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道台微愣。
言温松今日怎么过来了?
他倏而想到江瑜回门的事,似是才反应过来。
言温松朝他颔了颔首:“岳父大人。”
江道台也颔了颔首,余光瞥见邓芸凤欲言又止的神色,像是要提醒他什么,江道台脑中突然冒出四个字。
来者不善。
“这是温松贤侄?”旁边的吴奉先先开口了,言浴峰在世时,与他是同僚好友,他对言府的事情也有所了解,若不是因为知道言江两家早已结亲,有言浴峰的关系在,他今日也不会亲自跑来知州府。
言温松半晌才从边角的记忆中想起眼前的老者是谁,平静喊了句,“吴叔。”
江道台脸上稍显诧异,转而又变为欣喜,虽然不知邓芸凤与言温松之前闹了什么矛盾,但不影响他借着对方与吴奉先相识的关系,为自己升官铺路。
邓芸凤带着一群丫鬟小厮行礼,江瑜也跟在言温松后面行礼。
吴奉先坐下,瞥一眼江瑜:“这位是?”
“是小侄新娶的夫人,今日归宁,一同随来。”言温松淡淡道。
吴奉先心下了然,江道台也在对面坐下,然而他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言温松慢悠悠同吴奉先说:“此次晚辈能从鬼门关被拉回来,还是岳父的功劳,若非他将嫡女嫁给晚辈,晚辈此刻怕是已经见不到吴叔了。”他笑看向江道台,“是吧,岳父大人。”
这么好的机会,言温松定然是要将江瑜嫡女的身份定下。
有吴奉先在,他不怕江道台不同意,此刻撕破脸对他可没好处。
自打进大厅,邓芸凤就一直盯着自己,江道台混迹官场多年,即使迟钝,现下也是明白了,这言家二郎就是专门在这等着他呢。
好一招趁火打劫。
断港绝潢。
江道台面色微微绷不住,又不得不往肚子里咽,在吴奉先望来时,赶紧收起异样陪笑道:“二郎不必挂齿,这是应当的。”
“那小婿就在此多谢岳父大人了,夫人思亲,小婿想在府上多叨扰几日。”言温松微微一笑,说完话,忽然感觉体内的烟毒又要发作了。
江道台自是不好回绝,应了下来,他望着言温松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忍不住叹息,如果这言二郎不是染了恶疾,依照他的心机科举入官,来日恐难以估量。当年言浴峰虽是天子近臣,也是花费十多年才官至首辅,这已经够快了,可他隐隐觉得言温松会更快。
第8章
邓芸凤心里不痛快,便让彩绡把江瑜与言温松安排去偏僻的院子住。
这倒称了言温松的意。刚好他要养病,又不好叫人瞧见。
直到这会儿,江瑜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他望了望垂首坐在玫瑰椅中言温松,真心实意地道谢。
他笑了笑,盯着她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却在这时,门口快速跑进来一名美妇人,她快速抱住江瑜,哽咽道:“岁岁,我的岁岁,阿娘差点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
岁岁是江瑜的乳名。
江瑜将两只小手轻轻按在孙妙音的背上,感受到妇人的颤抖,她先是坚强地仰头眨巴眨巴眼睛,将泪水悄悄倒回眼眶,再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母亲莫要哭了,您眼睛总不好,哭坏了,孩儿心疼。”
“是我不好,岁岁,是阿娘护不住你,是阿娘护不住你啊,往后可该怎么办……”
“阿娘不用担心,岁岁一切都好,他待我也很好。”江瑜说罢去看言温松,却意外发现他已经从椅中站起了身,漆眸深沉。
言温松内心翻起惊涛骇浪。
……小丫头也叫岁岁。
她的小名也叫岁岁。
但,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言温松呼吸急速,过快的情绪波动加重了体内的烟毒,抓心挠肺的疼痒从骨髓深处密密戳刺而来,疼得人只想将皮剥了,筋脉烧了,骨头也敲碎了,最好是身上的所有血肉都毁灭才好。他很快脸色惨白起来,脑门也渗出密密的汗。
孙妙音终于注意到了他,望过去。
只见房间阴暗的角落处,正立着一道天青色身影。
临时住的院子,没有经过精细打扫,屋内光线又昏暗朦胧,便使得言温松的脸色看起来竟有几分诈尸般的渗人。
孙妙音心里一咯噔。
这言二郎果真如传言,面白如纸,早已瘦得形销骨立,可怜我的岁岁,竟被这模样的人糟践了。
“去准备绳子。”言温松忽然同江瑜说。
江瑜愣了一下,来不及与孙妙音解释,赶紧吩咐候在门口的宝瓶与冬子把院子里的下人打发去外院忙活,而后找来一根绳子,按照言温松说的做。
好在邓芸凤想暗中苛待他们,院子里没安排几个下人,未引起太大注意,唯独孙妙音面色茫然。
江瑜大概跟她解释了一下,听得孙妙音连连心疼,她是个心肠极软的人,这会儿再看言温松,竟止不住同情起来。
好赖以后就是自家岁岁的夫君了,她也盼着言二郎早日康复。
孙妙音没什么好办法,便回自己院子,请来一尊玉佛像,拉着江瑜,虔诚地跪了下去。
江瑜嘴角微抽,不忍违背她一片心意,照做了。
――如果漫天神佛真的有用,信女愿此生供奉不悔。
江瑜这样想着。
宝瓶悄悄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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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时候下了一场暴雨,天幕劈响一声森然长鸣,江南被惊醒了,她掀开温热的褥子起身,点燃蜡烛,问:“他还没走?”
