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抬手摸了下玉簪,簪子末尾活灵活现雕了只双爪拜月的小兔儿,暗合她的生肖,她笑了笑。
“长兄从历阳城带来相赠的。”
山涧在阳光下泛起清浅粼光,她提着衣摆过去水边,俯身洗净了手,协助杨斐把八套新衣鞋袜整齐放置在河边。
清涧流水汩汩,枝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周围幽静得不寻常。
原本在半人高的山涧小溪里闹腾踩水、杨斐如何喝止都安静不下来的八名童子,齐齐蜷缩在水里,震惊瞠目,鸦雀无声。
直到阮朝汐放好了八套衣裳,人从河岸边走远,纤长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八名童子才同时长出口气,蹑手蹑脚地上岸,迅速穿起新衣。
年纪最大的童子喃喃自语说,“仙女吧?”
啪,旁边横伸过来一个羽扇柄,毫不客气在他脑袋上扇了一记。
杨斐摇着羽扇哼笑,“大白日的做什么仙女梦呢。那是云间坞里的阮十二娘。陈留阮氏高门出身的小娘子,尔等高攀不起。再见面时,记得行礼避让,目光往下看地,不得偷窥。”
“是。”
牛车接了小童,阮朝汐最后一个上车,部曲赶车往山上坞壁处行去。
杨斐骑马在车外跟随,掀开布车帘往里探望,阮朝汐惯常拢膝坐在靠车壁的边角处,周围八名童子屏息静气,一个个跪坐身板笔直,目光往下看地,安静如鸡。
杨斐满意地松手,合上布帘。
难怪周敬则总喜欢嘱托小阿般出来接人。每次只消她出面,新来的童子们都老老实实的,效果拔群。
“今年还是如去年那样,先生送我们到坞门下,便原路下山去司州么?”阮朝汐探头出来询问,“最近七娘在坞里,或许会用到牛车出行。若是先生这边急用的话,叫七娘那边缓一缓,车先给先生留着。”
杨斐笑看她一眼,“听你这么问,便知道郎君新近写的书信,霍清川应该还未送到你手里?”
阮朝汐愕然片刻,冷淡地道,“并未见到书信。”
“既然没接到信,杨某也不好泄露天机……”杨斐笑眯眯卖起关子,瞧着阮朝汐神情不太对,顿了顿,见她不接话,狐疑地瞄了眼,又自己往下接着道,
“今年和往年不同,杨某在坞里小住几日,不必急着送我下山。牛车留给你们小娘子自用便是。霍清川这几日便会到了。”
阮朝汐简短地应了句“好”,便放下了布帘。
牛车平稳起步,在初秋的阳光映照下,慢悠悠往坞壁山门处行去。
――
出去一趟接人很顺利,但等阮朝汐回来时,就不怎么顺利了。
才踏入正院,沈夫人迎面站在庭院里,瘦削的肩头拉得笔直,严肃地抿着薄唇。
她年纪资历都长,又身具掌管西苑多年的威仪,看到她沉声喝问的场面,就连胆子最大的李奕臣都会绕着走。
“十二娘。”沈夫人肃然道,“听闻你出去了。刚才去了何处?”
