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跟着裴殊观读书,他又勤勉, 不讲究沐休, 从年后日日都上课, 只元宵节那日陪着朝瑶出去玩了一晚上,这样的学习强度, 朝瑶早就熬不下去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香,甚至梦到了她自己的世界, 梦到酒醉金迷,梦到了计划好还没来得及实施的旅行,梦到了隔壁邻居的她讨厌的那只小笨狗,一见到她就汪汪汪的撵过来......
直到她被一阵哭声打搅,挣扎着从美梦里醒过来,眼前却是一片精致复古的装饰,面前的笔洗,砚台,用纤细麻绳缝边的书籍,随处可见的云纹。
朝瑶先是一愣,穿越的记忆才争先恐后的涌进来,她这才恍然,自己原来早就穿书了。
可哭声从隔壁传来,却是没停,朝瑶猛地起身,身后两个守着她睡觉也不敢叫醒她的丫鬟吓了一跳,只听朝瑶平颦眉问,
“怎么有哭声?”
其中一个叫小桃的有些唯唯诺诺的点点头,告知朝瑶原因,
“奴婢方才出去瞧过了,是隔壁水云间的七皇子殿下在哭,好像是被先生给罚了,先生们的事情,奴婢也不敢多加置喙。”
朝瑶和裴殊观上课这间教室叫暮云间,隔壁还有水云间和舒云间,朝域也一直在隔壁听课,但是他毕竟还小,不像裴殊观马上要科考只专注于书上的内容。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朝域现下都要启蒙都要学,所以平日里在学堂的时间其实也并不多,朝瑶很少遇见他。
不曾想,今日怎么在课堂上哭了起来,朝瑶站起来,水袖不慎拂过还未干透的砚台,沾了些墨,但是她却并不在意。
起身向隔壁走去,越近那哭声越大,朝瑶最讨厌小孩儿哭,秀美的眉毛都挤在了一起。
推开水云间的门,瞧见讲台上一脸怒气的夫子和被罚站靠墙大哭的朝域,他哭得小脸通红,纤长的眉毛全被泪花打湿,伤心之余还忍不住打几个哭嗝,还真和朝瑶平日里假哭的模样有几分相像。
但瞧得出来,他是真的伤心难过。
“怎么回事?”
朝瑶不解询问,面靠墙壁被罚站的朝域一听姐姐的声音,赶紧跑过来抱住她,还没有朝瑶腿高的小不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自己哭出来的污秽往朝瑶身上蹭。
那刘夫子瞧见朝域这般没有规矩的模样,便是更觉得生气,不留情面道,
“七皇子启蒙晚,比起其他皇子更是差了一大截,平日里不更勤勉认真便也罢了,今日竟直接当着老夫的面睡大觉,然他起来罚站清醒一会儿,他就哭!”
“如此这般,哪还有一个皇子该有的样子!”
方才才在课堂上睡醒的朝瑶感到直接被内涵到了,摸了摸鼻子,十分嫌弃的用食指点在这小萝卜丁的脑门,将他给推远一些,制止他一个劲往自己身上蹭鼻涕眼泪的行为。
被罚站就被罚站嘛,哭什么,还哭得这般恶心,让人半点生不起怜爱之心,既是这样,干脆不哭,哭起来只自己难受罢了。
正欲开口询问李朝域为何要哭,朝域身后的奶嬷嬷看先朝瑶此时如此嫌弃的表情,以为她要听夫子的话惩戒朝域,便忍不住上前帮朝域说两句好话。
“殿下,七皇子殿下尚且年幼,每日安排的课程太多,几乎是从早学到晚,先前晚间的时候还是由顾先生教导乐理,尚要轻松一些,可是近日顾先生有事,无法前来教导,便换了课程学《诗经》。”
“皇子年幼,晚上学习得太晚,早上难免没有精力......这......”
