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荀七娘把他挤开,自己凑过来阮朝汐身侧,悄声问她,“阮小娘子,守书房的部曲和你相熟否?你去书房,他们拦你不拦?”
  阮朝汐如实说,“我每日都去书房的。他们不拦。”
  “好极了!”荀七娘兴奋起来,回头对小少年说,“天助我也,有阮小娘子在,照常行事。”
  又过来跟阮朝汐商量,“三兄叫你带我四处玩儿,就由你带我们去小院。小院里养的兔儿现在多少只了?”
  阮朝汐:?
  “什么兔儿?”她诧异地问, “小院我知道。但小院里有兔儿么?我未曾听说过。”
  荀七娘也惊异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悄声比划着,“三兄无事时喜欢制笔。制出来的云间紫毫,在豫州极有名的,非我们荀氏的亲朋故友决计弄不到手。紫毫笔用的是兔儿身上的毛啊。兔儿就养在小院里。”
  阮朝汐听她提起“云间紫毫”,顿时想起书房里时刻备着的檀木笔盒。里头整整齐齐放着的,确实都是各式长短粗细的紫毫笔。
  “紫毫笔我知道,书房里好多支。”她惭愧地说,“我刚来不久,不知坞主会制笔……”
  白蝉在这时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拦阻,苗条的身影出现在庭院远处,在月下映出急促闪动的影子。
  荀七娘紧张起来。
  她一手扯起身边的小少年,令一手扯住阮朝汐的衣袖,“白蝉要来了,快跑!她最爱向三兄告状,莫要被她看清我们的脸!”
  小少年跑得比荀七娘还快,阮朝汐被两人的力道扯着往前一路奔跑,边跑边喊,“等等,七娘,你往哪里去?前头是书房!”
  “前头当然是书房!”荀七娘气喘吁吁地提着裙摆疾奔,“来都来了,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我带你们去看三兄养的兔儿!”
  前方是虚掩的书房,两边暗处是两组护卫部曲,今夜值守的是教过东苑武课的高邑长。
  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持刀站在窗下阴影里,领头的荀七娘看不到他,但身后的阮朝汐转过视线,和窗下的高邑长打了个照面。
  高邑长头疼地看着眼前局面。
  估量来人情况,揣度郎君心意,他最后默然后退两步,无声无息地避入了阴影暗处。
  荀七娘畅通无阻地踏进书房门槛,拖着身边两人,兴冲冲直穿明堂,往通往小院的后门方向走。
  阮朝汐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挣扎着要停步,“等等,七娘,坞主不喜旁人进他小院――”
  等她一句话喊完,脚已经踩过了书房后门。
  “进小院啦!”荀七娘松开她的手,快活地说,“阮小娘子,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这儿你最熟,快我四处玩儿吧。”
  阮朝汐:“……”
  “我不熟。”她站在自己曾在树上远远眺望过的阴阳八卦白沙庭院里,靴底往后退半步,忍住想碾一碾雪白沙粒的念头,“我是头一次进来。”
  脚踏进了小院,人破了戒,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她看了眼身侧的两位同谋。
  荀七娘早踩着白沙进了庭院,兴致勃勃地抚摸两颗充当阴阳阵眼的黑白奇石;小少年没挪步子,站在她身侧,视线带着一丝紧张望来。
  “我姓钟,双字少白。”小少年终于得了喘息机会,可以当面通报姓名了。
  “我在钟氏壁的年轻一辈里行十二。阮小娘子亦可叫我十二郎。”他文绉绉地说道。
  听到‘钟氏壁’三个字,阮朝汐惊异瞥过一眼。
  豫州三大士族,颍川荀氏,陈留阮氏,颍川钟氏。
  这小少年一口一个‘外兄’,她原以为是坞主的远房亲戚,原来是钟氏的小郎君?
  颍川钟氏,那也是了不得的高门大姓。
  对着殷勤自报家门的钟小郎君,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庭院里的荀七娘倒先插了嘴。
  “呸,同辈谁叫你十二郎。”她不客气地说,“你是钟氏壁最小的一个,不都喊你小十二?”
