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鸦卫听懂了这句话,一声不吭地扑着翅膀,一溜烟地飞远了。
眼看那团黑影在空中缩成难以看清的小点,虞瑶才叹了口气,望着伫在树下的背影,“你就打算一直那么站着吗?”
男人伸手探向脑后,动作不自然地抚着发带,似乎确认过什么,才淡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虞瑶无奈,“我好像有东西掉在树下,才跑回来看看,谁知道大老远就听到,你养的乌鸦在那一个劲地嘎嘎叫。”
“它不是我养的乌鸦。”男人语声一顿,“我不养鸟。”
“随你怎么说。”虞瑶搅了搅发丝,“你下回暗中做好事之前,能不能先跟我打声招呼?”
男人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虞瑶没想到他还跟她装傻,“一路不是你跟着我,还顺手收拾了那个小偷、算命先生和采花贼吗?”
男人沉声少顷,似是默认,而后道:“我不想吓到你。”
虞瑶已经走到他身后不过三尺之处,能更清楚地打量他身上这件月白色衣袍,“我之前都没来得及问你,你换这么一身衣服,是为什么?”
“……入乡随俗。”他回得并不坚定。
“这样吗?”虞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一手撩起他脑后略带皱痕的褪色发带,“那你怎么还系着我随手翻出的旧发带?你就一点都没觉得不搭?”
他捂住脑后,转身看她,目光却偏到一侧,“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头发。”
虞瑶看着自己落空的手,不由轻嗤一声。
先前给他扎头发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抵触啊。
虞瑶走到树下,目光扫过一圈,才从焦土中捡起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灵石碎片,谨慎塞回储物囊中,“我越想越觉得,你这个人可真奇怪。”
晏决神色一怔,“……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虞瑶一手掀起帷帽轻纱,撇着嘴角,抱起胳膊瞅他,“之前在魔界,你明知我抓错人也不否认,不但没生气,在魔宫的时候还好生招待我,甚至从临安仙镇到宁城帮了我一路。”
她举起一根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你自己都不觉得,你这样很奇怪吗?”
晏决喃喃重复着她的话,“……很奇怪么?”
“对啊。”虞瑶用力点了点头,“既然你我都在这,你就老实说吧,你到底图我什么?”
第30章
晏决脸上表情凝住, 唇齿微动,目光左右辗转数次,未曾落定, “我……”
“你不说是吧?”虞瑶绕着他走了半圈, 不自觉地瞄着他身上那件月白色外袍,“你不说,我可以猜。该不会是因为,我跟你仰慕的那个仙主,碰巧长得有点像吧?”
晏决神色一紧, “谁说我仰慕……”
“你还想抵赖?”虞瑶眨了眨眼,“仙都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吧?毕竟,整座仙都都是你为她建的啊!”
铁证如山, 男人分明无从否认,“可……”
虞瑶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你是图我跟仙主长得像吗?”
男人抿住唇角,沉声不语,修长五指在袖边紧紧攥住, 却没有给出肯定回复。
虞瑶见他像个哑巴似的保持一副噤声模样,正想笑他, “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仙主的替身啊?”
话一出口, 她却觉得说不出的古怪,嘴里好像正含着一颗话梅,从舌尖到牙根都酸溜溜的。
晏决始终没承认什么, 可在虞瑶看来, 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叫你闷葫芦,你还真就是个闷葫芦。”她小声咕哝一句, 口中呼出一口气将帷帽轻纱吹动,然后对他大大咧咧挥了挥手,“姑奶奶还有事,先不奉陪了。”
可她转身还没走出多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他的挽留声,“虞姑娘,我可以解释……”
虞瑶一转头瞥去,就看到他正快步上前,外袍像白鹤的羽翼般轻动,竟一时恍神。
但她立刻定下心,抬起一只手掌拦住他,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指着他,“你可别再跟着我了,你还是去找你家仙主吧。”
说完便加快脚步,跑了。
下山的路上,虞瑶没有看到那道月白色身影。
渡船回到宁城时,她也没有看到他。
雨后第二日的宁城本是清凉宜人,虞瑶却感觉头顶像是罩着一朵阴云,不禁烦闷地在城中到处闲逛。
每走出几步,她就忍不住回头打量,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跟在她身后。
他似乎没再追上来。
虞瑶微微松了口气,转而却又感到心中更加发堵。
让他去找他的仙主,他就真的离开此地,去找仙主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这么听话……真是让人来气!
虞瑶烦躁地用指节顶了顶额心,一头拐进街边酒楼,在窗边坐下,还招呼小二替她上了一壶当地的特色青梅酒。
她正往酒杯中注入青色酒汁时,酒楼中却响起数道惊叹声。
“你们快看啊,城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标致的公子?”
