打探完了,并未找到断指之人。”
言温松深深拧起眉,难道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
不对,沈i没有理由对他撒谎。
猜测不可能有错。
“再仔细查一遍。”言温松道。
冬子正要领命下去,又被叫住,他疑惑:“二爷还有事情?”
“派几个人暗中监视夫人,如有异常,立刻来报。”
冬子愕然,二爷这是何意?
言温松挥挥手让他出去,冬子虽觉怪异,也只好照做。
才一出门,瞥见廊窗旁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他朝那边走两步,发现是春生,对方正与香蕊说话,看见他过来,吓得惨白着脸跑远了。
香蕊疑惑地瞥一眼这边,冬子假装没看见,抬手拨了拨廊檐下的鸟笼,金丝雀被他逗得上蹿下跳,叽叽喳喳。
言府就这么点地方。
小兔崽子能躲到哪去呢?
.
七日后,殿试,圣上亲临。
此刻正是卯时,天际能见几颗残星。
三百学子早已点名完毕,由礼部官员带至奉天殿等候,队伍按照名次排,言温松理所当然位于丹墀东侧,首位。学子们都是头一遭入宫,四周殿宇林立,威严气派,却无一人敢乱看。
而在他们不远处,文武百官也已穿戴整齐,排好队伍,等待开朝。
言温松一眼便瞧见了王融与江道台,两人似乎都注意他许久了。
广场上一道鞭声响起,卯时三刻到,学子由侍官请入殿,而百官除了考场官员外均留于殿外。
随着一声“跪拜”落下,众人纷纷下跪,高喊‘吾皇万岁’,言温松才喊完,听见前方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他眼皮微抬,映入视野的是一角黄袍,其上流光四溢,华贵非凡。
“起――”
考场官员及学子缓缓站起。
官员被分配到两旁站立,众学子则按鸿胪寺官指示,依名次到自己的位置站好,跪接礼部试题,等试题分发完毕,方可纸笔答题。
言温松坐的是历届会元的位置,皇帝目光不由在他身上多打量几遍。
但见他从始至终低眉敛目,从容不迫,赵和看着,竟觉出几分言浴峰当年的风采来。
“大道既隐,天下为家,贪邪生焉。古来圣贤立刑重法,见金钱财帛不惧刑网者亦难避也,斯是径即受纳,生死为外,弹雀成风;或以德廉之道省之,知于强而行于弱,亦难足效也,何治?”
考题竟是贪污治理。
贪污在历朝历代都是关乎天下民生的敏感问题,放眼千年,谁能找出一条彻底断绝贪污之风的道来?圣贤不能,言温松也不能,没有人能,这是一道无解的问题。
皇帝怎会不知晓,但它就这么直接出在殿试题上了。
言温松觉得,也许上位者要的不是行之有效的结果,也不是精于文道的才华,他是在利用这道题筛选出称他心意的臣子。他需要写出一篇漂亮的、面面俱到的文章。
他突然想起曾夫子说过的话:活乃根,变方存。而目标不变,乃至成海。
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对不对,殿试在即,他只能赌一把了。
他撩起袖子,提笔蘸墨,于宣纸上不紧不慢落下一列字。
“大道之行也,万民志焉;贪腐之行,万民愠焉。今有圣明怜察,民之福矣。谨有清廉拙策奉之……”
言温松打算从五个方面写。
德,刑,监察,奖罚,以及最后的可延续性。
他一动笔,赵和目光就望过去了,却在这时,有侍官从侧殿快步进来,与他耳语几句,赵和听罢,龙颜微变。
赵朔怎么提前回来了?
“让他去乾清宫候着,待朕殿试结束再过去。”赵和淡淡吩咐道。
那小官应了声,恭敬退出去。
殿试时间很长,将近晌午,试毕,礼部将考卷全部收上去,当着众考生及皇帝的面批阅,最后选出前十名,将考卷递与赵和,由其钦点前三甲。
侍官恭敬地将一沓考卷双手呈上,赵和接过,他一张一张翻阅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学子们却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罗景生何在?”皇帝忽然出声。
罗誉立刻紧张地上前一步,将将要跪拜,被侍官提醒了下,他又重新站好,双手叠合胸前,正色道:“学生在。”
赵和看着手里的卷子问:“你所言,民者好利禄而恶刑罚,当以奖惠资之,若行之无效,何如?”
罗誉:“自当圣德内勉为主,法令为辅。”
“退下。”
“是。”罗誉像逃过一劫,他恭敬退回队列,余光瞥了眼首位的言温松,但见他脊背挺直,似与往日无异。
赵朔:“陈守坤。”
“学生在。”
“穷法生恶,如是焉除贪邪之道?”
“学生以为当除恶务尽,此乃肃清律令之必然……”
“退下。”
“……”
“言温松。”赵和一连问了九人,最后方看向众人最前方的他。按照贺朝殿试惯例,言温松今日头戴儒巾,着一身圆领青袍,腰间系丝质细带,足履朝靴。此刻正双目微垂,面色如常。
言温松上前一步,双手交合道:“学生在。”
“刑、德、奖惩、监察,如你所言,需兼顾全局方得以矫贪正邪,琐乱冗杂,何以长存?”赵和说罢,正襟危坐,目色沉然。
言温松高声道:“若刑有度,德有量,奖惩有据,监察通达,四者悉行循序,自可内外一统,焉无长存?圣人忧者,盖今纲序不明,不见微毫,上诚下罔,不通达也。非破不可立,立则长存。明职细责,上下互省,职透政通,刑、德、奖惩、监察自然持续可待。”
赵和眯起眸子:“卿之意,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