  钟少白怒道,“荀莺初!你会不会说话!不是小十二,是钟十二!”
  荀莺初拍掌大乐,又故意唤他,“小十二。”
  这是阮朝汐第一次见到相似年纪的高门贵女和小郎君。外兄妹当面吵到要打起来,和她想象里的‘笑不露齿、规行矩步’的士族端庄形象大相径庭。
  但相比起端庄规矩的‘笑不露齿、规行矩步’,面前嬉笑怒骂的两位同龄人,真性情尽情显露。阮朝汐虽然被他们两个拉扯得入了小院,破了戒,心里并不反感他们。
  她自己也有点好奇坞主到底有没有偷偷藏兔儿在小院里。
  阮朝汐踮脚取下一盏长廊灯笼,提在手里,打断了两人吵架,“不是说要进来看兔儿?趁着白蝉阿姊来前,快些找吧。”
  灯笼映亮了她精巧的下颌,瓷白肌肤隐在阴影里。
  她在书房里习字的时间多了,不知不觉学去了荀玄微惯常的神情。乍看起来表情并无太大波澜,但心绪愉悦的时候,神色自然舒展,目光柔和明澈,微弯的眼睛里漾出清浅笑意,仿佛头顶月光揉碎进了眼底。
  荀七娘怔了一下,连吵嘴都停下,稀罕地凑近过来细细打量,“阮小娘子,你究竟怎么长成这样的?我看你三庭五眼,五官骨骼,无一处生得不好。”
  “她本来长得就好。”钟少白从身侧走过,低声嘀咕着,“第一眼就瞧该见了。什么眼神。”
  ――
  兔儿并不难寻,就养在小院正北的一排后罩房里。
  数目真的不少。
  阮朝汐,荀七娘,钟十二,每人怀里抱着一只黑白毛色相间的长毛兔儿,坐在白沙庭院边缘,赏明月,撸兔儿。
  阮朝汐细心,挨个数过了, “十八个大笼,每笼一只成年大兔,十只小笼,每笼四只小兔,总共五十八只。真的养了好多啊。难怪白蝉阿姊每日花费那么多时间在小院里。”
  荀七娘惊叹出声。“养五六十只兔儿,那么多的兔毛,三兄到底制了多少只笔?为什么外面总说云间紫毫珍惜难得呢。”
  阮朝汐对着头顶明月,手里撸着兔儿,默默地回想。
  从未有人告知她紫毫笔珍贵,更不会有人告知她,书房里那么多管紫毫,其中有多少出于坞主的亲手制作。
  她见书房里的紫毫笔摆放得随处可见,便当做是寻常练字的笔,日日使用。前几日闲坐无聊,胡乱涂抹绘画时还弄坏了一支……
  有脚步声从回廊远处传来。
  从容的木屐声响,踏在长廊木板上,清脆声音回荡得很远。
  白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远方传来,听不清楚,依稀在回禀事情。
  钟少白心虚,听到木屐脚步声的瞬间就直跳起来,迅速把兔子塞进袍袖里按住,仔细整理衣袍下摆,再摆出拜会尊长的姿态,脸冲着长廊来人方向,端正笔直地跪坐下去。
  荀莺初是惯犯,镇定地起身,手一松,兔儿蹦跳着奔向庭院深处。
  “快把兔子都扔了。”她悄声说,“死无对证,我们只是进小院赏赏月。远道而来是客,三兄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千万别露怯。当面露了破绽才叫惨。”
  阮朝汐松了手,兔儿蹦Q跳走了,但手上粘了一层软兔绒毛,拍也拍不掉,她觉得距离‘死无对证’还远得很。
  木屐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海澜色广袖衣摆在月下显出一角,熟悉的颀长人影随即从长廊转过来。
  三人同时低头,拂衣,并排跪坐好,一个比一个紧张。荀七娘刚才还活蹦乱跳,口口声声叫旁人镇定别慌,等见到真人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木屐声在面前停住了。
  荀玄微送别了荀氏车队,刚回主院就听说了小院被乘虚闯入的事。他并不急着开口说话,平静的视线面前三个笔直跪坐的小小身影挨个注视过去,转往阴阳八卦白沙庭院。
  往日里总是整齐洁白的细沙上踩满了脚印,细小沙粒从庭院里蔓延进了木廊,四处还散落着一撮撮不起眼的深灰色可疑细毛。
  舒缓清冽的嗓音开口道,“谁先说。”
  阮朝汐不敢抬头。她奉命带贵客四处玩儿,结果把人带进了轻易不许进入的小院,还弄得满地狼藉。她觉得于情于理都该她先坦诚。
  但她今晚的运气不太好。就在她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时,白蝉一声惊呼,疾步小跑去庭院角落。
  “七娘。”白蝉抱着一只不住挣扎的兔儿回来,轻声埋怨,“兔子整年四季都在掉毛,跑出去一次,身上的毛不知沾染多少地方,极难打扫的。……七娘?”
