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决不疾不徐,为自己满上一杯酒,视线落入酒中,“对不起。”
虞瑶不禁有些烦躁,“我说了,你犯不着为了和你无关的人,跟我道歉。”
“这声对不起,与别人都没有关系。”晏决圈住酒杯,指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杯中酒竟泛起细微波纹。
虞瑶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心中忐忑如空中微闪萤虫,“这声对不起,我承担不起。”
他愈是这样,愈是表现得仿佛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过错,她便愈发惶惶不安。
晏决漫不经心抬起酒杯,目光空落,不知望向何处,“我并非存心瞒你。”
“现在这么说也晚了。”虞瑶不自觉地盯着男人手中那杯酒,“你到底喝不喝?”
见他停滞半晌,也未曾饮下一滴,她心中闷得厉害,一口气堵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间烦乱至极,竟在意识到之前,便伸手抢过他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可这酒,连一丝一毫的甜味也没有。
虞瑶懊悔地捂着喉咙,侧首咳了一咳,还用力拍了拍心口,“这什么酒,怎么这么苦!”
“解忧酿。”晏决重新取来一个酒杯,倾入酒汁,抿了一口,又一口。
苦酒入口,他却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神情。
虞瑶单是看他如此,就觉得无比煎熬,“什么解忧酿……还不如仙都那烈酒来得痛快。”
杯中酒汁见底时,晏决终于抬眼,郑重看她,“茯苓宗那些人,待你好么?”
这句话令虞瑶陡然警觉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要查清这一点,只需先找到你的宗门茯苓宗所在,再绑来宗中修士一问便知。”晏决轻描淡写,“以魔宫之力,这并非难事。”
“你想报复我,就冲我一个人来!”虞瑶拍案起身,“不许你动茯苓宗的任何人,不然……我跟你没完!”
晏决原本沉静的面容上却浮出笑意,“果然如此。”
虞瑶这才发觉,自己竟在冲动之下承认了宗门背景,无疑是违背了她与掌门的约定,还可能连累宗门被魔头殃及。
她整个人又气又急,双手握拳扣在桌上,心急如焚地思考着能说些什么挽回一下,却听他道:“若是让他们离开茯苓宗,归隐别处呢?”
虞瑶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问,“你要他们抛弃自己的宗门?”
“不可以么?”晏决指尖转动酒杯,言语从容,“只是换一个地方生活罢了。”
虞瑶沉思一番,答道:“不行。”
晏决面色微沉,目光困惑,“为什么?”
“因为……”虞瑶试图以理服人,“我师妹吃什么都要蘸醋,也喜欢酿醋。她试过很多不同的水源,但只有茯苓宗的泉水,才能酿出她喜欢的那种醋。”
晏决手中动作一顿。
“我师父生前在山头开了一亩田,里面好多娇贵的灵植,离了那田肯定活不了。”虞瑶摸了摸额角,“虽然平常也不是我在打理灵田,可这是我师父留下的,我不想把那些耗尽他心血的灵植……这么抛下。”
晏决一指拂过酒面,“就这些么?”
“还有掌门,虽然他不让我在外顶着宗门的名号行走,但他对其他小辈都很照顾。”虞瑶小声嘟囔,“对你而言,茯苓宗或许无关痛痒,就算从修真界消失也没人会在意,可那是我的家,那里有我在乎的人。”
晏决不再言语,唯有桌下那只手在袍袖中,将金簪紧紧攥住。
在侍女陪伴下,从后花园回到房间,虞瑶依然有些茫然。
换了一身莫名其妙的衣服,赴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会,听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却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虞瑶靠在窗边,反反复复地回想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直到肩颈都已僵住,才察觉自己发了多久的呆。
就算他今日邀约是因为一时兴起,万一他哪天又一时兴起,要对她用刑,以他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可真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待到夜半三更,虞瑶悄悄掀开衾被,换回红衣,决定趁着魔宫最为寂静之时尝试逃跑。
先前她以灵石试探禁制的弱点,屡试屡败,如今想来,可能是因为她过于节制的缘故。
一颗上品灵石不够,那她总可以多用几颗。
今不比夕,走为上策,灵石可以再攒,但这条命就只有一次。
揣着储物囊,虞瑶向师父的在天之灵祈求,哪怕她不得不耗尽灵石才能破开禁制,只要这次能成功,那么以后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帮助更多的人。
就像师父他老人家当年帮助她那样。
虞瑶掏出余下的所有灵石,捧在掌心,沉默着打量了一刻,一颗颗用牙嗑出裂口,趁着灵气汩汩直冒时,迅速将灵石贴着窗底缝,堆在窗台上。
随后,她使出全身的力气,飞起一脚,朝着灵石踹去。
本已开始窜逸的灵气,应着她这道外力,爆发出一团汹涌灵雾,竟将窗缝位置的禁制轰出一道裂口!
