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瑶将目光投向舅父,带着最后一丝企盼与讨好,久久凝视。
可回答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与压抑。
朝瑶面色柔情与娇气渐渐褪去,委屈的神色也一并褪去,神色变得冰冷且锐利起来。
孙嬷嬷瞧着她的神色,万分惊恐的向她摇头,连拖着她双臂的手都在颤抖。
朝瑶只听自己道,几乎是贝齿咬着牙,
“你们非要如此吗?”
~~~
偏殿内,净植瞧瞧天色,估摸着,公府派的人也快到了,等他们回去后,和公主相处这两月余,恐怕就是浮生一梦。
宣平侯强加干涉,公主胳膊肘拧不过大腿,恐怕再也不会来纠缠公子。
心底微微叹息,净植抬眸查看公子的情况,这些时日虽然公主也未曾亏待,甚至称得上用心,但经历得太多。
公子现下看起来,甚至比他们才出江南郡的时候还要清瘦一分,神色亦是冷冷的。
不但摔得眼盲了,连手也生了冻疮,咳疾愈发严重。
脸上线条也变得更加利落,锐利,脸上有些病态的苍白,唇色却洇红的不寻常,远远瞧上去,有一种病态的绯靡之美。
像是某一年冬日,他见过的华丽繁复的冰雕琉璃盏,等春天到了,琉璃盏就破碎消融得无影无踪。
罢了,净植心底叹息,本就不是良缘,早些分开,对两人都好。
正思忖着说些什么话,哄一下公子,让他开心一点,便听
砰——
的一声。
有人一脚踹开了偏殿的门!
净植抬眸看去,来人是朝瑶,他呼吸一窒,愣神之际,竟摔了手上的一双象牙著。
此事是公子一手策划,净植慌了神,怕公主伤害公子,竟硬生生挡了上去。
朝瑶身后的孙嬷嬷也在拉她,一张柔和和善的脸,早已老泪纵横。
方才在正殿,剑拔弩张之下,侯爷不肯松口,殿下垂泪之后,掉头向偏殿走来,孙嬷嬷便已知她的选择。
可这......真是万万不能啊!
朝瑶一把甩开孙嬷嬷的手,孙嬷嬷只觉心头大恸,只觉得一时心裂般疼痛,呼吸不上来,也无法阻拦,只唉唉劝解。
朝瑶回头看她一眼,来到这个世界,本来这周遭一切与她无关,可是此时仍是忍不住心痛,密密麻麻,针扎似的。
或许今日之后,再无庇护她之人。
“来人。”,朝瑶冷静呵止,唤出后来跟上的侍卫,“送孙嬷嬷回去。”
朝瑶忍了又忍,等心中的疼痛褪去,再抬眸之际,眼中猩红带着潋滟的水光。
她也不呵退挡在裴殊观面前的净植,目光如刀,仿佛能将净植看穿,直直触及裴殊观,声音几尽哽咽,
“你如此待我。”
“就是以为我豁不出去是吗!”
他们都觉得她豁不出去,可如今,她豁出去了。
裴殊观拿着茶杯的手,攥得泛白,面色惨白,眉心拧紧,吐露出一句不敢置信的话,
“你疯了。”
他笃定道。
“我疯了?”
“是你疯了。”
朝瑶一把扫落裴殊观面前的吃食,瓷片迸溅,当啷作响,一片狼藉,她声音带着一丝啷当哭腔,
“我对你的心意,岂容你如此践踏!”
“你怀疑我,不信我,而如今看到我为你和家人决裂,心中可还满意。”
裴殊观听见她的话,有一瞬僵硬战栗,近乎是不能控制,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胸中涌上,朝瑶的做法,出乎了他的认知。
不该这样的。
他几乎是愕然,转过头去,压抑心中涌上来那怪异之感,只想逃避朝瑶扑面而来的情绪,
“殿下现在去和宣平侯道歉,事情还有转机。”
“不是你设局让我选的吗?”
朝瑶越过愣神的净植,伸手挟制住裴殊观的下颌,捏得他两颊泛红。
长绫之下,他抬起一双盲眼愣怔的看着她。
朝瑶的话语,尖利的像一把刺刀,却又裹了糖蜜,直直刺进裴殊观心中,让他只觉胸膛发涨。
“我选的你。”
“我今日非但选你,就算等他日,高堂易主,我沦为阶下囚徒,就算爬,我也要爬去与你纠缠。”
“除非你能杀了我。”
“来!”
