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此地风格粗犷了些,但与修真界大宗的前殿相比,倒也没有天壤之别。
只是因着窗外并无日月之故,稍显阴沉。
宝座前方,使锤的魔将正跪地请示晏决,“尊上,是否即刻将此女押入地牢?”
虞瑶已经克制不住地开始想象,自己在牢中的悲惨模样,眼前更浮现出话本里,专门发生在黑暗狭小空间内,那种不可言说的情节……
“给她准备房间,好生照料。”晏决丢下一句话,身影便从座前消失,只留虞瑶同转头望来的魔将面面相觑。
在四名魔兵的护送下,她一头雾水地穿过条条走廊,终于到达魔宫为她安排的房间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
这个魔头,根本就比话本里描述的恶人还要可怕吧?
许是因为他不愿沾染牢中的阴冷潮湿气息,才将地点从大牢换到了房间,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铁了心要将她禁锢在魔宫之中!
就连押送她至此的魔兵们,也在窃窃私语。
“软禁?这还真不像是尊上的作风。”
“你懂什么?尊上分明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毕竟此女先前的所作所为,岂是简单刑罚就能抵消的!”
“尊上对这个修真界的俘虏如此之上心,我看,她的日子可不好过。”
门在面前被关上,禁制起效的瞬间,虞瑶一连掏出十颗上品灵石,贴着门底缝摆好,先重重抬脚将石头踩碎,旋即后跳一大步,以免被涌出的灵气误伤。
这十颗上品灵石所含之灵气,如果使用得当,发挥全力,足以将山洞定点炸穿。
然而,迸出的大股灵气撞上禁制,竟如泥牛入海,一点效果也没有。
虞瑶感到眼前发黑,前途一片昏暗,却在扶墙转身时,呆伫原地。
若不是她清楚地知道,她正身处魔宫,几乎要错觉,自己是一脚踏回了某个美得不似真实的梦境。
这房间的布置,简直处处戳在她的喜好上,以至于她甚至感到几分毛骨悚然。
墙上挂着一幅出自修真界名家之手的水墨螃蟹图,床头茶几上摆着血玉与白玉啄成的一对锦鲤,层层床幔皆是上好鲛绡。
她着了魔似的坐在床边,不由自主摩挲着极其细腻柔软的床幔,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魔宫侍女的通告,“姑娘,您该用午膳了。”
虞瑶隐约知晓,等待她的是什么。
以她从话本中获得的认知,俘虏与刷锅水、烂菜叶和馊馒头往往会出现在同一个场景里。
因而,她对侍女送来的食物根本就不抱期望。
反正她身上还有灵石,虽然一时破不了这房间的禁制,但却能实实在在帮她抵挡饥饿。
可当门前光华一闪,一张小桌呈满菜肴点心出现在她面前时,虞瑶仍是结结实实一怔。
透过氤氲热气,她一一清点桌上的每一道菜式,其中数样在仙都城主府时,就已令她记忆深刻。
譬如这道翡翠丸子,兼具菠菜的清香与虾仁的鲜美,其中还蕴含着分量适中的灵气,一口咬下去,不但会为食材本身的鲜香和口感而陶醉,更会在灵气的滋养下感到浑身说不出的舒爽。
不过,也有几样是她听过看过,却未曾尝过的。
就像这盘五瓣桃花糕,以馥郁的桃花酿与沾满灵气的新鲜桃花作夹馅,表面更以金粉点缀,分明是修真界著名食肆的招牌点心。
虞瑶确实很馋那家食肆的桃花糕,但每每止步于它高昂的价格,也不知那魔头怎么这么巧差人买来,竟像是窥破了她的心中所求一样。
些微平静下来后,虞瑶掂了掂自己的处境,对这桌灵膳感到十分狐疑。
魔头犯得着讨好她吗?
这里面,该不会是下了什么会让人七窍流血的毒药吧!
虞瑶一不做二不休,从储物囊里翻出一对银箸,一根戳进桃花糕里,一根戳进翡翠丸子里,耐心等待半晌后,拔出银箸一看,并未有任何明显变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她却对魔头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若他没在食物中下毒,莫非是要在别的地方下手?
虞瑶按了按额角,想着既然横竖都是煎熬,不如干脆一点,先吃饱了,再思考脱身之计。
她一手拿着一块花糕,左边咬一口,右边咬一口,
馨甜风味自口中蔓延开来,她却不由陷入思索。
魔头心机如此之深,该不会是想让她吃上最后一顿饱饭,就送她上路吧?
虞瑶嘴里的桃花糕,瞬间就不香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天,每天都有人给她定点送餐,却没人再跟她提过他们尊上的事情。
她虽然疑心,自己是被魔头当成金丝雀关着了,却也没有闲着。
每当侍女走后,虞瑶都会将门缝和窗缝仔细检查一遍,先后花去半百灵石,试探禁制薄弱之处。
可禁制始终纹丝不动,一副固若金汤模样。
这天清晨,虞瑶饱足后躺在床上,心事重重地将云朵般蓬松的衾被揉成一只猪,又压扁成一头鳖。
一个人若是饲养金丝雀,多少是为了聆听它的歌喉。
但魔头把她困在这里,不闻不问,就好比将金丝雀关在一个被遮住的笼子里,放在不会经过的角落里。
他图什么?
