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未成年的小辈按照新年规矩,依次吃完了甜滋滋的胶牙饧。阮荻已经喝到半醉,把阮朝汐唤了过去,细细打量。
“上次竟未看出你是个小娘子。多亏荀郎敏锐觉察,写信知会我才得知。”
他轻声慨叹,“世道艰难,你又失了双亲,怪不得你隐瞒。若上次便知道你是个女孩儿,我定然把你直接带回阮氏壁了。”
阮朝汐想起他送来的半车年礼,年礼背后承载着的厚重心意,郑重道了谢。
“我在云间坞这里过得好,有许多玩伴,跟着杨先生和坞主进学。阮大郎君不必记挂我。”
阮荻看她的目光带出了欣慰赞赏, “荀郎值得信重,你在他这里过得好,我自然放心。对了。趁着初七人日的大好日子,有件事需得和你当面说。”
他笑指自己,“司州查证之事尚未完全了结,不过已经大致无差。阿般,你我出自同宗同源,以后见我不必再客气喊什么‘阮大郎君’,可以改口了。”
阮朝汐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里一惊,神色间便流露出三分紧张,七分不安。
她本能地回身去看主位处高坐的宴席主人。
荀玄微举杯抿了口酒,对她细微地点了点头。
阮朝汐的手背在身后。席间看不到的地方,手心湿漉漉出了汗,身上罗裙的绮罗面料在手心里揪成一团。
阮荻从她的动作里看出紧张,又见她脸上不见喜色,人反倒往后退了半步,疑心自己满身酒气惊吓到了幼妹,刻意放缓了嗓音动作,尽量温和地冲她笑了笑。
“你的大名可是朝汐?是在云间坞过腊月时,荀郎替你取的名?”
阮荻好声气地和她说,“是个极好的名字。朝汐,以后我便是你长兄了。你的许多兄弟姊妹都在阮氏壁里,和你年纪相仿的就有三四个。我会带你一个个地认过去。阮氏壁好玩的地方不少,有林有涧,他们会带你四处去玩儿的。”
阮朝汐虽然没有见过几面阮荻,但他的字日日摆在面前,以字识人,在她心里,他们算是熟识已久的人了。人如其字,阮荻随性洒脱,重情重谊,是个值得敬佩的郎君。
但她从并未想过随他去阮氏壁。
她在人世间十载,居无定所,飘如浮萍。云间坞是第一处让她原地扎根的安心之地。身居坞主之位、坐镇主院的荀玄微,在她心里如同天边屹立的巍峨远山。
每日在云间坞醒来,和荀玄微在主院里打个照面,她便能安稳地度过一日。
她刚刚在云间坞扎下了根。阮大郎君再好,她也不要离开她熟悉的人和地方,随阮大郎君去一个陌生地界。
她现在遭逢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大事,阮大郎君当面要把她认作宗族幼妹。内心极度矛盾摇摆的时刻,她不自觉地去找寻心里信赖的人,再三寻求信赖之人的意见。
阮朝汐再次回头,去看主位上端坐的人。
荀玄微放下酒杯,再度冲她肯定点头。
阮朝汐呼吸都停滞了。她迟疑地转回身,望着面前冲她微笑、露出期待眼神的阮大郎君。
云间坞已经是她的家园了。山峦沉稳屹立,浮云飘荡山腰,河流环绕山麓,众多小兽依附山林生长。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高处,一个肯定的点头动作,便是她越不过的高坎。
“阮……长……”阮朝汐细若蚊蚋地唤出两个字,最后一个‘兄’字在她的舌尖来回打转,她始终无法吐出那个意义重大的字音。
但阮荻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喜得一把抱住了她,原地转了半圈。“十二娘!”