他指的谁,丫鬟忍童自然清楚。
闻言觑着她神色摇头,“听夫人身边的彩绡姑姑说,二姑爷要小住一阵子,”忍童凑近压声道:“小姐您可不知,如今那言二郎模样可渗人了,小姐不跟这样的人成亲也是免了晦气。”
江南忆起与言温松的陈年往事,只觉胸腔窒闷沉凝,闪电将窗外帝女花的轮廓照亮,她皱了皱眉,斥责道:“下雨了,怎么还把花景放外面,快快端进来。”
忍童迟疑:“是夫人让放外面的。”
江南捏着褥子,指尖微颤,没再说什么。
“那还拿进来吗?”忍童替她轻揉太阳穴,小心翼翼问。
江南烦躁躺回去,“不用了,就放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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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温松沐浴完毕,穿好衣衫,去榻上坐着,没一会儿江瑜就走了进来,见他面色转好,漆黑凉眸盯着自己,微微放下心来,走过去将炉子里的炭火拨旺些。
他想着‘岁岁’的事,神色不明。
“咳咳……”江瑜被烟雾呛得眼眶泛起晶莹,吸了吸鼻子,一丝游走的冷气冻得脚踝微凉。
言温松缓缓叹口气,他心中基本已经确定江瑜十有八九就是爱人,他能重生到这里,说不定她也可以。只是不知为何,她不记得他了。
他站起身,走到江瑜身后蹲下,把人半搂在怀里,骨节修长的大手将她掌心的火剪拿过去,极有规律地拨弄几下,没几息,炭火就旺了起来。
“要这样弄,学会了没?”他淡淡说着,嗓音低沉,他下巴挨着江瑜耳边,喷洒出来的气息带着清淡好闻的草药香。
江瑜脸颊有些热,微微不习惯言温松与她挨的这样近。
他们两世都没有这样近过。
他从来都看不上她,没拿正眼瞧过她。
言温松说着话,余光一直观察她的神色,像是努力从她脸上搜寻什么。
江瑜认真点头,稍侧过身,避着些他,尽管她已经表现得足够淡定,却依旧露出了破绽,在言温松的手圈住她的腰,想要进一步探究时,江瑜慌慌张张从他怀里挣脱出去,耳根通红。
言温松不是说私下互不打扰吗,他,他刚才是……
江瑜眼睛瞪得大大的,听见他‘啧’一声站起身,然后兴趣缺缺将视线从屋内环视一圈,发现只有一张床榻,慢悠悠走过去坐下,又拍了拍边上,示意江瑜过去,“屋内只有这一张床。”
江瑜瞧见他凉淡含笑的眸子,漆黑、散漫,磨磨蹭蹭地,没敢动。
“夫人是想让爷拉你过来,还是想让宝瓶知道我们私下的事情?”言温松不紧不慢说着,躺在榻边,微微曲起一条腿望向门口。
江瑜忙跑过去,阻止他喊人的打算。
也许刚才只是自己想多了,言温松应该不会这么快食言……
的吧。
“熄灯。”他淡淡吩咐,已经闭上了眼睛。
江瑜见状,稍微放下警惕,乖巧地把屋内的烛火一盏一盏灭了,然后走到榻边,慢慢褪去鞋袜,小心翼翼往床里侧爬。
言温松唇角轻轻挑了一下,忽然翻个身,使得江瑜不小心撞上了他的膝盖,身体赶忙往后退去,等言温松没动静了,才放轻声音从他脚边绕过去。
江瑜提着一口气,面朝里侧躺下,又从他身上拽一点褥子盖到自己身上,而后支棱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许久,也没听到其他响动,她猜测言温松可能已经睡着了。
江瑜这才敢翻个身,希望这一夜早些过去,她这样想着,脑中传来些许困意,便缓缓阖上了眸子。
言温松掀开眼皮,转眸去看她,漆眸浮起一丝触目惊心的炽热与疯狂,他听着江瑜好听的呼吸声,将人拦腰抱了过来,江瑜有些不舒服地蹙了蹙眉,却没有要醒的迹象。
言温松微撑起身体,将脑袋挨在小夫人颈边,嗅到淡淡的蔷薇香,他复又低头吻了吻她的眉眼,唇口,细长的银丝在两人唇齿间拉扯、纠缠,他将她唇瓣吻得湿漉漉,一塌糊涂。
仍是觉得不够。
他黑夜里的眼睛覆上一层欲。
言温松尽可能克制自己沉重的呼吸,微微抬手,将她下巴托起,江瑜无意识嘤咛一声,齿关张开一条细缝儿,柔软的舌尖暴露在欲.兽的眼底。
言温松无声笑了笑,低头吻上去,将细缝再撬开一些,轻浅勾缠,他急切地,仿佛想要将整根软舌都探进去。
疯狂在隐忍边缘叫嚣,欲。望在寂夜里盛开。
我的岁岁。
……
这样的事情,连续了半个月,江瑜并没有发现异常。
她每日醒来前,言温松就提前与她拉开些距离,面色如常,江瑜自然不知道。
想要快回江府了,江瑜这几日就常常跑去孙妙音的院子里待着,想多陪一陪她,言温松记起回门拿丫鬟卖身契的事情,以纳妾为由,拆宝瓶去了邓芸凤的院子一趟。
宝瓶以为事情会费些周折,竟没想到,邓芸凤居然轻轻松松就把两名陪嫁丫鬟的卖身契给了。
言温松纳妾是好事呀!
