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上又细细看她,似乎想要看她此言是否出自真心。
玉晚不知该如何捧出一颗真心给人看。
见妙上只看着她,却不说话,她觉得是不是她说的还不够,他还是要责罚无沉,便想了想,又说:“无沉去无量寺找我那日,我问过道真师兄,师兄告诉我,我和无沉之间有一道情劫。”
妙上拨珠的动作一停。
问:“然后呢?”
玉晚道:“然后我就想,我能与无沉有一段回忆,就已经很好了。”
他要成佛。
那她就看着他成佛。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开心,”玉晚道,“我如今只求再见无沉一面,和他说清楚,我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她遗憾的啊。
她一点都不想只能见这最后一面。
想每天都能见到他,想每天都能和他说话,想每天都能有他在身边。
很想很想。
可是不行。
她要学会放手。
玉晚几欲落泪。
妙上叹气。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叫他避着情劫,不见你……”
“可若能避开,也不会是情劫了。”
大殿。
无沉再看了看水镜中攀登着的玉晚。
看她如此勇敢,如此坚定,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若也坚持一回,又能如何?
便道:“弟子愧对师父教诲。”
只这一句,妙上懂了。
他还是不愿回头。
“你真就如此执迷不悟……”
无沉道:“并非执迷不悟。”
妙上道:“你为首座,不好好修行,偏要顾及儿女私情,不是执迷不悟,还能是什么?”
无沉道:“是上天注定。”
上天注定他遇到玉晚。
上天注定他为玉晚动心,为玉晚破戒,为玉晚还俗。
“我今日此举并非一时冲动,”无沉再道,“我回来前思考了很久。”
那九天里,他一直在思考,他为什么会动心。
是玉晚很好吗?
她当然是好的,但他以前遇见过比她还要更好的,却为何以前他没动心?
那么是因为玉晚很特殊?
她当然也是特殊的,可同样他也遇见过比她更特殊的人,为何他也未动心?
如此种种,他反反复复地询问、解答、质疑,他思考了九天九夜,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玉晚叫醒他的那一刻,他看着她,方才明白,是她在他的心里最好最特殊,他才为她心动。
她在他心里独一无二。
“我也想过,倘若我从此不见她,只一心修佛的话,又当如何。”
“如何?”
“我舍不得。”
舍不得不见她。
舍不得留她孤身一人。
舍不得此后与她各为殊途。
无沉起身。
微微踉跄了下,他稳住,而后站直了,双手合掌。
接着他脱下了身上衲衣。
此一遭,他决心再不容置疑。
“唉。罢,罢,罢!”
妙上长叹一声,拂袖消失在原地。
无沉恭送妙上与几位上人离开。
这时有谁喊:
“无沉!”
无沉回眸。
便见玉晚喘着气,双眸湿润。
她立在殿外,身上和足下血迹皆清晰可见。
下一刻,又听得她低低唤了句:“大师。”
“嗯。”
无沉低低应了,立即朝她走去。
她伤太重,已是要撑不住了。
果然,玉晚本想迎他,结果才往前踏出一步,就整个人往地上倒。
无沉及时赶到,小心扶住她。
他低声道:“是我不好,连累你受伤。”
玉晚摇头,反问:“你有没有事?”他身上这件单衣本该是很浅的云母色,然此刻却深重得很,全被冷汗浸透,“我是不是来晚了?”
无沉说:“没有。”
玉晚喃喃:“那为什么要把衲衣脱掉?”
无沉微顿。
她何时来的,竟看到了。
而玉晚似乎明白什么,眼里一下泛起泪光:“是因为破了戒吗?”
是因为她吗?
“为何要破戒?”她含着泪问,“我不想你破戒。”
那夜她艳骨发作,那么好的机会,她都不愿诱他犯戒,更枉论破戒。
明明她已经足够克制,也足够隐忍。
可为何……
“你没看到我留给你的佛石心吗?”她哭着说,“你能拿着它去极乐世界的啊,你不是一直想修成金身,不要因为我,就……”
无沉却笑了。
然后抬手给她擦眼泪,哄道:“我看到了。”
“那你还……”
“你误会了,那不是佛石心,只是一块很普通的石头。”
玉晚摇头。
她起初的确以为是佛石心,但后来也知道其实就是块普通石头。
可那又如何?