这是阮荻在整个冬日的低落情绪里唯一值得开怀的事。他露出了今日入坞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按阮氏族谱,这一辈的姊妹你行十二。十二娘,我当初见你第一面就觉得有缘。山间遗落的芝兰芳草,如今果然重回我阮氏庭院。”
阮荻带着激动喜悦的话语声传入耳中,每个字都听得清晰,但阮朝汐此刻陷入了某种恍惚而僵硬的状态里,心脏狂跳,无法动弹。
眼前的一切突如其来,阮大郎君新年拜访,态度变得格外亲近,不止认下了他,还当场要求她改口。
她仿佛陷在一个精心编织的美梦里,梦境过于美好而显得虚假,她几乎无法体会那份美好,而立刻陷入了美梦被戳破的忧惧中。
耳边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荀七娘兴冲冲地跑过来敬酒,把她从魂不守舍的状态强行拉回现实中。
“怎的这么巧。一个十二郎,一个十二娘,你们两个的排行都排到一处去了。岂不是要互相敬杯酒?”荀七娘把小巧的玉酒杯塞进阮朝汐的手里,拉着她要干杯。
阮朝汐没有动作,但席间的钟少白听了,立即起身过来敬酒。
“恭贺十二娘。”钟少白双手碰杯,面露喜悦,真心实意地恭贺,“恭祝云开雾散,重入宗族门楣。适逢盛会,听此佳音,当饮美酒。”文绉绉地说了一通,不等回应,自己先干了整杯。
阮朝汐原地发着怔,被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围绕着劝酒。钟十二郎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当面展露空杯,阮朝汐举着杯不动。
坐在主位的荀玄微抬眸望了过来。
“阿般。”荀玄微向她举杯,极娓娓和缓地劝她,“别人席间敬酒时,你当回敬,否则失礼。”
举在半空里的酒杯是满的,阮朝汐恍惚地喝下了整杯酒。
敬酒既然开了头,就没有只敬一半的道理,她第二杯敬了荀七娘,第三杯敬了阮荻,第四杯敬了荀玄微。
荀玄微抿了一口便放下酒杯,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但阮朝汐那时已经听不清了。
新春敬酒用的当然是屠苏酒,取其吉祥辟邪的寓意,里头泡了不少中药,压住了酒味。但屠苏酒本身后劲不小。
今日酒席用的是普通的二两杯,喝到第三杯时,荀玄微看阮朝汐一声不吭地喝光整杯酒,眉心细微皱了皱,但那杯酒敬的是阮荻,他没说什么。
接过敬他的第四杯酒时,他在悠扬的丝竹乐音里,对她说了句,“饮酒勿过量。你上回腊八时――”
阮朝汐在荀七娘和钟十二郎的拍手叫好声里,一口饮尽整杯,还记得把空杯放回案上,摇摇晃晃地往下坐,人没坐稳,直接消失在食案下方。
人消失在视线里时,荀玄微的劝说声还未说完,顿了顿,哑然停下。
白蝉震惊地低呼一声,快步过去搀扶。阮朝汐已经醉沉了,蜷着伏在案下,浓长眼睫紧闭。
她喝过量了,不安绷紧的神色终于褪去,酒后显出恬静放松的面颊。
荀七娘瞠目问:“……三兄,上回腊八,她怎么了?”
荀玄微收回目光,自己饮尽了杯中酒,平淡回应了句,“上回腊八,她只喝了四小杯。今日喝了四大杯。酒量长进不少。”
――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醒时,不知时日,也不知身在何处。
耳边丝竹悠扬,她初时以为是娟娘子在帘后弹筝。但乐音古朴悠长,越听越不像是筝音。她随后恍然想起,娟娘子已经出坞了。
眼前清醒了几分,她抬头去看,远处一个小少女的身影坐在琴台边,穿一身华贵的绛紫长裙。原来是荀七娘在抚琴。
琴声悠远,指法熟练,钟少白坐在不远处听着,却大摇其头。
“七娘,你这曲《酒狂》师从何人?赶快辞了另寻良师。意蕴全无,嗡嗡如蝇,不忍细听!”