只要能给贱蹄子添堵,她心里就舒服。
言温松当着冬子的面把卖身契给撕了,冬子悬着多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
江瑜在厨房给言温松熬药,听见身后传来清浅的脚步声,以为是言温松醒了,宝瓶催药来了,忙不迭将药汁倒入碗里。
事毕转身,却见一颗石子从额角擦过来,又急又快,她护着怀里的汤药,不慎泼了自己一身,手也被滚烫的药汁烫到了,立时就红了一大片。
谁都没注意厨房门口何时多了名五六岁大的孩子,白白胖胖,指着江瑜骂:“坏人,抢姐姐东西的坏人!”
江瑜皱了下眉,想起他是谁了。
江府唯一一位小公子,江瑛。被江道台与邓芸凤宠得无法无天。
江瑛见她半晌没动一下,心中甚是得意,娘亲这几天心情不好,丫鬟们告诉他是因为嫁出去的贱.人回来了,惹娘亲不高兴的都是坏人!
不知他从哪学来的一通污言秽语,一边朝江瑜丢石子一边骂,还骂了孙妙音几句。
江瑜听见他骂孙妙音,脸色骤然变冷,快步出去把人按在地上,狠狠打了一屁股。
言温松听见动静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还骂不骂了?”
江瑛震惊望她,居然有人敢打他?
哼,等爹爹知道了,她就死定了!
他猛地一口咬在江瑜手背上,咬出了血,狼崽子一样死死不松口。
江瑜疼得蹙起眉心,忽然抢过他手里的石头,将尖锐的一端对准他的眼睛,“松口,不然我就要了你的眼睛。”
她只是吓一吓他,启料江瑛真的松口了,哭着喊要回去告诉江道台,要让爹爹把她打一顿,还要把孙妙音也打一顿,他们都是坏人!娘亲说的一点都没错!
江瑛自小就被宠坏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
可,他骂谁都不该骂孙姨娘,江瑜生气地把他按在地上,又打了几下,“你骂一句我就打一下,还骂不骂了?”
江瑛号啕大哭,鼻涕眼泪凑到一处,院子门口却这时候突然闯进来一群人,为首的丫鬟瞧见被江瑜压在地上的江瑛,立刻凶狠道:“快松开小少爷!”
她跑过来,一把推开江瑜,却意外瞥见不远处的言温松。
他冷睨着眉眼看她们,不见表情,即便是大白天,见到他那张惨白的脸,依旧忍不住心里打鼓。
――这言二郎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跟这样的人沾点边都觉得晦气,丫鬟急匆匆地要拉江瑛走,等回头让夫人来算账。
言温松凉悠悠的声音传了过来,“爷准你们走了吗?”
他扶住江瑜,仔细检查她手上的咬伤,还有烫伤,脸色微沉,体内的毒素因为这丝情绪变化,隐隐有抬头的趋势,又被他强压下来。
冬子闻言立马把人拦住。
丫鬟见状不悦道:“这里是江府,二姑爷未免管得太宽了。”
“宽?”他低低笑出声来,讥讽道:“既然江大人没教好,小婿不怕代劳。”
他走过来,丫鬟步步后退,直到江瑛被言温松拽过去,三两下卸了下巴,院子里重新想起小孩洪亮的哭声,江瑛惊恐地推开他,快速躲去丫鬟身后,从喉咙里呜呜不清地骂,却说不得一句清晰话。
屡教不改。
“你居然敢伤少爷!”丫鬟心疼地看了看江瑛,想着回去后一定要把今天的遭遇说惨些,让这两人都不好过。这两人不好过,夫人就会高兴。
替江瑜出了气,言温松懒得再同丫鬟废话,让宝瓶去拿药膏,打算带江瑜去清理伤口。
然而,静悄悄的庭院内忽然起了一声脆响,一只水蓝色绣鞋踩上枯黄,丫鬟下意识回头,便望见闻声赶来的江南。
江南没料到言温松住在这里,瞳孔瑟缩了下,很快,她又让自己冷静下来,像以往每一次那样,仪态端庄。
言温松淡淡乜她一眼,眸中毫无波澜。
倒是身后的江瑜在瞧见江南的刹那,眼睛不由自主盯向言温松,手也攥紧了,一眨不眨去看言温松的反应。
――怕他突然改变念头,嫌恶她不是江南,从而如上一世般弃她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