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几名修士一齐沉声,场面寂静得让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率先打破沉默的仍是鹤发修士,“姑娘且放心,我们定会护你周全。”
他说得非常严肃,可旁边那几名修士神色遮掩地互相使着眼色,仿佛他们在商讨某种不愿为她所察的计策。
虞瑶已是战战兢兢,无暇去纠结过多细节。
她需要的是一时片刻的喘息之际。
依照他们的建议,她藏身在他们特地搭设的隐身结界中,阻止外界之人窥见她的所在,同时能将她周身气息与外界完全阻绝开来。
修士们声称动用了宗门至宝,在空中造出的结界,即便是当世第一修士也无法勘破,更何况有他们守在前方,她尽可放心。
虞瑶藏入结界不过一盏茶功夫,秘境前光芒一闪,魔头便现身这群修士面前。
他的目光却越过他们,扬向空中,仿佛一眼便看穿她身在何处。
虞瑶觉得有些奇怪,不是说结界可以阻断视线、遮蔽气息吗?
可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了呢?
“卑鄙。”晏决收回视线,冷面扫过身前诸人,“你们以为这样,本尊便会投鼠忌器?”
“论卑鄙,我们怎么比得上你。”鹤发修士举起木拐,向地上敲了又敲,“你这魔头,杀害我们两位小友,如今还想从我们这里夺走什么?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即便我们命丧此地,你也得不到她!”
虞瑶只觉周身结界一阵痉挛,似有某种力量牵制住她的呼吸,她肺腑堵得难受,不由大声咳了起来。
直到木拐敲击地面的声音停止,结界中那种窒息的感觉才缓解下来。
虞瑶尚不明白为何会如此,虽然他们的结界会遮蔽气息,但总不至于干扰她的正常吐纳才对。
而方才那种令她不快的感受,竟隐约让她想起,她在魔界小山村时,受制于阵修的阵法威压,而体会到的窒闷感。
难道是因为这道由法宝加持的结界异常霸道,因此才会让她有这种极度不舒服的体验吗?
晏决目光一冷,神色凛然,发须在骤起的狂风中肆意飞扬,对面前修士放话,“如果我是你,我刚刚就不会那么做。”
他指尖一动,魔力凝作数十道黑线,直扑那些修士,却有一道高达数丈的障壁,因魔力的冲撞而从修士们前方闪现,其上灵力窜动的纹路,如同急雨坠入水面,一时间波光粼粼。
那些修士原本还能神色如常地稳伫原地,然而对峙不过数弹指的功夫,障壁之上便裂开一道极小的口子,原本分散开来的数十道黑线合而为一,瞬间从中穿过,在空中发出一道爆响,向虞瑶的所在穿梭而去。
眼见魔头的招式近在眼前,她本能地避开身形,扑向一侧,那道汇集了力量的诡异黑线却定在她脚边一处,与结界相碰时,碰撞出异常耀眼夺目的电光,令她不得不偏过视线。
当虞瑶听到一声裂响,感到魔气四溢时,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安全了。
她是生是死,只在魔头的一念之间。
第27章
虞瑶的呼吸停了一拍。
她眼睁睁看着, 那条裹挟着惊人力量的黑色细线,在穿破她周身的结界后,像一道游弋的影子, 缓缓地、静静地升至她面前。
虞瑶浑身都已僵住, 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
黑线却在她的注视下,旋转着散成数股,像一朵黑色曼珠沙华在她眼前开放。
丝丝缕缕的黑气绕过她的身形,几乎像是死亡在拥抱她。
可属于死亡的寂静,迟迟未曾降临。
虞瑶能听到结界局部寸裂的脆声, 听到风在倒灌的呼呼声,也听到自己无比分明的心跳。
她还活着。
魔头虽然毁了她周身的结界,却没有伤害她。
他正收起施放招式的那只手, 神情看起来倒是放松许多,此时一撇嘴角, 出言嘲笑那些修士,“你们还有什么招式,尽可使出来。”
他们已然失去法障庇护,皆因他的话一愣。
半晌后, 人群中才响起一道斥声。
“好你个魔头,不过破了我们的法障, 便如此狂妄!”鹤发修士举起一只手, 将灵力投向上空,同时催促左右,“都愣着做什么, 还不随我出招!”
其余修士这才如梦初醒般, 纷纷抬手将灵力汇聚在一处,顷刻间于上空织出一张巨大的网。
“本尊今日, 还未与谁好好交过手。”晏决语声冰冷,话中却含着轻蔑之意,“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这句话显然是激怒了那些修士。
他们互相使过眼色,便在鹤发修士的带领下,齐齐施力,操控着那张足以笼罩十人百人的大网,向前张开。
晏决却视若无睹,低头打量袖口片刻,伸手轻拂而过,“怎么都沾上灰了。”
而那张向他扑去的大网,竟应着他这句状似不经意的话语,停在他前方约莫一尺处。
那本是放手一搏的招式,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拦在身前,这对出招的众人而言,无疑是比被他出言相激更为致命的嘲讽。
他们拧紧眉毛咬着牙,却死死不肯放弃,将更多灵力注入大网。
晏决轻笑,“你们只有这点本事么?”