阮朝汐的视线往周围瞥过。还好,未见傅阿池跪在庭院里受罚的场面,显然傅阿池偷偷给她传话的举动不曾被捉住。
她镇定下来,缓步上前。步履从容轻缓,腰间玉佩丝毫不闻晃动撞击之声,头上步摇也只细微摇晃,仪态无丝毫可指摘之处。
“今日算了下,应是杨先生带领新一批入选童子进坞的时日。我便出坞迎了他们。”
阮朝汐截下了替周屯长送新衣的部分,说了半段真话,“只是出坞五里的路程,人已经顺利迎入,和杨先生道了声安好,我便回来了。”说着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劳烦沈夫人等候。我已长大了,小事无需担忧。”
她前几年住在西苑里。虽然分给她一处最好的独居跨院,但西苑联通主院的小门并不经常开启,一把大铜锁时刻锁住,只在外头有人敲门入内,亦或是她要求出去的时候才会打开。
沈夫人对西苑的管束颇严,比娟娘子在时严厉许多。
有一次,东苑的李奕臣和陆适之十天半个月未见阮朝汐,疑心她已经被秘密送出西苑了,隔着一道院墙大声喊她的名。
那时阮朝汐入西苑大半年了。她跑去院墙下应了一声,外头两个从高处翻过墙头,骑在墙瓦上,和墙下的阮朝汐说笑了几句,便被赶来的沈夫人抓个正着,即刻知会了负责东苑管教的杨斐。
李奕臣和陆适之被各自狠笞了三十杖,惨叫声从东苑传到西苑。
阮朝汐当日站在墙下听着,西苑的教养娘子们拉劝都无用,一直听到笞杖结束。
等事情过去了整个月,众人都遗忘了此事,荀二郎君的车队再次从荀氏壁过来云间坞时,阮朝汐叫开西苑小门,去书房寻了荀行达。
“二郎君。”她并不像旁人那般称呼‘坞主’,直截了当说,“我不喜西苑,想要搬回主院的东厢房居住。”
荀行达不喜云母窗的五彩光晕,自从他入主书房,云母片已经尽数拆除,换上了半透明油纸。窗外透进来的是寻常日光。
当日,荀行达靠在窗边,言语斯文客气:“十二娘,其他事都好说。你入住西苑之事,是三弟入京前定下的。沈夫人也是他请来的。我虽代理云间坞诸事,但你想搬回主院之事……不好由我下令。十二娘不如写信一封去京里,和三弟商议商议?”
阮朝汐的书信,由来往云间坞和京城的霍清川带走。两个月后,带来了回信。
荀玄微的一笔清雅字迹,阮朝汐早已看熟了。京城特有的精致小笺回信上,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关心叮嘱,但关于阮朝汐搬出西苑的要求,只有两个字回复:
“不可。”
阮朝汐于今年五月及笄,阮大郎君从历阳城里驱车赶来,参与了笄礼。阮氏壁里一位辈分不低的夫人主持了笄礼,将代表成年的金笄,簪于阮朝汐的浓密乌发间。
当日傍晚阮朝汐就收拾包袱搬出了西苑。
“我已成年,不再劳烦沈夫人看顾。”她冷淡地对沈夫人道,“长兄接我去阮氏壁小住两月。等我回来时,我要住回原来的主院东厢房。”
沈夫人不卑不亢地行礼,出声阻止,“十二娘去阮氏壁小住,老身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但主院如今名义上的主人是荀二郎君,十二娘已经成年,男女有别,此事绝不可。十二娘从阮氏壁回来,还是需住西苑。”
阮朝汐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出了坞。
自从大炎朝版图吞并了整片中原地带,豫州局势比五年前稳定不少。她在阮氏壁时,写信给自幼交好的荀七娘,邀她去云间坞。荀七娘欣然同意。
两人秘密计划妥当,等荀二郎君再次去云间坞时,荀七娘吵着跟来。阮朝汐也同时从阮氏壁回返云间坞。
两人带着箱笼女婢,一同住进主院,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事先谁也没知会。荀行达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何况是沈夫人。
――今日庭院里,是阮朝汐近半个月来,头一次和沈夫人当面说话。