朝瑶捡起地上破碎的白瓷,塞进裴殊观手里,不管那锋利白瓷已经划破了他俩的手掌,鲜血交融。
朝瑶盯着裴殊观,几乎怒呵,
“你杀我!”
第24章 禁忌
“放肆——”
听见偏殿发出巨响, 前来查看情况的宣平侯,几乎是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此时朝瑶正拽着裴殊观的手,往自己心头按, 瓷刀已然刺入,有鲜血渗出。
裴殊观听见呵令猛然惊醒, 僵停住被朝瑶拽过去的手,病容惨白,呼吸喘喘。
可那锋利的瓷刀也已经插进去了,不偏不倚, 刚好沿着上次马贼留下的疤痕,一道鲜红的血迹流出。
两人手上的血迹更是可怖, 雪白的两只手交织在一起,渗透出来的, 却是一片红, 混在一起, 缓慢下滴。
那一刻,他们血液相融。
手上、心上的疼痛,也让朝瑶忽略不了现在内心的澎湃。
宣平侯气得呼吸不上来,他瞧着这个外甥女, 平日里只觉得她骄纵了些,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女孩子调皮些才可爱。
不知为何, 竟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不但要为所谓的心上人与家族决裂, 竟还要搞出人命了!
宣平侯瞧着自家这颗长歪了的白菜,几乎是指着鼻子骂,
“你既选了他,就赶紧带着他离开去过你们的日子, 不要在我府邸闹出什么殉情的笑话,让人贻笑大方。”
“是。”
朝瑶盛怒之后,像是终于泄了紧绷的气一般,心境变得平和起来。
如鸦羽般的睫毛微敛,音量也放低,不知为何,从心底产生了一股疲惫。
她放手,没了她的束缚,裴殊观也随之放手,那利刃一般的瓷刀着地,哐当一声,四分五裂。
就只有她和裴殊观的双手,还在不断渗血,滴答滴答。
血腥味涌入鼻腔,裴殊观浑身有些战栗的颤抖。
朝瑶牵起裴殊观的手,不顾他的反抗,也不再想和他争吵,只牢牢拽紧,两道横贯掌心的伤口黏接在一起,朝瑶轻声道,
“回去吧。”
~~~
裴殊观被送回公主府后,再也没见过朝瑶。
她不来,亦不让他出去。
那些守门的护卫,仿佛亡羊补牢一般,开始认真规划他和净植的活动区域,就连信,也再不让净植送。
且不知是没得到朝瑶的命令还是怎的,那些侍卫生怕他一不留神就跑了,文风苑的课程也暂停了。
净植也变得沉默起来,他仔细观察着公子近来的情况,发现公子这几日都睡得不好,经常半夜惊醒,湿汗淋漓,醒来之后就一阵怔愣。
鬓角的墨色头发被濡湿,蜿蜒贴在额角,双眼愣愣的看着前方,呼气喘喘,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又是,公子白天虽然会在暖阁内的矮榻上学习,但偶尔也会躺上床小憩一下。
但以净植的经验来讲,白天就算阁内再静,周围过路的仆人,以及每天洒扫的仆人,也会时不时的发出些动静。
如此这般,公子是睡不着的。
他躺在床上小憩,可能是因为想得太多,太累了。
净植白日里打扫阁内的时候,怕打扰到公子,也会轻手轻脚的格外小心。
那日,擦洗博古架时候,又看见了那本做工细致,绘画精巧的《百喻经》,净植放下手中鸡毛掸子,将书拿了起来,前后翻阅,抬头向榻上的公子瞧去,那陇西的医师正在给公子施针。
医师近日倒是每日都来,据说,药已经喝够了,该开始针灸去淤血了
公子躺在床上,解开了系眼缚带,双眸紧闭,针扎过来时,纤长睫毛,连颤都不颤。
净植倏忽想起,公子给他讲故事时,说起的那一句,
“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记忆交杂重塑,公子与公主在宣平侯府争论的模样历历在目,与之前的记忆无限交融,相互重叠在一起。
净植浑身一颤,丢下手中的《百喻经》,好像突然懂了公子想教给他的道理,以及,未尽的话。
只是,净植真的不明白,
对公主来说,离开公子的后果,竟比与侯府决裂的后果更严重吗?
