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沈凌霜竟还是个性情中人,让言温松微微诧异。
两人又喝了会儿茶,各自离去。
沈凌霜回了府,言温松则继续去卢忠那边守城。
宵禁之后,盛京的夜晚安安静静,夜幕仿佛一张无边巨网,将一城的人笼罩着,掌握着他们的生与死,伺机捕杀。
他望着天际不断飘落的密密细雪,抬手接了一片,冰冰凉凉的,很快就化了,流下一滴水液。
真冷啊。
言温松浅浅扯了下嘴角。
还不够。
这个冬季该再冷一些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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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这几日是吊诡的平静,除了徐朗与李洪康入狱,似乎与旁日无甚区别。
可谁都能感觉到赵和的情绪一日比一日差。
百官上朝皆噤若寒蝉。
言温松则继续有条不紊处理着手头案件,他望着黄启善常坐的地方,空空如也,他在时,没觉得有什么,他不在了,这大理寺倒显得愈发空荡。
一点人气也没有。
赵和在下午召见了言温松。
他到达养心殿时,又闻见了烟毒的味道,然而他只垂着头,默不作声,等赵和先开口。
赵和:“徐朗案可已查清?”
言温松将一册账本递上,是他刚刚做好的,恭敬道:“徐大人这些年龚贪污赈灾银八十三万七千两,但微臣力薄,恐无法将银两寻回。”
“无法寻回。”赵和冷笑出声,“他要这些银两做什么?”
言温松已经低着头,安静立着。
徐朗落马后,他忽然就不想先发制人了。
赵朔再怎么说都是赵和的亲生儿子,正如赵和所言,一个户部尚书勾结岭南贪污那么多赈灾银能做什么?加之先前宁王已经暴露了与徐朗的关系,赵和此刻心里该是能猜到几分的。
――宁王想谋反。
但是赵和在徐朗案中只字未提宁王,甚至有把罪名全部推至徐朗的打算。
为何?
因为赵和还是顾念着那份父子情谊。
言温松出手,只会让父子二人反目成仇,捞不着好。
他需要等。
等赵朔按捺不住主动出击。
或者……
梁王先反。
梁继怀是看着他带着罪证回京的,又被他砍了一条胳膊,此刻怕是恨他恨得牙痒痒,哪里能沉得住气,只要他沉不住气,岭南私造兵器的事情就会被爆出来,逼着宁王跟他一起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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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府。
梁思燕见徐朗被抓,坐不住了,她算漏了沈凌霜会突然倒戈相向,徐朗的嘴巴里可是藏着惊天秘密。
不止徐朗,李洪康亦是。
她在书房内走来走去,猛地将一把匕首按在赵朔的桌案上,道:“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回岭南。”
她早就在盛京待够了。
去哪里都不自在,哪里有岭南时舒服,骑马、射箭、比武,甚至是杀人,都没人能管得了她,来了京城反而事事受人限制。
她真不明白赵朔为何突然在去年回京。
这里到底有什么好?
不知怎地,梁思燕脑中总是浮现江瑜那张如花似玉的脸,那个小贱.人居然活着回来了,父亲现在难道连个弱女子都对付不了吗?
梁思燕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回岭南。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赵朔烦躁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了出去。他招来两名侍卫,耳语几句,回来时,梁思燕正黑着脸看他。
“我听见了,你让人去了言府。”
赵朔面无表情绕过她,继续翻阅兵书。
梁思燕猛地用鞭子将他手里的书本打落,赵朔手背上也无可避免留下一道红痕,她嘶吼道:“赵朔,你想找她做什么?你现在都不愿理我,是不是因为她!”
赵朔皱皱眉,将兵书捡起来,轻轻拍了拍,他再次想看时,梁思燕的鞭子又迎空劈来。
他迅速抬起手,抓住了长鞭,将人连带鞭子一起拽到桌案对面,再警告性地瞥一眼后,赵朔将手里的鞭子扔掉了。
他现在连敷衍都不想做了。
看见她的脸,赵朔便想到江瑜上一世惨死的事情。可惜当日事发突然,又是皇位之争最紧要的关口,他需要梁王的兵马做后盾,忍了梁思燕的胡作非为。
万万没想到,他那一忍,竟会要了江瑜的性命。
他赶到时,悲剧已经发生了。
他一生杀过很多人,见过很多血,却从来没有哪一刻,见过谁的血液会如江瑜般一眼就将他的心头淋湿。
直到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他已经错过了那个唯一救过他命的人。
――那场岭南的大雨中,懵懵懂懂闯入他生命的姑娘。
以至于,江瑜是他上一世即使做了帝王,依旧无法绕过去的心结。
日日剜着他的心,啃噬着他的骨头。
很多年很多年……
思卿成疾。
梁思燕见他步入院中,不管不顾拿鞭子在后面追,他扬起鞭子,朝着赵朔背影呼去,赵朔只是偏了偏头,然后面无表情把鞭子扔到屋顶上。
“赵朔!”梁思燕大吼一声,她望着他,胸腔剧烈颤动着,“你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去找那个贱.人?”