午后,侍女送餐时,还出乎意料地为她送来一套精致轻盈的藕荷色衣裙,看着便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这是尊上特意请仙都裁缝为姑娘定做的新衣。若有不合身之处,请姑娘及早告知。”
虞瑶纳闷地垂下视线,扯了扯衣角。
她这身红衣好好的,为什么魔头要平白无故给她送衣服?
侍女又传声道:“晚些时候,我们会帮姑娘沐浴更衣。这是尊上的命令,请姑娘配合。”
虞瑶瞥着叠好的新衣,抱着脑袋,缓缓倒吸一口气。
先沐浴,再更衣,那下一步该不会是……
要侍寝了吧!
魔宫大殿中,一道道赤焰悬在半空熊熊燃烧,将殿内照得通明。
晏决正在与魔将商讨这些日子积攒的魔界事务,一道影子便悄无声息游入大殿。
影子所经之处,地面肉眼可见地开始结霜,顷刻间凝出一道蜿蜒曲折的冰迹,却在魔将身后堪堪止住。
背后的凉意,使魔将们留意到了这个异状。
他们纷纷露出惧色,互相向后拽着对方的铠甲,最后很有默契地低着头,朝着晏决一鞠躬,一路退至殿门外,旋即没了踪迹。
晏决坐在宝座之上,一扬袍袖,“你看你把他们吓得。”
影子在同色的大理岩地砖上徐徐盘起,浓郁黑气间,却吐出一条鲜红的信子,“尊上又取笑属下。您让属下看着虞姑娘,属下可是兢兢业业,每个时辰都从她房前至少经过一次,不分昼夜。”
晏决揽过桌上一只漆黑檀木盒,端在手心静静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她这几日睡得如何?”
“属下以为,虞姑娘休息充足。”黑影吐了吐信子,“除去她来魔宫第一晚,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外,后面每天都睡了至少四个时辰,偶尔还会饭后小憩。”
晏决手指划过木盒,指尖微扣,感受檀木的纹理,“那她对灵膳还满意么?”
黑影在地上轻轻转动,“属下问过侍女,她每顿都吃了至少八成,今早这顿更是吃了接近十成,定是非常满意。”
“记得给今早掌勺的食修多些赏赐。”晏决一指按在木盒前侧的搭扣上,“这几日,由他来负责早膳。”
黑影服从地摇了摇尾尖,“属下听命。”
晏决单手打开木盒,盒中静静躺着一根金簪,簪首盛开着一朵朱红的扶桑花,“你来,不只是为了她的事吧?”
“尊上……英明。”黑影匍匐在地,语气顿时局促起来,“只是,这另一件事,属下唯恐说了,会脑袋不保。”
“我对你的脑袋没有兴趣。”晏决慢条斯理扣上木盒,这才俯眼看着地上黑影,“但说无妨。”
“边境将士三日前抓到一名上元宗修士,已关入魔窟水牢中。”黑影顿了顿,“那宗门一向觊觎魔界的炼器资源,所以属下本以为,他不过是借着边境结界尚未愈合之际,浑水摸鱼潜入魔界,想要盗走炼器资源。可是……”
“可是什么?”晏决眼中闪过一道冷锋。
黑影登时有些发抖,不自觉朝后退去一截,“他扬言要来找您,声称……此事与虞姑娘有关。”
晏决握紧木盒,苍白手指在黑色檀木上显得冰冷慑人,“你先退下,让本尊与他谈谈。”
黑影麻溜地掉头游出大殿。
晏决一弹指,在半空凝出一面能与魔窟沟通的通灵镜。
镜中,精神颓丧的被俘修士正一脸血污伫在囚牢中,双手被锁链拴住,而魔气蒸腾的水面已没过他的胸口。
他察觉到正在被窥视,脸上瞬间露出狰狞神情,语气几近狂躁,“魔头,别以为你把我关在这里,我就会怕了你!我可知道得清楚,你带回魔宫的那个女人是谁!”
晏决无视他的嚣张语气,“你费尽心机闯入魔界地域,就只为了与本尊说这个?”
修士振振有词,“单凭你在魔宫扣押修真界女修,便等同于挑衅整个修真界。不想惹怒修真界的话,我劝你还是聪明点,乖乖放人。”
“放了她?”晏决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本尊与修真界早无瓜葛,如何行事,不劳修真界过问。”
“你别忘了,她如今依然是修真界弟子,她在修真界仍有牵绊。”修士眸光凶狠,“茯苓宗虽是小宗,但毕竟隶属于正道之流。若宗中弟子与魔界勾结,此等大罪会招致何种后果,不用我细说吧?”
晏决眸色一冷,“你在威胁我?”