“你是须摩提首座,生来就不是凡人。是我错,我害了你,我当初就不该跟你说什么渡……”
玉晚没能说完。
因为无沉指尖轻轻点了下她的唇。
他道:“不是你的错。”
是他错,倘若他早早就知他已经动心,也不会让她今日难过至此。
玉晚却还是哭。
无沉便继续哄:“我已还俗,我是凡人了。”
本以为能安慰她,岂料她哭得更厉害。
“还俗了……就不是首座了……”
“嗯。没关系。”
他说着,打横抱起她,这就要带她离开了。
离开前,他抱着玉晚在殿外跪下,对殿内佛像单手施礼。
佛像仍宝相庄严,不发一言。
他也不言。
只站起,转身,向她来时的路走去。
“唉。”
“痴儿。”
还是那条路。
从大雄宝殿,到天王殿,到山门,很长很长,仿佛看不到头。
但再长,也终究慢慢走完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正是先前所说的最迟明晚。
玉晚越过无沉的肩向后看,后方路上空无一人。
她道:“不后悔吗?”
无沉闻言,也微微侧首向后看。
梵音声声。
斜阳余晖映入他眼底,他目光很沉静,也很悠远。
他答:“不后悔。”
从此他再不修菩提。
他修众生。
第43章 和风
下山的路没设禁制。
起先无沉还打算继续抱着玉晚走, 岂料正是因为横抱的姿势,玉晚听出他呼吸不对,没走几层台阶就要下来, 不让他抱了。
无沉道:“我有力气。”
玉晚道:“谁说你没力气了。”
她扫了眼他单衣领口。
光是没被衣领遮住的部位,都还留着好几处淡淡金色。
d字诀说来是妖魔克星, 实则本质是一道威力极大的术法,否则也不可能被妙上拿来用作惩戒。
也就是说, 无沉伤得比玉晚重。
乍看玉晚很惨, 流了不少血, 实际都是登山门的路上摔倒磕碰的, 多为皮肉伤,妙上并未在禁制上额外添加什么故意针对她的东西, 回头吃点丹药补补损失的血气, 调养几日就能活蹦乱跳, 她伤势还真没一枚d字施加的重。
更何况是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的d字。
于是下地后, 玉晚轻轻碰了碰无沉手臂, 感到他很细微地一颤, 她撇撇嘴,道:“就这还非要逞强呢。”
无沉说:“没有逞强。”
玉晚生气:“这还不叫逞强?”
她本想扶他的,这一来都不敢再碰他第二下, 只好边自己小心翼翼地下台阶,边时刻注意着他,以防她没留神,他就不稳栽倒。
她这么紧张兮兮,无沉反倒失笑:“我还不至于走不好路。”
玉晚却更生气:“你还笑。”
无沉顺应地止住笑:“不笑了。”
然后很主动地朝她近一点, 满足她万一他趔趄,她好能及时伸手扶住的小心思。
果然, 才靠近,她就肉眼可见地消气了。
无沉没忍住,眸底又泛起笑意。
这么慢慢下到半山腰,暮色四合,夜色将至,玉晚正要取夜明珠,无沉已祭出青灯。
灯光不很亮,却足以照亮两人前方的路。
他道:“跟我来。”
说着偏移了原路,朝一旁鲜少有人经过的林子走。
玉晚不疑有他,立即跟上。
走进方知,林子里是有路的。
是一条同样通往山脚,但比陡峭的原路要平坦很多,更容易走的小路。只秋冬的落叶堆积得太多太厚,将路面全盖住了,从外面便不太能看出来。
“少时修行,每天都要上下山,来回一趟要花很长时间,”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无沉同玉晚解释道,“一开始我也是老老实实地走大路,直到有次快到时间,我却才爬到半山腰,我正着急,忽然想起有师兄说从林子走比大路要快,我就钻进林子,发现了这条路。”
“诶?我还以为这条路是你走出来的。”
“不是。师兄也是小时候听他的师兄说的,这条路很早之前就有了。”
“之后呢?你有继续走这条路吗?”
“有,经常走。”
“没被逮到呀?”
“逮到过。但下次还走。”
玉晚稀奇道:“你小时候也不听话啊。”
她还以为他这么克己复礼,必然小的时候就很守规矩。
无沉莞尔。
“谁小时候没不听话过。”
随即举高青灯,指着某处给她看。
玉晚眯眼瞧了瞧,那应当是另一座山的山脚了。
那里好像有……
一座小房子?