虞瑶激动得几乎喊出声来。
她抄起床上玉枕,朝着裂口砸去,只见裂口周围的禁制迅速皲裂,很快露出一个刚好能容她钻过的洞口。
虞瑶确认窗外无人经过,举着画幅扇开灵雾,先将作为防身之物的玉枕推了出去,这才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窗外地面。
她左右顾盼一番,正想沿着小路溜之大吉,却忽然听到一道脚步声,急忙伏低身子,躲在灌木丛后。
一名巡逻的魔兵似乎发现了异状,正迷茫环视,眼看就要走到她近前时,虞瑶两手捞过旁边玉枕,腾地跳了起来,准备给他当头一击。
可她刚举起玉枕,那魔兵却两眼一翻,通地一声向后仰倒。
虞瑶还没弄清魔兵怎么在她出手之前就晕了,突然瞥到一对在黑暗中荧黄发亮的眼珠子,还能听到细微的嘶嘶声。
她愣了一下。
夜幕之下,一条身长约莫六尺的小蛇正吐着信子,犹豫着向虞瑶爬来,在她试图拔腿跑开的本能恐惧中,围着她的双脚转了一圈,然后尾尖一抬,像根手指那样指着地上魔兵的脖子。
虞瑶低头看去,就在他脖子上窥见一对小孔,显然是被蛇咬伤的痕迹。
这居然是毒蛇吗!
她心下大慌,再次举起玉枕,几乎就要砸中蛇头时,那蛇却猝不及防地翻过身体露出蛇腹,尾尖还在平地上来回摆过。
虞瑶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竟然会觉得……它在向自己示好。
可她还是无法相信蛇的动机,紧紧抱住玉枕,替自己壮胆,“你这样还说服不了我。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我不备,咬我一口,把我吃了?”
那条吐动的蛇信分明顿了一顿。
蛇缓缓翻过身子,爬到灌木丛前,对准一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张开蛇嘴,猛地一口吞入腹中,然后才拖着明显鼓出一大块的身子,压低脑袋回到虞瑶跟前。
它似乎是在向她传达一个意思,它宁愿吞石头,也不会打她的主意。
虞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错怪它了,“你咬伤那个人,难道……是为了帮我吗?”
蛇有些笨拙地将身体收成一圈,扬起蛇头,有模有样地点了一点。
还挺通人性。
虞瑶这才卸下心防,一手扛住玉枕,一手指向小路尽头,“那你知不知道,魔宫里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把人传送回修真界的?”
蛇摇了摇尾尖,身体一转,便向着前方爬去。
虞瑶跟着它在魔宫中穿行时,沿途鲜少遇到魔兵,如同他们一夜之间全被调走似的。
偶尔看到几个,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轻易就能躲过。
她正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如同是要打破她的既有印象般,前方又突兀窜出一名魔兵,一见到她,就挥舞着流星锤朝她冲了过来。
虞瑶不敢怠慢,侧身就要将怀中玉枕朝对方砸过去,蛇却先她一步跳向半空,蛇身瞬间缠住魔兵脖子,没多久就将人勒晕过去。
这英勇的劲儿,令她有些伤感地想起,被魔头崩断的那根鞭子。
蛇在魔兵脑门撞地前便松开身体,弹回地面,继续从容前行。
它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身影,在虞瑶眼中瞬间高大起来。
在蛇的引路之下,虞瑶总算来到一口井前。
井中涌动着五色光华,当她扶着井沿俯身探去时,光华中却映出她心心念念的茯苓宗景象。
心中想着去往哪里,井中便映出哪里,这样高级的传送阵法,虞瑶早有耳闻。
转念一想,自己在魔界闯下这么大的祸,就算眼下逃出魔宫,却难保不会招来魔宫报复。
不过,魔头虽得知了茯苓宗与她的关联,但修真界何其之大,而茯苓宗又地处偏僻,远离纷争,要想找到,也不是三天两头的事。
可若她急于归返宗门,一着不慎,便会引狼入室。
这是她无论如何不愿看到的事。
虞瑶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放弃先回茯苓宗的念头,转而下了决心,先去个远离宗门的小地方避避风头。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站上井沿,等井中所映出的景象变成另一处,才纵身跃下。
这时,留在井边的蛇却扬起脑袋,遥望着魔宫顶上的一道人影。
直到男人微微合眼,做出一副准许之态,它才安心爬入井中。
夜色之下,晏决注视着虞瑶与蛇卫先后消失在传送井中,依然没有转身离去。
空中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鸦卫不紧不慢落在一旁石柱上,黑豆眼中满满都是不解,“尊上,属下不明,您为何要煞费苦心,让整个魔宫陪您演这出戏?”
晏决伸手拂过袍袖,“若非如此,她怎么逃得出去?”