  荀莺初不敢抬头。兔儿被抱回来她就知道大事不好,干脆地原地起身,一溜烟跑了。
  荀玄微的视线转向面前端正跪坐的小少年。
  “少白。”他温和地问,“数月不见,你母亲可安好?”
  钟少白低头行礼,肃穆回话,“多谢外兄关怀,家母身体康健。”
  “嗯,回去代我问你母亲问好。”荀玄微淡淡道,“十二郎喜爱小院里的兔儿,不必只取一只。索性再开笼去取只同花色的来,我这边以一对相赠?”
  钟少白极狼狈地从衣袖里取出不断挣扎的兔儿,交给白蝉。
  小院里再也待不下去,他索性学荀七娘,原地起身,一溜烟跑了。
  阮朝汐身边空落落的,两个同谋都跑了,她感觉头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只觉得身上的氅衣几乎要烧穿了洞。
  荀玄微从白蝉手里接过瑟瑟发抖的兔儿,指尖安抚地抚摸长毛:“他们跑了,你呢。不说点什么?”
  阮朝汐低头说,“我……我也开笼取了一只,抱出来廊下,摸了兔儿的毛。兔儿跑去庭院里了……我手上粘了许多毛。”
  荀玄微叹了口气,“朝汐。”
  荀玄微极少当面喊她大名。短短两个字,虽然不算训斥,胜似千百句的严厉训斥。阮朝汐脸颊热辣辣的,低着头,歉疚地伸出手。
  手里果然粘着不少长短绒毛。
  “我听七娘说,紫毫笔原来是用兔毛制的……”
  她小声说,“兔子虽然放跑了,但薅了一把毛下来。我、我替坞主也制只笔?”