“瞧他那气质,清冷如皎月,定是出身大宗门的修道有成之士。”
“哎呀,我好紧张,他是不是朝我看过来了!”
原本清静的酒楼,霎时间被这些语声淹没。
虞瑶狐疑地瞥过视线,朝门口望去。
一眼便对上了正朝她投来目光的晏决。
……还真是巧啊。
虞瑶嘴角轻抽,装作没看到他的样子,便偏过视线打量窗外的风景。
余光却瞥见,那一道月白色身影向她走来。
她险些就要起身避开,但男人身形一转,避嫌一般,在与她相隔好几桌的位置坐了下来。
倒像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虞瑶这才嗤了一声,端起酒杯,打算好好品尝一番。
可没等她嘴唇沾上杯沿,近处却传来几道轻快脚步声。
一群小姑娘将男人所在的那桌围了起来,此时正对他过于热情地嘘寒问暖。
“小哥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有多好看呀?”
……还小哥哥呢,明明他年纪大得都能当你祖宗了。
“我看这位公子很是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为了你的平安着想,你们还是别见过的比较好。
“不知道友姓甚名谁,出自何宗,身居何位?”
……说出来怕不是要吓死你。
虞瑶听着她们一阵叽叽喳喳,虽然有心保持镇定,却觉心中小人的怨气越来越盛,几乎令她生出冲动,要当场拆了他的台。
可理智又及时回归她的神识,告诫她,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反正跟她也没什么关系,犯不着为了他头疼。
虞瑶连一口酒都没尝,便留下酒钱,阴着脸出了酒楼。
时值午后,烈日当空,为海边小城送来充足暖意。
虞瑶在集市中漫步,这里不比魔界仙都热闹,摊位前十分冷清,统共也没几个人。
周边小贩为了拉拢她这位客人,使出全身解数,其中更有一家吆喝着,“新鲜凉粉,甜爽可口,先尝鲜,再付钱!”
“凉粉?”虞瑶靠近摊前,瞄了一眼,“但凉粉不是咸的吗?”
“宁城的凉粉,可不是姑娘在内陆吃的那种凉粉。这粉产自一种特别的珍珠莲树,要把那树籽在水中用手搓啊搓的,再倒入石灰水,放进地窖等它冷却。等到吃的时候切好,用糖水这么一浇……就成了!”
小贩说着,端起一碗盛满红糖水的凉粉,自信道:“包您喜欢!”
虞瑶直咽口水,食指大动,“这看着就挺好吃啊,我直接付钱好了。”
说着掏出一小颗灵石,还没递去,另一只手已将一大颗上品灵石放在摊上。
虞瑶盯着男人那只骨节修长的手,愣住片刻。
小贩一顿,望向来人的目光分明又惊又喜,“公子,您……这是要买多少份啊?”
“不必找了。”晏决形容自然地端起两碗凉粉,将其中一碗递给虞瑶,“尝尝?”
“我……好像没那么馋了,你还是自个吃吧。”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扭头大步走开,走着走着,索性跑了起来。
他要是再这么阴魂不散,自己可不会这么轻易地饶过他!
虞瑶走遍城中,去过十多家店铺打听消息,寻访了解灵树的能人异士,最后得知,城中确有一位熟悉各种灵植的老人家,但他目前正在外出游,最早也要等到次日才归返。
好在,这给了虞瑶一些期待。
日暮时分,她本打算回到昨晚留宿的客栈再住一宿,却又想起那个被魔头吊在房梁下的采花贼,心中蓦地一凉,于是换了一家。
虞瑶正伫在柜台前,等着小二取来房门钥匙时,一道熟悉的人影却不请自来。
不待晏决开口说什么,她已咬咬牙,掏出一把零碎灵石,全部搁在柜台上,对掌柜请求道:“我可以出双倍的价钱,只要你别让他住店!”
掌柜尴尬地咧出半个笑,“姑娘,您是不是……和这位公子有什么过节啊?”
“有!”
“没有。”
虞瑶斜眼瞪着旁边那个刚刚回答“没有”的男人,只觉自己那声“有”仿佛还残留齿间,被他这么不经意地一激,竟像砂石入口那般硌牙。
掌柜搓着手掌,试图和稀泥,“不如这样,公子照常住店,姑娘你也别多付钱了。我给两位安排位于客栈两头的房间,保证互不干扰,这样如何?”