向上空汇集的诸股灵力渐渐呈现出不稳之色,修士们显然已是信心动摇。
“再加把劲!”鹤发修士语声执拗,“诸位皆是修真界中一等一的正道高手,十几个人对付他一个,何来慌张!”
“不好!”却有人惊呼,“囚龙结界碎了!”
……囚龙?
虞瑶之前从未目睹这种结界,却对这个名称有印象。
这是修真界中,专门用于关押和处罚罪人的一种特殊禁制。
可是,方才被魔头击碎的,不是用于隐匿修士身形的防护结界吗?
“我还想问你们,”晏决一声冷哼,“把这种结界用在无辜的人身上,是为了你们所谓的正道么?”
“只要能引得你现身,用点手段又有什么要紧?”鹤发修士满面怒容,“对付你这样的极恶之徒,不必在乎那么多!”
虞瑶一时愕然。
即便她再糊涂,此刻也察觉了其中的矛盾。
难怪她先前会感到有某种威压扼住她的气息。
难怪那些修士与她言谈间,神色遮掩。
他们从一开始,便不是真心要帮她吗?
虞瑶本以为,修真界中这些同行应是行事光明磊落之人,可他们怎么会用那种禁锢罪人的结界,来束缚她?
她明明就不记得自己犯了任何过错。
晏决神色一冷,只手一抬,那张大网便瞬间被推回修士们的头顶上方,反过来将他们全部罩在其中。
这些所谓的正道高手,被他们自己的招式缚住,动弹不得。
鹤发修士更是气急败坏地大骂,“魔头,你罪大恶极,坏事做尽。我只恨,我们今日不能替修真界收拾你,否则……”
“罪大恶极?”晏决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坏事做尽?”
“两百年前,第一宗门上下近千人,一夜之间尸骨无存。多少人的至亲好友,因你而沦为亡魂!”鹤发修士眼睛红得冒血,“若屠宗还不算罪大恶极,什么才叫罪大恶极?”
晏决目光陡戾,“你没资格跟我提这事。”
这样说,似乎便是……默认了他屠宗之事。
虽然他的招式诡谲可怖,虽然他有很多让人细思恐极之处,可是……屠宗?
虞瑶想起,在魔界小山村,当她还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时候,他为了从阵修手中护住那些淳朴的村民,即便身体那般虚弱,也还是奋不顾身背水一战,差点把命都搭上。
这样的人,真的曾犯下屠宗那样的滔天罪行吗?
回想今日所见所闻,虞瑶感到十分混乱。
她以为那些修士要救她,他们却只是拿她当诱饵。
她以为魔头要杀她,他却破了她周身的桎梏。
她见过他舍己为人,此刻又听闻他曾屠宗……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
这一切令她头疼欲裂。
虞瑶想要离开这里。
她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理一理这些杂乱的思绪。
晏决目光扫过被网缚住的修士们,手上燃起一簇魔焰,向他们靠近。
“你记住,就算你今日杀了我们,她也不会安全。”鹤发修士含着一口血,狰狞发言,“总有人会找到她,抓住她,然后用她来牵制你。即使他们抓不住她,但只要她的宗……”
“多说无益。”晏决指尖轻捻,原本释出的魔力重新收束成一道黑线,回到他手中,“至少,她今日能安全。”
他微微弹指,令黑线钻入网中,从左到右贯穿了那排修士。
以灵力织成的大网瞬间坍塌,其中只留下血迹。
而这时,虞瑶刚刚落在地上,一起身,却隔空与晏决视线相撞。
无论那些修士是救她还是利用她,他们作为她与魔头之间的唯一阻隔,已经不复存在。
虞瑶的一颗心提到喉咙口,双脚像是黏在地上,一步也退不动。
她几乎以为,他定会像之前那样,把她掳回魔宫。
可他却仿佛有所顾忌似的,并未向前再踏出一步。
就如同,他怕她受到惊吓。
晏决只是久久地注视着她,像是在叮咛,“我不在的时候,不要轻信任何人。”
说完,他转身离去,身影化作一道弧光,从她的眼前消失。
入七月以来,临安仙镇下起第一场瓢泼大雨。
街上一名女子正拉紧身上斗篷,扶住头上帷帽,急急躲入茶馆,伸出红袖子反复擦拭储物囊上沾到的雨水。
茶馆中挤满了和她一样来避雨的人,他们忙着说话,并没留意她的存在。
“听说了吗?五大宗门的十几名修真界高手,一夜之间踪迹全无,连尸体都找不到,这事已经在修真界传开了。”
“不会吧?好端端的,他们招谁惹谁了,怎么会出这种事?该不会是那个疯子来了修真界,对他们下的手吧!”