阮朝汐确确实实长大了。
长大到了让擅长教养管教的沈夫人都头疼的年纪。
阳光下的少女背影纤合度,雪白颈项纤长,步履款款从容,带着从小仔细教养出的娴雅气度,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
“我不为难沈夫人。霍大兄下次过来应该就在这几日。近期发生的种种事,沈夫人可以全数写在信里,寄去京城便是。若有训斥,我自己担着。”
沈夫人沉重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十二娘,我也知道,五月行笄礼那日,郎君有事未能赶来,你心里对他不满,或许是一直积压到了今日。但――”
阮朝汐加快脚步,快步上了台阶,笔直走进敞开的东厢房,迎上来的白蝉关上了门。
沈夫人才说了个“但――”,下面半句就被关门声挡在喉咙里。
她无奈摇了摇头,回身往西苑去。
但――霍清川昨夜已经进坞了。
现任坞主荀行达近日在坞中,霍清川此刻正在书房里回话。
霍清川早上和她碰面时提起――
郎君近期得空,人已出京,车队往豫州疾行而来,或许过三五日便到了。
第35章
阮朝汐被白蝉迎进房,才进门里,便闻到一股浅淡的菊花香。
转过隔断,迎面看见西边临窗的绮罗卧榻上搁着半朵名贵的蟹爪菊,菊花瓣被拽得七零八落,洒了满地。
“就在半刻钟前,七娘还坐在榻边等你。”白蝉叹了口气,“七娘指使女婢假扮成她的模样坐在西厢房里,自己乔装改扮偷偷过来寻你。但很快就被值守部曲们察觉,人刚被带回去。”
白蝉边清扫地面的花瓣边说道,“七娘这回惹恼了二郎君。昨晚传令下来禁足,看架势,当真要关她。”
阮朝汐起身打开了临近庭院的几扇窗,果然见对面的西厢房窗户大开着,荀莺初没精打采地趴在窗棂边,隔着大半个庭院,恹恹地冲她摆摆手。
白蝉边扫地边轻声抱怨,“七娘如今也大了,没轻没重的性子实在该收一收。二郎君早就明令禁止擅入小院,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恪守规矩,守得好好的,怎么七娘偏要往里闯呢。唉,小院里头藏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阮朝汐坐在榻边,端起矮案上的绿豆百合汤饮,瓷匙慢慢舀着小碗,没应声。
云间坞换了主人,小院里养的几十笼兔儿当然早不在了。据白蝉说,当年荀玄微启程时,挑拣了毛色最好的几笼带去京城,其他的都拎去后山放了生。
如今的小院里,养着荀行达的两房姬妾。
她和荀二郎君并不亲近。不管他是一年来三四趟也好,主院空置八九个月也好,自从荀玄微离开后,她再不轻易入书房。早晚练字也改在西苑里。
荀二郎君养在后院的两位姬妾,她没有见过,也不感兴趣。
但荀七娘好奇得很。暗搓搓鼓动她好几次,想拉她一同去小院‘探美’,被阮朝汐拒绝了。
阮朝汐边想边喝汤,喝了小半碗绿豆百合汤,放下碗盅,“二郎君的身边私事,我是借住坞里的外姓人,不好置喙。七娘昨晚擅闯小院的事确实不妥当,但她毕竟是荀氏嫡女,二郎君的姊妹手足。禁足三日是不是过于严厉了?白蝉,我想去书房,替七娘求个情。”
白蝉急道,“别去。”
阮朝汐露出诧异神色。白蝉收拾着汤碗,压低嗓音回禀,“若只是七娘自己擅闯小院,哪至于禁足三日这么严厉。听说七娘昨晚硬拉着钟十二郎一同闯了小院……两人被抓了个正着。钟十二郎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二郎君不好发作什么,只责罚了七娘。事情还不满一日,只怕还在气头上,谁求情也无用的。”
阮朝汐听得头疼。
她原本只邀了荀莺初一个来云间坞。但钟少白当时正在荀氏壁作客,不打招呼直接跟来了。
荀莺初一个就够闹腾了,再搭上一个不嫌事大的钟十二,清静多时的云间坞鸡飞狗跳。
“七娘想看小院美人,只要我不肯应,她一个人绝不敢独闯的。钟十二又凑什么热闹?”