“你若执意留下她,我们便会毁了茯苓宗,就像……你当年毁了天极宗那样。只不过这次,她会恨你!”修士仰头}笑,“上元宗三日不曾收到我的纸鹤传信,定已知晓我身陷囹圄。你的时间不多了!”
话音刚落,他的脖子却瞬间折断,脑袋以诡异角度歪在一旁,整个人僵硬扑进水中。
晏决对镜收起五指,扬袖将通灵镜挥散成碎片。
天幕转暗时,侍女为虞瑶送来一只盛满热水的木桶,悉心服侍她沐浴。
水中漂满不知名的花瓣,香气殊异,似乎是从魔界本地采摘的,虞瑶这么瞅着,竟一种也不认得。
半个时辰后,侍女一层又一层,为她换上仙都裁缝精心缝制的衣裙。
虞瑶两手伸入广袖之中,视线由上而下,落在裙角由金线绣成的大片花纹之间。
这种熟悉的轮廓……是朱槿?
她正想念出这个花名,却鬼使神差想起自己在仙都时,于城主府中看到的挂画,和魔头当时说的那些话,“扶桑?”
“姑娘真是好眼力!”侍女笑着帮她披上轻纱外衣,“这花纹,确是尊上最喜欢的扶桑花。”
虞瑶眨了眨眼,半信半疑,“他喜欢扶桑?”
侍女点点头,“魔宫的后花园中种满了扶桑。姑娘一会前去时,便能看到了。”
临出门前,虞瑶望向铜镜中。
说来也巧,无论她怎么看,这套衣裙都十分合身,合身得……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仿佛每一寸都是严格比照她的身形裁剪出的,可她明明没在仙都试过任何衣服。
“姑娘很适合这身。”侍女由衷夸赞,“尊上看了,定会十分心悦。”
虞瑶僵着笑容想,她此次去赴会,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入夜后,魔宫万籁俱寂。
殿周燃着一团团暗色赤焰,像灯笼般浮在半空,更添幽静之感。
虞瑶双手藏于广袖之中,十指交扣,硬着头皮在侍女引路下,穿过长长的花圃。
左右两侧,盛开的皆是火一般炽烈的扶桑花。
花丛中不断飞出萤虫,一闪一闪地围绕她飞舞。
虞瑶在这罕见的景色中,流连片刻。
回过神时,侍女已悄然不见。
夜晚的凉意渐渐渗入体肤,虞瑶愈发紧张,她的视线穿过眼前萤虫,便在尽头亭台中,望见一道背影。
不必细看,虞瑶便知,那坐在石桌前的,定是魔头。
直到她轻步走近时,才看清他如今的装束。
比起他先前那件略显低调的黑色暗纹长袍,他如今这件长到曳地的黑色绣金外袍,才真正够得上魔尊的派头。
一股子前时未有的清雅花香从他身上飘出,若有若无地往她鼻子里钻。
……还挺好闻。
虞瑶忍不住又吸了一口气,却旋即意识到自己竟被这香气迷了一时神智,连忙狠狠摇头,提醒自己是羊入虎口,该保持清醒才是。
虽然前景仍不乐观,但她誓要养精蓄锐,离开此处。
方才走来的一路上,虞瑶故意走得极慢,留心四周。
这里分明有结界严丝合缝地将魔宫当头笼罩,以她个人之力,想要突围,只会像蚂蚁妄图撼动大树那样不切实际。
她需要做的是静观其变,等待一个时机。
虞瑶提着裙摆绕到石桌对面,径直在石凳上坐下。
虽说在边境被他吓得险些走不动路,可眼下提着胆子来到他面前,她却没了当时那种强烈的恐惧。
只是,有些不自在。
虞瑶微微偏过脸,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袖子,还将衣襟拢了又拢。
“不习惯这身衣服么?”晏决语气淡然,神色亦淡然,视线斜向桌上一壶酒,竟有些出神。
“你让我换上这衣服,把我这么喊来,就为了问这一句?这种小事,完全可以拜托你们魔宫的侍女来做,哪用得着劳您大驾。”虞瑶重重地强调了这个“您”字。
晏决语声一顿,“对你而言,这是小事?”
虞瑶才没心思跟他咬文嚼字,“你不在魔宫那几日,恐怕耽误了不少正事。相比之下,这衣服穿在我身上如何,自然是小事。你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问我,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她想借着自己这句示软的话,多多少少哄得魔头高兴些,如此一来,她逃跑前这段卧薪尝胆的日子,才会更好过。
晏决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虞瑶心中大骇,他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一离开这亭子,就要把她弄死吧!
许是她情绪激动下,肩膀的瞬间起伏为他所察觉,对面的男人忽然便垂下目光,嘴角扬起。
可那笑容只持续了不过一弹指功夫,便倏然冷却,“耽误你找人的事,我很抱歉。”
虞瑶一时沉默,半晌后,干巴巴地道了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从一开始,就是她误会他,他不过是阴差阳错被牵扯进来的一个外人。
尽管她并非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可他那般沉得住气,虽然从未承认过,但也从未明确澄清过,以致整出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