“不无可能。当年他入魔之后,可是把整个宗门的人屠光了,据说那片废墟之上,至今都有无数孤魂野鬼在哭嚎呢!”
“光天化日之下,说什么鬼啊鬼的,唬谁呢你?不过我倒听说,时不时就有人跑去那边的山头上挖东西,就指着掘出什么珍奇玩意,大捞一笔。大概是那些人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吧!”
人群中一阵哄笑,紧张的氛围顿时舒缓不少。
一旁聆听他们对话的女子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说的,是哪个宗门?”
其中一名素衣修士扭头打量她,因为隔着帷帽垂纱,并不能将她看得分明,只觉帷帽下应是姣好容颜。
他略微诧异地对她挑眉道:“两百年前享誉修真界的第一宗门,姑娘你该不会是没听说过吧?”
女子摇了摇头,一副不明就里模样。
素衣修士无奈,“天极宗,这个姑娘总该知道吧?”
“天极宗?”她重复着这个词,语气茫然,“好像是在哪听过。”
“两百年一过,昔日的第一宗门也已是昨日黄花了啊。”素衣修士不由唏嘘,“那般繁盛的大宗门,若是还在,你便能一睹它的风光了。只可惜,它却叫那个疯子灭了门。”
女子语气犹豫道:“那个……疯子,是如今的魔界之主吗?”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看来你还是有点了解的。”素衣修士啧啧道,“不过,姑娘不是本地修士吧?在我们这,没人会叫他魔界之主。就连喊他魔头,我都觉得晦气。这样的人,就不该活在世上。”
其他人也不约而同议论起来。
“说起来,当年收他入宗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我听说,他小小年纪就已是冷情冷性,对家里人也没有什么感情,入天极宗之后更是是非不断。”
“我要是收他入宗的人,就该尽早断了师徒关系,把这颗毒苗掐死在萌芽时期,以绝后患。那样,天极宗也不至于在全盛时期覆灭。”
女子说话的声音有明显的停顿,“收他入宗的人……是谁?”
“都是不在世上的人了,问了又能怎样。”素衣修士叹了口气,“两百年前,天极宗的新起之秀,建宗以来最年轻的长老,你也不知道吗?”
第28章
虞瑶从未听闻过天极宗的那些往事, 更未从魔头口中得知他师父的那些事,只能诚实地再次摇了摇头,“那长老叫什么名字?”
“这我便不清楚了。不过, 姑娘为何如此关心这些事?”素衣修士皱着眉头, 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莫非天极宗里,曾有你思之念之的人吗?”
茶馆中众人亦向虞瑶投来好奇目光。
然而她对这昔日的第一宗门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知晓的也就只有魔头本人,为了不显得太过可疑, 硬着头皮道:“有……那么一个。”
“没想到,你竟有故人在那场大劫中殒命。能入天极宗的,就算不是修士中最拔尖的那些天才, 也是资质上佳之士。”素衣修士十分同情地望着她,“可叹天妒英才啊!”
人群齐声嗟叹, “哎!”
虞瑶对着这一片哀婉的目光,尴尬非常,良久,才又挤出一个问题, “我想去天极宗祭拜我那位……故人,却不晓得天极宗位于何处。不知道友方便指个路吗?”
“这……”素衣修士面露难色, “即便天极宗的废墟之上并无游魂野鬼, 但戾气定然很重,你去那里怕是不太合适吧?我若是你,就替故人在家中立个牌位, 每日烧烧香, 犯不着大老远跑去那种不祥之地。”
听了这话,虞瑶眼前赫然浮现一块木质牌位, 上书“晏决”二字,与她师父那块一齐摆在供桌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象,令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大约是她的沉默使对方有些于心不忍,素衣修士沉肃少顷,又松口道:“天极宗位于浮光岛的掠影峰上,你若真想去,得提前做点准备才成。譬如这驱邪之物,至少也得随身带个三五样吧!”
虞瑶仔细记下。
大雨停息之后,聚在茶馆中避雨的人先后散去。
虞瑶将储物囊中的灵石掂量一番,不由自主地盘算着,自己究竟能买几样驱邪之物,手却不经意间触到那块铜制阵修令牌。
先前被突然出现的魔头吓得方寸大乱,竟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样好用的玩意。
不过,即使她当时翻出令牌,情急之下,恐怕也想不出能将自己传去何处。
而眼下她知晓了天极宗的所在,以令牌开阵,便能节省不少力气。
虞瑶出了茶馆,拐进一处偏僻小巷,手握令牌,捏碎灵石一角,心中默念浮光岛,正要开启传送阵时,忽然有人从巷口拐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