荀莺初恼怒道,“我父亲亲自教我的。这首《酒狂》哪里不好了?对牛弹琴,说的就是你!”说罢恼得不抚琴了,气呼呼拂袖而去。
阮朝汐晕乎乎地坐起身,旁边白蝉赶紧端来一碗醒酒汤,服侍她喂下,“十二娘感觉可好些了?”
醒酒汤让她醉酒的晕眩感觉好了许多,但‘十二娘’的陌生称呼从白蝉的嘴里吐出来,让她感觉另一种晕眩。
“白蝉阿姊,还是唤我阿般吧。”她递还汤碗,坚持说, “我习惯别人叫我小名。”
白蝉收起汤碗,飞快地瞥了眼对面。
“但是郎君刚才吩咐下来了。既然阮大郎君改了口,从此坞里所有人都要换称呼。奴也不例外,以后都要称呼阿般为十二娘了。”
阮朝汐顺着白蝉的目光望过去,愕然发现荀玄微就斜坐在她身侧。点漆眸光从手中书卷抬起,视线在她手边转了个圈,又收了回去。
她这时才注意到左手里紧攥的布料原来不是自己身上的襦裙。她醉倒的期间,手里居然始终紧紧攥着荀玄微的一角广袖。
她急忙松手,放开皱巴巴的蜀锦布料。白蝉碎步过去,在荀玄微身侧跪坐,小心地展开广袖,抚平皱褶。
一名五官陌生的秀气女子,十七八年岁,身穿和白蝉相似的碧色罗裙,捧着汤碗跪坐在阮朝汐身侧,打开瓷盅,鼻下传来熟悉的酪浆甜香。
“奴银竹,精擅饮食调养,奉郎君命在书房伺候。奴婢服侍十二娘进酪浆。”名叫‘银竹’的女婢轻声慢语地道。
阮朝汐从未在云间坞见过此人,她警惕地望着她,不接瓷盅。
银竹察觉了她的警惕,柔声解释,“奴乃是荀氏家生婢,从荀氏壁新来云间坞。奴的母亲,是郎君傅母,人称沈夫人。奴出身来历清白,还请十二娘放心饮用酪浆。”
阮朝汐喝了几勺酪浆,银竹并未劝说她多饮,低眉退了下去。
阮朝汐环顾四周。偌大的书房里,琴台边的荀七娘已经被气跑了,钟十二郎追出去寻人,银竹退了出去。
熟悉的书房里,只有她日日见面的荀玄微和白蝉。
酒后催壮勇气,她借着七分升腾酒意,转了个身,笔直跪坐,迎面对上身侧的荀玄微。
“坞主。我想问……问,嗝。”她打了个不轻不重的酒嗝儿。
荀玄微在灯下合拢书卷,淡声吩咐,“白蝉出去。”
白蝉迅速地起身行礼退出书房,临走时虚掩了木门。
灯火在微风中摇曳。白蝉退出去的太快,阮朝汐其实还没有想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但有许多话盘亘在心头,鲠在她的喉头,她压抑着疑问已经很久了,以至于寻常的字眼都变成沉甸甸的负担,令她不吐不快。
“阮大郎君上次赠我玉佩。但我后来一直在想,怎么会那么巧呢。开荒了许多次的后山,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大群野猪,又恰好叫阮大郎君撞上了呢。我和阮大郎君真的有缘份?”
“我阿父真的是司州阮氏子?我阿母真的隐瞒了识字的本领?我真的是陈留阮氏女?我自己都不知道阿父阿母的来历,更不知自己的来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连家乡在司州何处都不知,为什么阮大郎君一查就查清楚了呢。”
她的视线原本一直盯着广袖被她攥出来的皱痕,四处升腾的酒意给了她勇气,她终于抬眼直视对面,吐露出心底盘旋不去的那句话。
“坞主,这样做是不对的。”
第33章
荀玄微并不意外。
他斜倚着长案,慢悠悠地收拢卷轴,似乎被当面质问的情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在阮朝汐开口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
厚重书卷放回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谓对?何谓错?”他凝视着金杯里的美酒粼光,“愚公被北山阻路,他发动全族,誓愿世世代代移山,直通豫南,到达汉水。此为一族一户人力所能及之事?河曲智叟劝阻其莫为,这难道不是寻常人的明智做法?”