鸦卫更加困惑地眨了眨黑豆眼,“她一心逃跑,您却为她打点好一切,还派了蛇卫去护送她,这值得吗?”
“值得。”晏决轻轻一笑,语声迅速沉冷下来,“本尊让你找的人,你可找到了?”
虞瑶回到修真界,已是半月有余。
为了尽快积攒灵石,她在靠近山脚的医馆里找了份工,每天上山帮他们采摘草药。
医馆的老板娘十分中意她手脚麻利这一点,同时又心疼她孤苦无依,于是安排她住在一间闲置的小木屋内,还经常喊她上家中一起吃饭。
对于这样充实却恬静的日子,虞瑶很是珍惜。
这天刚过午时便下起雨来,她不得不早早下山,将半筐草药交给老板娘,寒暄一番后,便返回住处等待雨歇。
黄昏时,雨才息止。
虞瑶趴在桌上,掰着手指,默默想着心事。
她初来乍到时,还总担心魔宫会派人追来,可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也没看到半个魔兵魔将。
那种寝食难安的感觉,便渐渐淡了。
只是她还不能确定,要什么时候才回宗门去。
毕竟当初是自己言之凿凿,要把那个负心郎给师妹绑回去,可是折腾了那么一大圈,最后却空手而归……
即便魔宫那边大发慈悲,放过她和她的宗门,她也难以鼓起勇气,马上回去见师妹。
虞瑶越想越头疼,这时,窗外却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她旋即开窗,看清窗外来客,心情一下子振奋许多,“是你呀,蛇蛇。”
说来也怪。
这条小黑蛇似乎是在魔界土生土长,自从机缘巧合跟着她回了修真界,就好像铁了心要留下似的。
它平时倒不会一直守在她身边,只不过,她每天早上出门采药前,晚上采药回来后,它都会来找她。
虞瑶一个人住,时常闷得发慌,每次逮到蛇出现,都会跟它说很多话。
尽管它不会说话,却似乎能听懂她的话,经常配合着她的语气,摇动蛇尾。
“医馆的猫下崽了,那些小奶猫真的好软好软,声音也细细的,如果你看到的话,肯定也会觉得它们可爱吧。”
“医馆那家的小女儿,今天一口气背了五首诗,可把老板娘高兴坏了。”
“老板娘还分了好多翡翠丸子给我,是她亲手做的,味道一点也不输我在仙都尝到的那碗。”
说到这里,虞瑶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见她半晌没再说话,蛇朝她晃了晃尾尖,吐着信子向她抬高脑袋,像是在问她,“你怎么了?”
虞瑶摸了摸冰凉的蛇头,支着下巴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
许是雨后的空气太过湿润,许是窗边的水滴太过晶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他来。
离开魔界半个月,虞瑶原本以为,自己早就把他抛诸脑后,可此时,他的那些神情举止,却像雨后春笋般纷纷从她的心头涌现。
她咬着唇,指尖不自觉地在下巴上扣紧,思虑片刻后,忍不住开口道:“你在魔宫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喜欢穿黑,不爱说话,但长得还挺好看的闷葫芦?”
虞瑶等着蛇做出反应,但这条本来挺通人性的小蛇,却不知怎的,一下子将脑袋压得低低的。
她虽有些纳闷,但想着蛇一直抬脑袋也挺累,放松一下并没什么不对,于是又继续道:“你没见过他也不打紧,他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
蛇尾尖上的动作也收敛了。
虞瑶视若无睹,仍自顾自地感慨,“你不知道,他之前说过好多莫名其妙的话,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要向我师妹认错呢。可后来我发现,他跟我要抓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他一路跟着我,是不是早就对我图谋不轨啊?”
蛇整个趴在地上,看起来一动不动的,像在装死。
“但他那些话,明明说得很像那么回事。既然他不是对我师妹说那些话,那到底又是对谁说的呢?”虞瑶手指卷着发丝,叹了口气,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他一定有什么毛病。”
她再向地上瞥去时,蛇却已经溜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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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修真界回到魔界的时候,蛇卫再次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它一点也不喜欢这份差事。
在两界之间来回往返了半个月,它觉得自己身上的鳞片都快被磨脱了一层,可这毕竟是尊上的旨意。
它身为魔卫,除了遵命,毫无选择的余地。
蛇卫游到魔宫大殿时,晏决正在用通灵镜检视边境事务。
它停在男人的袍摆之前,严格保持三尺距离,恭敬道了声,“尊上。”
“你比昨日慢了一炷香。”晏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路上耽搁了?”
蛇卫俯首坦诚,“属下罪过。只因虞姑娘今日与我说的,比往常更多一些。”
晏决淡然一笑,“她平日里哪一天说得不多?今日说的有何特别么?”
蛇卫将虞瑶的话依样画瓢复述过半,却不敢再接着说下去,“然后,虞姑娘还提到一些……关于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