随着奶嬷嬷的解释,朝域越哭越大声了,朝瑶也从他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感受到了他的委屈,小可怜一样,现世世界上幼儿园的年纪都开始上晚自习了,
“他现下还小,安排这么多课程确实是不合理。”,
朝瑶拍拍手,随随便便两句话就替朝域解决了这件事,
“顾先生近日晚间有事,那晚间就给朝域放假吧,太过压迫反而会起了厌学的情绪。”
那刘夫子本来是告状,一听朝瑶这话,觉得自己跟个不学无术的皇女探讨教育,根本是在对牛弹琴。
那七皇子不尊师重道,在课堂上呼呼大睡,不更加勤勉些,落到朝瑶嘴里,反而成了他们这些夫子太过压迫。
本想开口连朝瑶一通教育了,但想起她近来的所作所为,知晓她是个不讲道理的,与她吵起来反而失了自己的脸面,摸两把胡子,摔袖而去。
心道,不必与这竖子过多言语,派人告知宣平侯即可,养废了一个外甥女,现下外甥也要被养废了。
朝瑶瞧着气得不行的夫子摔袖离去满头黑线,再抬头看一眼朝域鼻涕眼泪横流的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威胁道,
“别哭了,再哭我就把夫子请回来再给你上课。”
朝域一听这话果然受惊,一口嚎哭卡在嗓子眼,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只牢牢地将嘴巴闭紧,一双葡萄似的大眼湿漉漉的,看上去好不委屈。
旁边奶嬷嬷看他终于安静下来了,掏出手帕替他将眼泪鼻涕擦拭干净,待到终于缓和了情绪,他才又靠近朝瑶,重新抱上了她的腿,委屈道,
“我不喜欢刘夫子,他凶我还经常骂我,我喜欢顾先生,但是顾先生好几日都没来看我了。”
朝瑶听这话也觉得奇怪,顾廷芳在府上任职乐师,近来既没有给朝域上课,亦没有来给她弹琴,究竟在忙些什么?
小孩子不懂事,奶嬷嬷好歹知道一些内情,赶紧给朝瑶解释,
“听说顾先生父兄,家族亲长在边疆遭了事,顾先生估计在想办法......”
朝瑶听后,想起顾家遭难,除顾廷芳从小就跟着京城有名的钟元先生学琴,被他开口求情得以贬为贱籍充作乐伎,其他的家族亲长都被流放去了苦寒之地。
只有他在京城里赚了些银两便托人寄过去,让他们在那贫瘠之地过得好些,但相隔千里,如若是他们在边疆遭了事,消息传到京城都是一月余之后了,顾廷芳根本就鞭长莫及,更别说他现在只是个贱籍的乐伎。
朝瑶对顾廷芳的感官还是颇好的,人长得清俊尔雅,举止温柔体贴,对朝瑶也很上心,所以他家族亲长遭了事,朝瑶理所应当的也想去关心一下顾廷芳。
就是不知,顾廷芳怎么不找来告诉她,现下过去这么久了,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一路找到顾廷芳居住的宁艺居,却瞧见这里房门紧闭,死气沉沉,像是没有人一样。
公主仪仗到此,未有人应也就罢了,身后奴仆前去敲门也未有人应,朝瑶心底有些犹疑顾廷芳不在,但还是将门推开。
谁知门开的那一霎,一股浓重的酒味从里面喷薄而出,里间昏暗,窗门紧闭,只有朝瑶打开那个缝隙可以照进去一点光亮,里面一股死气沉沉的衰败味道。
忍不住伸手挥开鼻端浓厚的异味,指尖轻轻一点,将那门推开到最大,就见一身穿天青色长袍的男子瘫倒在地上,他的衣裳纠结堆折,上面还有些污秽之物,四周则全是酒瓶。
顾廷芳睡在那里,几乎像死了一般,平日里的温润清雅全然不见,满脸新冒的胡渣,他亦萎靡不振,软弱无力,像是摊死在那儿了。
现下如此颓靡,可明明前些时日,朝瑶找他每天给自己画像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每日都会笑着将朝瑶送回正殿。
知晓他不是酗酒之人,心中暗道,他恐怕是遭了大事了。
上前几步,手落在顾廷芳身上,轻声将他唤醒。
顾廷芳醒了过来,双眼迷茫,好不容易聚了焦,瞧见是朝瑶,也半点没有平日里恭敬尊重的模样,反而转过身去,以背脊面朝瑶。
朝瑶吃了他的脸子,心下是不太舒服,但也不知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不好发脾气刺激到他,便也没有很生气,指尖落在他的臂膀上,缓缓轻摇,
“你如何了?怎么会这样.....”
