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3-06-02 14:44:47

  马车沿着官道缓行片刻,前方却又疾奔过来上百骑披甲轻骑,快马加鞭,大喊“避让!避让!”一阵狂风似的卷去后方。
  李奕臣调转马头避让,京畿一带常见领急务奔马疾行的官差,并不以为怪。沿着官道继续往京城方向,从南门入京,横穿城北,原路回返青台巷。
  九郎的车队正在准备出行,傍晚前就能启程,徐幼棠带了八百部曲过来汇合,青台巷正门敞开,箱笼进进出出,各处忙乱不堪。
  荀玄微在荼蘼院里等候。
  裹伤的纱布打开,莫闻铮趁着短暂空暇,仔细查验右手的割裂伤。
  “表面痊愈了,不知内里经脉恢复得如何。郎君,试着弯曲食指。动作轻缓些。”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院门边,注视着长案上摊开的右手缓慢弯曲食指。
  “手指部位的经脉众多,动作还是不甚灵活,短时间难以恢复如初。”
  莫闻铮叹息,“郎君再等两个月看看。写字应该无碍,不知能不能抚琴了。”
  “无妨。”
  荀玄微已经注意到了门边的人,冲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今日去的久。可是有事耽搁了?”
  “无甚大事,衣冠冢置办得还算顺利。和母亲也话别了。”
  莫闻铮行礼退出院落,关上门。院落花架边的食案准备好了酒菜。
  阮朝汐过去对坐,给两边空杯斟酒,“正好回来和三兄话别。”
  离别在即,无需多说,对饮离别酒。
  门栓紧闭,对坐的人变成了并肩而坐,酒杯送到唇边。
  对着面前的酒,荀玄微轻声感慨,“下次你我喝酒,或许要明年此时了。” 张唇饮了一口。
  正要再喝时,阮朝汐却不留情把酒杯挪走,“莫四兄说你少饮酒。一口足矣。”
  “还是昨日喝醉的好,直接灌了我整杯。今日清醒着,倒记着遵医嘱。”
  “你灌回来就是。我如今的酒量比从前好许多了。”
  荀玄微慢悠悠地斟了一杯酒,也同样递到她唇边。
  阮朝汐垂下眼,凑过去喝了一口。正要喝第二口,酒杯同样挪走了。
  拿走的酒杯却并未搁回长案上,而是又放在唇边,荀玄微自己一饮而尽。“加起来总算喝了整杯。”
  阮朝汐劈手夺过空杯,搁在案上。
  藏青色大袖被风吹动,大袖里的手探过来,连纤长手指带空杯一同握住。阮朝汐感觉哪里不对,垂眼去瞧,握着自己的竟是他的右手。
  新生的伤痕出现在视野里,一道明显的鲜红疤痕贯穿了食指。她小心地以指腹碰触一下,触感凹凸不平。
  “这只留着养伤。换只手。”
  “不必换。”右手握紧了她的手,带有疤痕的食指轻柔摩挲着柔软娇嫩的掌心,“这只手是你的。”
  春风吹动蔷薇花瓣簌簌落下,她的视线又出现头顶新绿的梧桐细枝了。她为何总是坐在他身上?