“那是以前我自己盖的木屋,”无沉道,“开始修行后我就没继续在山上住,搬下来一个人住。里面不缺东西,今夜就先在此落脚吧。”
玉晚说好。
她心中雀跃不已。
他带她去以前亲手搭建,并且也是住得最久的旧居――
这让她有种更贴近他的真实感。
沿着小路走到山脚,出林子后再行一段,依稀已经能望见木屋。
待近了,出乎玉晚预料,这木屋还挺大,整整齐齐的栅栏围成院子,细数里头至少也得有五间。
玉晚不由问:“你盖了多久?”
无沉道:“一两年吧。”
原本是想能遮风挡雨便足矣,奈何身份使然,常有师兄奉命过来找他,他便在原先的基础上慢慢扩张,待客用的厅堂、坐禅用的茶室、更衣用的浴室等,连厨房都盖了,只因偶尔会有才拜入寺里不久,受不住过午不食的小沙弥偷偷跑下来找他,哭着说饿,他便干脆搭了灶台,用野果做些不至于犯八戒的果浆汁水,好让小沙弥们填饱肚子。
“这下面还有我封的几坛浆果,”无沉指着厨房边上的一处,那儿有一扇贴着地面建造的门,门下是小沙弥们帮忙挖的小地窖,“云游之前封的,快四年了。”
“不会放坏吗?”
“明日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至于今日,就先好好休息。
尽管距离无沉上次回来只隔了半年,但房里还是积了灰。
无沉让玉晚稍等,他先打扫一番。
说完没等玉晚开口,他已经去到井边,准备打水。
玉晚跟过去。
她想搭把手,无沉却根本不给她出手的机会。明明提木桶时手臂都在微微发颤,他却仍坚持让她坐下歇息,说她身上伤口太多,不能做体力活,不然一用力又要流血。
“我不能做,你就能做啦?”
“我没有外伤。”
玉晚服气。
合着这年头受内伤比外伤强。
她便赶紧吃了几颗灵丹,草草调息了下,跑去跟无沉抢活干。
但无沉动作实在麻利,又很连贯,她在他边上绕来绕去,最终也只抓准时机抢走个擦桌子的活儿,余下的全都没抢到,他就是不让她做,说他习惯干活,她负责貌美如花地在旁边看着他就行。
玉晚闻言,好气又好笑。
“我才不看你。”
她嘟囔了句,进屋去擦拭桌椅。
等擦完,再换件衣服,其余地方也都被无沉打扫干净了。
“这下你能坐着了吧?”玉晚问。
无沉道:“厨房水烧好了,我煮点茶。”
这次玉晚眼疾手快地赶在他动作前按住他。
“我煮,你歇着。”
成功抢到第二个活儿,玉晚哼着歌跑走。
拎着茶壶回来时,就见无沉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玉晚轻手轻脚地放好茶壶,凑近仔细一看,发现他确实是睡着了,呼吸明显和平常不一样。
未料他端坐着也能睡着,玉晚想让他躺下来,好睡得舒服点,但怕他醒了就不睡了,便没叫他,只悄悄挨着坐下,看着他。
这是头一次在无需任何顾虑,也无需任何忌讳的前提下,这么近距离地看他。
看他如墨般的眉,如朱般的唇,也看他苍白的面色,和衣领处若隐若现的金光。
每次那些d字一亮,玉晚对他的心疼就更深一分。
他得多难受啊。
正思索有什么办法能尽快化解这些d字,就见合拢的长睫张开,他醒了。
无沉眼神迷蒙一瞬,很快恢复清明。
“我刚才睡着了?”他问。
玉晚答:“才两刻钟。你可以继续睡。”
无沉道:“两刻钟已经够了。”
玉晚:“明天又没事,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无沉:“有事的。”
玉晚:“什么事?”
无沉:“养伤。”
玉晚:“?”
玉晚不解:“睡觉也不妨碍养伤啊?”
无沉摇头:“我得闭个关。”
d字诀是他修得最为精深的一道术法,他最是清楚拖得越久,d字诀造成的伤势便越重。
他既已下定决心与她在一起,自然就不会拖着伤让她成天担心。
他想她每天都能快快乐乐的。
便道:“今晚先陪陪你,等天亮我就去闭关,闭关出来再继续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