再抬头向公子看去,净植心中愁绪更甚,心里只觉,这两人可能要无尽纠缠,至死方休了。
而另一边,朝瑶则是成日里呆在自己的玉明殿,孙嬷嬷病了,怒火攻心,病得很重,没办法照顾朝瑶。
朝瑶去看过孙嬷嬷几次,像以往那般和她撒娇讨赖,可惜效果却不大,事已至此,孙嬷嬷也不再念叨朝瑶做得不对,反而回忆起了青葱年华时,陪先皇后度过的时日,但每每想起,便更觉伤怀,导致病无法痊愈。
宣平侯那里已经派人来下了最后通牒,既然她选了裴殊观,就要将侯府派来的下人还回去,以后侯府也不会对她有任何资助。
可是那封信写到末尾,也有好意规劝,请她回心转意之意。
朝瑶读过信后,一时心头五味杂陈,她从来没有感受过来自亲人的爱,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仅仅因为血缘关系,就如此疼爱她的长辈。
但是,她不能啊。
眼眶又忍不住湿润起来,她已经数不清,这是来了这个世界后,真真假假的第几次流泪,只是这次,心里密密麻麻的不舒服。
火舌舔上信件,最后在炭盆里化为余烬,像是朝瑶那双毫不留情将人往外推的手。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来到这个世上,亲人庇护疼爱固然重要,可如果她连任务都完成不了,那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都豁不出去,可她能豁出去,只因为她迟早都要离开。
这不是她的世界,亦不是她的生活,只是一个攻略游戏而已。
朝瑶理了理心绪,觉得还是不要投入太多情绪为好。
“殿下万福。”
外面芸娘来报,她小心翼翼的瞅着朝瑶,已经听说了侯府发生的一切,只觉得朝瑶近来越发疯魔了。
“何事?”
朝瑶靠在床头,孙嬷嬷病后,就没人给她梳洗,而她也不习惯别人动她头发,无事也不是必须盘发,一头乌黑长发,就这样披着,撒落下来,似乎能将瘦削的她一整个包裹。
芸娘娇声禀告,
“殿下上次派青鸟侍卫去江南郡请当地名厨,他今日已经回来了,正在殿外等着向殿下述职。”
“嗯。”
朝瑶轻声吩咐,
“你先下去,让他进来吧。”
青鸟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他不像赤虎那般膀大腰圆,反而劲腰纤细,穿着赤金铠甲,瞧上去威风凛凛。
他将放在牛皮革里密封的文件,恭敬的掏出来交给朝瑶。
“殿下派我去江南郡替裴公子寻觅擅做当地菜肴的名厨,顺便暗访公子幼年事迹,这些便是全部资料。”
原来自从反复遭到裴殊观猜疑之后,朝瑶就直觉裴殊观人设并不如书中一般,更觉得这区别与书中空缺的他幼年的经历脱不了关系,便假借请厨子之事,派人前去暗访。
望由此找出原因,对症下药。
“嗯。”,朝瑶随意翻动手中资料,吩咐青鸟,“随便说说吧,你有什么发现。”
听闻朝瑶吩咐,青鸟从容应答,
“奴才到了当地,便派人分别在公子就学的书院、任职的江南郡府、其母温氏的江南旧宅、以及他随其母短住过的各个寺庙,派人勘探打听。”
“一切都很正常,无论是书院的夫子还是温家旧宅的仆人,都对公子赞不绝口,觉得他的性格芝兰玉树,并无错处可纠。”
“可私以为,有三件事不太对劲。”
青鸟凝眸,虽然裴公子的一切,表面都平和得不行,但公主既要她去,这背后肯定就是有猫腻,所以他调查得格外细致。
只听他恭敬道来,
“其一,裴公子母亲温氏出生落魄世家,后家族长辈仕途不顺,从了商贾,虽家族富甲一方,但名声上始终不如世家,但又嫁入了固国公府,怕人闲言碎语,所以对裴公子的要求颇为严格。”
“据温室旧仆所说,常能瞧见裴公子被罚跪,无论严冬还是酷暑,但凡有一点过错,都常常跪上一天,但他们也说,就是因为温氏的严格,才养成了公子这般好、挑不出一点过错的性子。”
“其二,裴公子原本并无哮喘,但某一年秋天,突然犯病,那一年格外严重,常有医师出入于温府,温府也留下了很多用药记录,后来还因为实在太严重,进京治疗过一段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