“然而世间人众口一词,称赞愚公坚韧,而贬低智叟浅薄。阿般说说看,若你是愚公族人,你可愿意为了一句‘坚韧’,终其一生,日日夜夜地挖土平山?愚公坚韧,耗尽家族光阴年华。智叟浅薄,族人河曲赏月泛舟。孰对,孰错?”
阮朝汐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她一时没想通,闭着嘴不答。
“阿般,你天性里是有几分执拗的。” 荀玄微抬手给自己斟满杯中酒,浅啜一口。
“拗性不是坏事,世上许多事值得追根究底。但人之本性,逐甘畏苦。红尘世间,本就苦多而甘少,何必逐苦呢。倘若某件事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追根究底之前,须得想清楚,你的拗性,是否会害了你自己,害了你身边的人?”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着。并未急于辩驳,人坐在原处未动,视线盯着地。
荀玄微觉得她听进去了,正想放缓语气劝慰她几句,阮朝汐却突然开了口。
“如果明知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冒的,血脉是假冒的,明知面前的郎君被蒙蔽了,如何能够继续蒙蔽他,称呼他为长兄,亲近他,接受他的馈赠。如何能坐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继续在苦海中挣扎,自己却视而不见,独享世间罕见的甘甜呢。”
阮朝汐松开手,几下掸平了上襦被捏皱的皱褶,迅速地瞄了眼对面,又飞快转开视线。
她醉后还是有点晕眩,灯光又太明亮了。对面皎月般的身影一半沐浴在明光中,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刚才飞快的一瞥看不清表情。
心跳剧烈如鼓,但她还是坚持继续说出想了很久的想法。
“坞主,我从小习惯了吃苦。我不怕吃苦。比起吃苦,我更怕……假的就是假的。想到终有一天会被戳破……我心里不安。我宁愿回东苑,和李豹儿,陆十他们一起继续吃苦受训。比起做阮十二娘,还是做东苑的阮阿般让我安心。”
满室寂静。
啪的一声,烛花爆裂,室内明黄的光猛地炸起瞬间,又黯淡下去。
“说完了?”荀玄微饮尽杯里的大半杯酒,把空杯放回案上,清脆一声响。
阮朝汐低着头,忍着声音不要发颤,尽量保持平静, “说完了。”
荀玄微起身,打开了书房的两扇木门。
冬日寒风呼啸着吹进来,吹起了他身上衣袂。角落里的暖炉噗的熄灭了。阮朝汐冻得哆嗦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罢。”荀玄微淡淡地道。
“……是。”阮朝汐起身歪歪斜斜走出两步,耳房里的白蝉急忙进来扶她。
即将出门时,背后蓦然传来一声询问。
“你如何笃定是假的?”
阮朝汐的脚步一顿。身后的清冽嗓音平缓道,“司州京城确实有一支陈留阮氏分支,其中确实有一名阮氏子弟和你父亲同名。年纪也对得上。你父亲又识字会诗书。就连阮荻听了也觉得,至少有五成把握是真的。为何你却笃定全是假的。”
“因为我阿娘……”阮朝汐忍着酒醉晕眩说,“我想起来了。她曾对我说过,我们往豫南走,最先投奔阮氏壁。她说我们本是寒门庶姓,侥幸和陈留阮氏同姓,或许管事会生出怜悯之心,放我们母女进坞。”
细微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荀玄微起身走开几步,颀长身形站在窗边,拨弄着昨日清晨阮朝汐新送来的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海棠。
“原来如此。你笃定一切都是假冒的,都是因为你阿娘对你说过的话,你全盘接受,深信不疑。”
他轻轻地笑了声,“但你有没有想过,你阿娘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