赵朔忽然走过去,掐住她的脖颈,“她不是你能肆意辱骂的,给本王管好你的嘴!”
梁思燕怔然,而后难过地笑出声,讽刺道:“我为什么不能骂?你难道没听到传言,她是罪臣之后,她娘就是个千人骑的娼女,她顶多算是个贱.人杂种!”
“啪!”
一巴掌将梁思燕扇懵了,她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赵朔。
“你竟然为了她扇我?”
“你管不好自己的嘴,本王便替你管!”赵朔目光凌厉,吓得梁思燕缩了缩肩膀,她难受地捂住脸,哭着跑了。
她一定要让赵朔后悔。
她要杀了那个贱.人。
不,她要她死得很难看!
赵朔不是喜欢她那张脸吗,她就把她的皮剥下来喂狗!
看谁还敢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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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的事情刚刚过去,江瑜这两日纠结要不要去一趟江府,把江南的事情告知江道台。那日江南突然消失,江道台想必后来应该也能猜到原因,即使她现在拖着不去江府,江府的人怕过不了几日,就会主动找上门。
江瑜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既然自己开不了口,那就让香蕊带封信过去吧。
她去言温松的书房,落笔时依旧有些犹豫,好不容易写完了,交给香蕊,却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动静。
小厮急急跑进来报:“有名自称宁王妃的女子在府门口闹事,已经与冬子打起来了。”
梁思燕?
江瑜心头一跳,她怎么过来了?
香蕊见她面生异样,担忧问:“夫人您没事吧?要不要让人去大理寺寻二爷?”
江瑜稳了稳心神,看向小厮道:“她可说了来因?”
小厮摇了摇头,又支支吾吾道:“那人好像是在骂夫人您……”
江瑜紧皱眉心,她这一世与梁思燕并无过节,梁思燕为何要骂她?
香蕊感觉她要出去,忙拦住道:“夫人怀着身子,不宜走动,还是让奴婢去吧,若真有什么大事,您再去也不迟。”
江瑜迟疑了一瞬,点点头。她私心里其实也不想见梁思燕。
香蕊跑出去没片刻就回来了,气喘吁吁道:“宁,宁王来了!夫人,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江瑜瞳孔一缩,脸色白了白,坐在椅中迟迟没有动静。
她不能见赵朔。
她答应过言温松此生都不会见赵朔。
香蕊正说着,赵朔人已经进来了,冬子不是赵朔的对手,根本拦不住,梁思燕跟在后面,杀气腾腾地盯着江瑜,却见江瑜端坐玫瑰椅中,头也未抬。
“香蕊,送客!”江瑜迅速吩咐。
香蕊望了望进门的宁王,大着胆子请两人出去。
然而,赵朔仿若没听见,直直盯着江瑜的脸,又看向她即将分娩的肚子,道:“王妃给府上带来了不便,本王特意带她过来给她夫人道歉。”
“本王妃又没做错,为什么要给她道歉?”梁思燕抽出腰间的鞭子,狠狠甩了一下,“要道歉也是她给本王妃!”
江瑜瞧见梁思燕手里的红鞭,只一眼,脑中便浮现上一世被她抽打时的场景,她心头的情绪微微不稳,香蕊察觉到异常,快速跑过去扶住她,而后道:“宁王,宁王妃,夫人身体不适,两位还是请回吧。”
赵朔沉默须臾,说了句‘告辞’,拉着梁思燕离开。
谁知梁思燕忽然扬起鞭子朝江瑜的方向甩过去,江瑜瞳孔一缩,待鞭子快到脸上时,赵朔及时出现,替她挡下了这一鞭。
梁思燕那一下用了全力。
当即,赵朔后背的绸料裂开了,隐隐能瞧见里面的鞭痕,他微隆起眉宇,去看江瑜的脸,他的脸凑得那样近,近到能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愕。
他道:“言夫人没事吧?”
江瑜极力维持脸上的镇静,一惯甜软的嗓音此刻也透着显而易见的清冷:“这里不是宁王府,若宁王有什么事情,还请在自己府内解决。”
赵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江瑜听见他在耳边低声喊了句‘岁岁’,又用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说:“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
她深吸一口气,蜷起了掌心,道:“冬子,送客!”