“不管发生了何事,都有转机,不必如此自暴自弃。”
朝瑶本意安慰,谁知说着说着,就听见了成年男子的哽咽之声,十分压抑,控制不住般,从心底传来,呜呜咽咽,断断续续。
不似朝域那般鬼哭狼嚎,而是喉咙发出压抑的哀鸣,敲打在朝瑶心上,反而让她有几分心疼,停下了手中摇晃他手臂的举动,朝瑶一时之间,也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朝瑶向来吃软不吃硬,还没有男子在他面前哭过,现下顾廷芳算得上头一个,心里几番犹豫思量,然后悄声开口安慰,
“廷芳,你得告诉我发生何事了,我才能想办法帮你。”
可回答朝瑶的仍是没有边际的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朝瑶以为顾廷芳不会回答的时候,朝瑶听见他的哀声,带着绝望与死气的声音,
“殿下,您帮不了我。”
“我父母和兄长死了,六年前刚到漠河就死了,是我伯父,他怕我知晓之后,就不给他们资助了,所以一起伙同起来骗我到今日。”
朝瑶本以为再坏的事情也有解决办法的,但不曾想是人都没了,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慌神,原本准备的一大堆安慰的话,也无法说出口了。
眼前之人的哭泣却越发悲切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落。
如若原来他做乐伎被人轻视□□也能为了边疆的父兄咬牙坚持下去的话,现下,昔人已逝,他现下真不知道,拖着这具贱籍的身体挣扎些什么。
年少时,他也是高贵清雅,天资绰约的顾家小公子,这七八年,不知道究竟在无畏的挣扎什么,不知廉耻的赔上笑脸,赚取微薄的钱财,被昔日同窗羞辱,最后换来了现下的结果。
或许,大伯结党营私东窗事发,他被教坊司送去伎坊那日,就应该为了保全顾氏仅有的名声自戕,而不是继续活在京城,成了他们□□顾氏的活靶子。
他哭得越来越悲泣,满脸的泪痕,肩膀也随着哭泣颤动起来。
朝瑶也为他的悲伤所动容,知道斯人已逝,无法挽回,只轻声道一声,
“节哀。”
又怕他想得太多,再如何难开口,再觉言语之轻无法缓解这疼痛,也还是说,
“不要太过难过,他们看你这样也会伤心的。”
地上侧躺的顾廷芳却摇摇头,知道贱奴自戕是大罪,但如今或许是他心死大于哀默,又或许是朝瑶是不多的对他施舍过善意的人,他伸手拂倒身侧的酒杯,从地下爬起来,
瞧着朝瑶,眼中的无助刺得人心疼,轻声开口,告诉朝瑶,
“我想去陪我母亲,去陪我父兄,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意义了。”
朝瑶知道现下顾廷芳伤心,但还是不认同他的话,她从小也是没有母亲,父亲更不像个父亲,自己一个人长大,哪有什么亲人不在了就活不下去的话。
伸手轻轻将顾廷芳额头混乱的发丝拨开,露出他清瘦的面容,柔声安慰,
“可是朝域很喜欢你,他方才还和我说,你比刘夫子温和耐心多了;孙嬷嬷也喜欢你,嬷嬷心疼你的遭遇,常夸赞你温和知礼;我亦喜欢你,不然怎么会要你回来弹琴给我听?”
“你切莫妄自菲薄,你很优秀,大家都喜欢你。”
朝瑶见他悲切神情暂缓,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有了些神韵,更再接再厉道,
“你现下先替我好好教习朝域可否?等来日,有了机会,再去边城漠河,将你父母兄长的尸首接回青州,远离那寒苦之地,落叶归根。”
“还有你那大伯,害你至此,你就要这样轻易放过他么?”
“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怎么能死了?”
顾廷芳朝已心死,听朝瑶这几句话,虽然有所动摇,但也知自己现下贱籍之身,若想要离开京城,去接父母落叶归根,谈何容易?
他摇摇头,像一只鸵鸟般将自己的头埋进怀里,任由自己的躯体被暮气缠上,太过心伤而无法挣脱。
朝瑶也知现下这种情况,他太过哀痛,沉浸于悲伤情绪,无法只凭三两言语说服顾廷芳,拍着他臂膊的手向下滑动,落在他的手腕上捏紧,给他传递能量,
“我想办法解决你的身份,你想办法好好活着好么?”
如若是别人,朝瑶看都懒得看一眼,但她无法看着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去死。
按历朝法律,一般自卖为奴籍的下人可赎为良籍,但像顾廷芳这种家里犯事充为贱籍的,除非恰巧遇见天下大赦,或者成功翻案,是一辈子也赎不了身的。
顾廷芳从来都没有奢望过赎身,闻言不禁诧异。
埋头的手缓缓放下,侧头来看蹲坐在他身侧轻声安慰他的女子,光影从她身后撒来,顾廷芳第一次感觉自己之前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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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另一边,裴殊观清晨被朝瑶亲自送走去探望恩师,回来的时候却没瞧见朝瑶来接他。
他穿一身月白色鹤氅,腰间绑着一根青莲银丝带,长如绸缎般的秀发在身后披散,容颜高贵精致,一双黑眸冷冷清清。
虽然新年已过,但仍是寒冷,裴殊观身子弱,出去一趟,车上又无暖气,现下满身寒气,有丫鬟将准备好的参姜汤递上,请裴殊观喝上一碗去去寒气。
这汤又苦又辛,但裴殊观喝药已成习惯,并不觉得有多难喝,缓缓饮下,眉头都未皱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