她烦恼地说,“他不是住在前院么?夜里怎么偷偷进来的?当初就不该答应他来。”
话音未落,窗户被人不客气地敲了两下,木窗砰一声从外推开。
十七岁的窄袖绯袍少年郎坐在窗外,一条腿盘膝坐在窗棂,另一条腿悬空晃荡着,绷着脸,双臂交叉抱胸,声音里满是不悦,也不知偷听多久了。
“哪个要赶我走?”
白蝉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挡在窗前,“十二郎,不可如此!十二娘已经及笄了。就算阮氏钟氏两家是世交,你也应当先遣人通传了再来拜访。直接登门不合规矩,十二郎快下来。”
钟少白压根不搭理,抬手撑在两扇木窗中间,不许白蝉关窗,视线只盯着阮朝汐隔窗露出的小半张柔美的侧脸,“说说看啊,哪个要赶我走?”
阮朝汐瞥了窗外气恼的少年一眼。
“你先说说看,不请自来、嚷嚷着登门做客却又整天闯祸的,又是哪个?”
她这边应了话,钟少白兴师问罪的气势顿时弱了,自己从窗棂高处跳下,转到门边,也不进来,人就靠门槛站着。
“一人做事一人当。昨晚的事和你无关,不必你去书房求情。我等下就去找荀二兄,和他当面谢罪,再替七娘求个情。”说完转身就要走。
阮朝汐叫住了他。她心里有疑惑。
“七娘是长不大的性情,想要去小院‘探美’不出奇;你怎么回事?”
阮朝汐起身走去门边,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外头部曲闻声赶来,在廊下注意着这边动静。
钟少白刚才隔着一道窗气势汹汹,现在当面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索性把脸转向外头,又摆出双手交叉抱胸的姿势,才保持住三分气势,
“谁稀罕什么‘探美’,我原本不肯去的。谁叫七娘拿话激我?她跟我说,她二兄眼高于顶,小院藏娇的美人,相貌肯定不输你。我就不服气了,倒要看看荀二兄从哪里能找来相貌不输你的美人,还一次弄来两个,我就拉着她去了!七娘果然胡说八道,那两个美人加起来都不如……哎哟!你砸我干嘛。”
阮朝汐不等他说完,直接拿起门背后的两个毛掸子,哐哐扔他身上。
“别‘等下’了,现在就去书房请罪,叫二郎君把七娘放出来,禁你的足!”
钟少白被砸了个正着,身后两名钟氏家仆慌忙替他掸衣除尘,又俯身捡起地上的毛掸子,双手奉回。
白蝉去门边接过毛掸子,阮朝汐砰的关了门。
钟少白隔着门板还在砰砰敲门,“七娘托我传话给你,需得当面说,不能被人听见――”
阮朝汐索性连窗户都关了,坐回小榻边,不搭理门外的动静,继续喝起绿豆汤。
不死心的敲门声许久才停了。
白蝉重新开门探看外头动静,回来禀告,“人确实往书房方向去了。希望十二郎主动请罪,能打动二郎君,放七娘早些出来。”
阮朝汐缓缓搅动着碗里的汤,“没一个省心的。就算七娘放出来了,她肯定要找我念叨去历阳城玩儿的事……”
白蝉一惊,“七娘刚才等你时确实提起了。历阳城又不比云间坞,哪有那么容易去的。七娘是个有人陪就敢登天的性子,十二娘千万别搭理她!”
阮朝汐低头喝了口绿豆汤,没吱声。
历阳城里的新鲜事,是钟少白说的。
距离云间坞七十里的历阳城里,据说新来了个精通梵语的大和尚,可以通读梵文佛经,经义辨析得极其精妙,轰动四方。
阮朝汐在云间坞这五年,豫州未遭逢大的战乱,路上流民也少见了。她去过几次阮氏壁,荀氏壁。
至于本地重镇历阳城,因为城内那位凶名在外的平卢王,虽然只有七十里地,她一次都未去过,也不想去。
但荀七娘想去。她从未去过历阳城,也不惧怕平卢王,恨不得即刻备车入城看热闹,奈何荀二郎君那边始终不肯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