晏决微微笑着递出两大颗上品灵石,“正合我意。”
虞瑶收回一半灵石,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入夜之后,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在榻上一个劲地翻来覆去。
果然就不该听信掌柜的话,她只是知道魔头还住在客栈里,就总觉得有件事情压在心头,怎么也没法心平气和地沉入梦乡。
明明她以前,即便露宿野外睡在鞭子上,都不会像这样焦躁。
虞瑶对着镜子揉了半天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捂着脑门,虽然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仍顶着一头乱麻般的思绪,下楼去往院中。
院子不大,角落种着尚未长成的小树苗,还摆着几盆鲜花。
中间却是一棵她两条胳膊都抱不过来的大树,伸出的粗壮树枝下,挂着一只恰好能容下一人的小秋千。
虞瑶坐在木制秋千座上,身子倚着一侧绳索,对着月光笼罩的小院子静静出神。
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
她压根就没见过仙主本人,仅仅是看过几幅画像,听魔界众人提过几句。
仙主对她而言,充其量,不过是个缥缈的传说人物罢了。
可她实在很是羡慕,仙主能为那么多人所爱戴,能为那么多人所信仰。
虞瑶晃着两条腿,手指在绳索上慢慢握紧,不由自主地念叨,“仙主仙主,不就是长得好看点,本事大一点,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音刚落,本该静止的秋千,不知怎么前后晃了起来。
虞瑶有点发懵地随着秋千摆了两个来回,才骤然清醒,脚尖向后一蹬,整个人扑出秋千,堪堪稳住身形。
只听身后秋千仍在轻轻吱呀,吱呀。
虞瑶双手握拳,试着原地冷静下来,却在听到他的话音时,瞬间临近爆炸。
“你是不是……吃醋了?”
第31章
“吃醋?”虞瑶一手叉腰, 一手托住额头,鼻子里忍不住哼出一声,“笑话, 姑奶奶怎么会吃醋?像仙主这种来历不明的冒牌神仙, 姑奶奶手上还有鞭子的时候,一个人能怼俩!”
身后的人并未言语,却似乎发出极轻的笑声。
即便背对着他,虞瑶也能想象出他脸上现在的表情。
无非是嘴角微勾,眼尾轻扬, 目光似笑非笑……一看就没安好心的那种,绝对符合他的魔头身份。
他会在这个时辰现身院中,定是早有预谋, 特地来看她的笑话!
“有什么好笑的?”虞瑶陡然转过身去,抬手指他, “你敢笑,那你倒是说说,姑奶奶何苦想不开为了你吃醋?你有什么值得姑奶奶吃醋的――”
然而,当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一刹那, 她便戛然止住了话。
夜空之下,月光宛如一条清浅柔和的河流, 抚过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廓, 继而沿着他修长的脖颈倾泻而下,洒落在他宽厚的肩头。
而他身上这件月白色外袍,仿佛被灵雾环绕, 笼在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之中。
本该清澈的夜色, 便忽然在虞瑶眼前变得如雾似幻起来。
她明明就没有在酒楼喝下那杯青梅酒,而眼下, 她暗暗掐着腰侧所感到的疼痛也表明,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可为什么眼前的人看着,却莫名像是月下谪仙般,令她忘了自己本想说的话?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争气了!
虞瑶弯起手指,指尖扣入掌沿,目光撇开,绕过他的身形,就要从摇摆不息的秋千边经过。
手却被男人一把拉住。
她垂下视线,死死瞪着环在她腕上那只修长白皙的手。
那是一只漂亮得令人瞩目的手。
一只漂亮得……令她不安的手。
好半晌,虞瑶才回过神来,晃了晃胳膊,对他抗议,“松手。”
晏决坚持,“你还没听我解释。”
虞瑶强硬,“我没心情听你解释。”
她用力扯自己的胳膊,想从他的桎梏中逃出来,但他似乎下了决心,就是不松手。
因而,尽管她已凭着蛮力,龇牙咧嘴地将胳膊拽到几乎脱臼的地步,他依然不动如山。
虞瑶从牙关之间狠狠呼出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随后站定身形,勉强在面上维持住几分镇定,“既然你不肯松手,那不如干脆就借着这个机会,来算一算你跟我之间的账。”
晏决露出困惑神色,“你要跟我算账?”
“你总不会忘了吧?”虞瑶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摸着腰侧空落落的位置,“我的赤寻,可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留给我的宝贝。那么珍贵的鞭子却被你崩断了,你都不赔我一根吗?”
晏决稍作思索,道:“赤寻是以蛟筋所制,但世间已数百年未曾有过蛟龙出没,也无遗骸可寻。若你想要一模一样的鞭子,恐怕我现在还赔不了。”
“赔不了?”虞瑶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心知事实大抵如此,既失望又恼怒,“别以为我会这么算了,这笔账,我记到你还我为止!还有……”
她指向他脑后,“那你至少先把那条发带还我。”
晏决微微偏过脑袋,手抚上发带,神色些微失落,“现在么?”
“就现在,”虞瑶坚定不移,“不然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晏决犹豫道:“若我现在将它解下,那我岂不是便要披头散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