冬子立马挡在赵朔面前,不客气道:“宁王,请吧。”
梁思燕是梁王之女,冬子想起春生的事情,自然对两人没有好脸色。
赵朔冷冷看了他一眼,带着梁思燕离开。
梁思燕气得跺了跺脚,甩鞭而去。
江瑜坐在椅中,许久后才松懈下来,香蕊o她倒了杯茶水压压惊,极有眼色地没有再提二人。她拿出袖子里的信,转移小夫人的注意力道:“奴婢现在就将信送到江府去。”
江瑜轻轻嗯了一声,看着她离开,然后又招呼一名丫鬟过来,扶她去榻上休憩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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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温松从大理寺回来时,听冬子说了白日发生的事情,他脸色难看地沉吟片刻,让冬子将梁王要造反的事情暗中散播出去。事情不能明着与赵和提,他便暗着来。
总归,不能让宁王府安生。
冬子立刻高兴地去办了。
言温松走到卧房时,江瑜已经歇下了,面朝里面,他在榻边注视她须臾,准备去北城巡逻。
江瑜却突然翻过身,叫住了他。
“爷早些回来。”她说。
说完听见言温松淡淡回应了声,江瑜才一点点放下心来。
她想起赵朔临走前与她说的话,心里便忍不住升起不踏实,总觉得这几日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有看见言温松,看见他在自己边上,她才能安心。
她望着言温松离开,似有不舍。
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也回头朝她望来,笑了笑,让她早些休息,他守完城就回来。
江瑜听话地点头,在言温松快踏出卧房门时,还是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她喊了他的名字。
话出口,自己都意外了下。
只能归因于是她太紧张了。
江瑜缓缓坐起身,鞋也没穿,快速跑下床来,跑到他脚边,轻轻搂住他,勾住他脖颈,在他唇上情意绵绵地吻了吻。
“爷早些回来。”她又说了一遍,圆润的瞳眸紧张地望着言温松。
言温松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笑着再次嗯了声,揉了揉她脑袋,然后把她抱起来,抱去榻上,慢条斯理替她掖好被褥,亲了亲她额头,转身走了。
江瑜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心中的慌意却半分未减。
她将两只小手轻轻按在心脏的位置,等它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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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消息散播很快,古来造反乃皇家禁忌,只是两个时辰,已经有一些官员听见了动静,可是,大部分人都不敢明目张胆告诉赵和。
谁都怕事情烧到自己身上,不如在一旁看戏。
但总有一两个不怕死的,连夜去了皇宫,把事情说了。
赵和听罢大怒,下令严查此事,将准备回府休息的言温松也叫去了养心殿。
赵朔听到消息时,脸上仿佛没有半分意外,反观梁思燕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她烦躁地扬起鞭子,在院子里左抽一下又抽一下,侍女们见到她就躲。
她想跑去书房找赵朔,却被侍卫拦在了外面。
赵朔不想见她。
梁思燕气急,让人去牵来一批快马。
他不管父亲的死活,她管。
她翻身上去,驾马出了王府。
侍卫担忧地把事情禀告给赵朔,赵朔依旧面无表情,随她去吧,转而又与侍卫道:“通知言府四周的暗卫,立刻行动,本王今夜要出城。”
侍卫立刻领命出去了。
赵和与言温松正在讨论梁王的事,忽听卢忠在殿外的求见声,十分急切。
孙让把人请了进来。
卢忠脸上见了血,兜鍪歪斜,肩甲损坏,他袍进来时正捂住手臂上的伤,跪下道:“禀陛下,宁王与宁王妃带人出了南城门!”
赵和脸色一变,言温松亦是微微诧异。
宁王府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吗?
不对,不可能这么快。
――赵朔早有预谋。
卢忠又道:“兵马司死伤严重,阻拦不住,请陛下赐罪!”
赵和盯着卢忠,忽然把手里的奏折撕得四分五裂,前脚有人告发梁王谋反,后脚宁王就逃出了城,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一个个狼子野心,好得很呐!
奏折哗啦啦掉到地上,赵和踹翻了御案,轰隆一声,听得宫侍皆心惊胆战跪下了。
言温松也跟着众人一道跪下。
孙让望着赵和失控的模样,眸光微转,从怀里悄悄掏出一颗药丸放到茶水里,端了过去,小声道:“陛下息怒。”
赵和瞥见茶底的东西,快速低头喝下,这才感觉心口松快了些。他等自己稍微冷静下来,看向卢忠道:“朕要你立刻调遣五城皇卫,连夜把人捉回来!”
“是!”卢忠高声说完,转身快步出了大殿。
人走后,赵和软倒在龙椅中,须臾,瞥一眼仍然端正跪着的言温松,命令道:“去给朕继续审徐朗,无论用什么办法,把事情调查清楚!还有李洪康,全给朕查!”
他就不该对宁王抱有一丝父子情谊。
这个逆子!
言温松恭敬地应了声,退出大殿。
他才出宫门不久,遥遥瞧见一匹快马朝自己这边驶来,上面的人竟是冬子,满脸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