  “有这份心就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转开了话题。
  “七娘和十二郎会留在坞里过年。你们年纪相仿,今晚的情形看起来……脾性也相投,可以玩在一处。如此我倒是放心了。”
  阮朝汐:“……”
  “另外,阮氏壁的年礼送来了,阮大郎君专准备了一份年礼予你,会有人送去你房里。礼单不薄,你收好了。”
  “是。”
  “下去歇着吧。”温热的手掌伸过来,摸了摸她头顶发髻,最后叮嘱说,“紫毫只取背上一小撮毛,其余部位的兔毛无用。回去多用些皂角,把兔毛洗干净了。”
  阮朝汐沿河回廊跑出小院,又跑出去书房,穿过庭院。
  夜风呼啸着吹过,被温和责备的火辣辣的感觉终于从脸上消退了些。
  庭院里灯火大亮,几个部曲忙碌搬运箱笼,见到她时,齐齐停下动作,垂手道了声,“阮小娘子稍候,即刻便好。”
  阮朝汐往前走了两步才回味过来。这几个箱笼里头装的,想必是阮大郎君专门给她送来的年礼。
  越来越说不清了。
  越来越多的人把她当做寻回的陈留阮氏女郎,开始带着敬意叫她“阮小娘子”了。
  她慢腾腾走回屋里,关门时才想起,刚才大好的机会,她只顾落荒而逃,竟忘了当面问一下坞主。
  坞主是清楚自己来历的。加诸在她身上的重重身份迷雾,始终未作澄清,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天色晚了。庭院对面的西厢房点起了灯,女孩儿家清脆的说笑声越过空旷中庭。
  同样的屋子,因为里头住的人大不相同,气氛也截然不同了。
  荀七娘的活泼身影亮堂堂地映在窗纸上。阮朝汐远远地望着,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消失于人世间的那位无名幕篱男子。
  无名远客也曾住在西房。那么瘦削文气的人,那么隐忍内敛的性格,就连深夜抚琴也怕被人听去,又如何下定了决心毁容哑嗓,又从门楼高处纵身决绝地一跃而下。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不问。她嘴上确实不再追问。
  但随着时间流逝,疑问沉淀心底,只会产生更多的疑问。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陷入了梦乡。今夜不知做了些什么梦,梦境深处声声残乱乐音,那是几乎被她遗忘的深夜琴声。
第32章
  阮大郎君于新年正月里登山拜访。
  阮氏壁的年礼已经在年前送到。阮荻这次毫无征兆的突然来访,用的是走访友人、道贺新年的藉口。
  然而,阮朝汐跟随荀玄微迎去坞门前,眼看着阮荻一身素衣踏进云间坞,没开口说句新春贺喜的话,倒先红了眼眶,实在不像是贺新年来的。
  荀玄微倒是丝毫不显惊讶,回身叮嘱杨斐几句,直接带着阮荻出去了。
  杨斐过来送阮朝汐回正院。
  这日是正月初七的人日,全年最喜庆的几个日子,阮朝汐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对襟小袄,茭白罗裙,双髻换了青色缎带扎起,边走边问杨斐,“坞主带阮大郎君去哪儿了?正堂不是那个方向。”
  杨斐笑眯眯说,“当然是带着阮大郎君四处走走了。”
  随即岔开话题,“上次新年宴席上你吃了两口五辛盘就跑了,这可不行。新年伊始,务必要像七娘和十二郎那样多吃几口,吃完整盘才是吉兆。”
  阮朝汐这辈子头一次吃新年的五辛盘,呛得眼泪都出来,回想起那滋味,当即闭了嘴。
  但默默地走出几步,她又把话题扯回来,“阮大郎君穿得这么素净,不像是贺新年的。他是不是来祭祀崔十五郎?”
  杨斐皱了皱眉。“什么崔十五郎。豫州哪有此人。”
  阮朝汐还要问话,杨斐又东拉西扯,把话题轻轻带了过去。
  阮荻午后落座宴席。
  今日虽然是正月里极喜庆的初七人日,开设的却是小宴,并未设在正堂,而是摆在主院西厢,也并未有其他陪客。
  荀玄微只当做寻常家宴般唤来了阮朝汐,又唤来了在云间坞过年的荀七娘和钟十二郎两个小辈入席。
  人日惯例要食新菜。热气腾腾的七菜羹摆上食案,阮荻在席间默默地呷酒。菜羹未怎么动筷,三两大杯倒是一口饮尽一杯,摆出要把自己喝倒的架势。
  阮朝汐艰难地吃完了整盘的五辛盘。荀七娘眼睛都瞧直了,拍掌惊叹,“阮小娘子好厉害!整盘都吃下去了。”
  钟十二郎咂舌,“真的能吃辣。阮小娘子,你家里嗜好辛辣?”
  阮朝汐抬头,雾气氤氲的一双乌黑眸子泪汪汪地转过去,“我家不吃辣的。我今年才吃五辛盘。好辣,但不是不能吃。”
  荀玄微举杯抿了口酒,挡住唇边的细微笑意,示意周围仆从给阮朝汐送上一杯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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