  头顶细碎阳光映在抬起的皎色眉眼间,亲吻绵密地落在唇角。
  带有疤痕的食指起先温柔地摩挲脸颊,又拂过耳后,细致地揉捏耳垂。白玉色泽的小巧耳垂逐渐起了绯红。
  她闭上了眼,粉色唇瓣微微张开。
  紧闭的院门外人来人往,顶着兄妹的身份,在荀氏宅院里越了界。
  但离别在即,放纵些又何妨。
第99章
  门外人声鼎沸,搬运箱笼的部曲往来不绝;一门之隔的院落里寂静无声。
  曾经的亲密陪伴变了调,变成另一种的亲密陪伴。
  改变是何时开始的?或许是察觉了对方专注的凝视,回应以凝视。
  或许是意识到对方终于放弃了逼迫,她也随之放下了提防。
  岁月如年轮,于他身上并未有什么改变,但她一日日地长大了。
  阮朝汐在头顶洒下的细碎日光下仰头看对面的郎君,手指拂过形状漂亮的眼尾,挺直的鼻梁,落在他的唇上。他的视线温和地追随着她。
  她如今看他的眼光不同了。
  昨日醉了,但今日清醒着,心头陌生的悸动于无声无息中蔓延,即将到来的离别加深了不舍。
  从前她曾喜欢过十二郎的。她不知两者的区别在何处,只知道和十二郎在一起时的青涩激动,和现在裹挟着浓重依恋和酸涩不舍的厚重滋味完全不同。
  唇边落下的细致的吻,显示十足的耐心,彰显亲密的动作里,又不至于产生反感抗拒。
  阮朝汐渐渐地习惯了新的亲密安抚,仰起头,阖着眼,于绵长细吻中体会心头陌生而又复杂的厚重情绪。
  荀玄微的右手不再有束缚,带有疤痕的食指时不时地摩挲着她的手腕。不知不觉时,她的手腕拢在一处,被轻轻地握住了。
  温柔的动作逐渐显露本性强势,原本只是浅尝辄止的吻加深了。
  咚咚咚――
  不是心跳如鼓的声音,而有人在院外咚咚咚地敲门。
  阮朝汐满脸晕红地伏在肩头,胸膛急剧起伏。
  刚才不知怎么了,这两日刚刚习惯的温柔细致的亲吻忽然变了,若不是被敲门声停下了动作,她几乎混乱地难以呼吸。
  荀玄微松开手,安抚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斜睨过紧闭的院门,平静声线听不出异样,“李奕臣?”
  这回不是李奕臣。
  霍清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郎君,萧使君来访。”
  阮朝汐缓过了气,诧异回望。
  荀玄微直接道,“不见。”
  霍清川:“但萧使君已经来了。而且他――”
  下一刻,萧P的声音隔着门道,“我不见你,今日我求见你家九娘。大白日的关什么院门,我有急事。”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自己红晕未退的脸。她和萧P不过见过两面而已,有什么急事找她?今日路上救下孩子,她没留停留,就是不想有牵扯。
  难道是李奕臣当时喊了一句九娘,就被追上门来?
  她坐起身,“我这里不方便待外客。有事去三兄的青梧院说话。”
  “我哪算是外客!”萧P在院墙外高声道,“九娘今日免了萧某一场牢狱之灾,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外兄,九娘,以后你就是我外妹!外兄妹何必客气,快开门,我带来了一车厚礼道谢,还有极重要的消息要当面告知。”
  阮朝汐和荀玄微互看了一眼。
  荀玄微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又轻擦去唇瓣濡湿痕迹。
  “你做了什么,叫他追到青台巷来,又是送礼,又是认亲?”
  阮朝汐沉默片刻,“我只是拦了他巡路兵马,避免践踏了孩子。……难道那孩子是他家的?”
  孩子当然不是萧氏的小郎君。
  萧P穿一身窄袖戎装,披甲挎刀直接进来。摘下了铁盔,露出一双顾盼多情的桃花眼,迎面便说,
  “那孩子掉得蹊跷。”
  阮朝汐看他满身满脸都是热汗,起身倒了杯壶里的冷茶,推过去。
  萧P咕噜噜一口饮尽了,赞道,“好茶!九娘茶艺了得,不愧是颍川荀氏教养出的小娘子!”
  阮朝汐不冷不热道,“不敢当,是三兄煮的茶。”
  萧P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噎了须臾,随即又赞道,“看九娘气色极佳,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说说看。外兄今日运势低,有什么喜事也好冲淡我这边的霉运。”
  阮朝汐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红晕未褪尽的脸颊,嗓音更加冷淡三分。
  “有话不妨直说。好叫萧使君得知,我今日傍晚就要随九兄的车队回返豫州,赶时辰。”
  萧P一怔,“九郎要回豫州,我知道的。你也要走?你难道不是――”
  “我难道不是什么?”阮朝汐诧异反问。
  萧P瞬间闭了嘴。
  抹了把热汗的脸,装作无事地把话题扯开。
  “九娘,你把那娃娃一丢便走了,看我满身灰土汗尘的四处奔波。验明身份,先去东宫请罪,领了御医看诊,再去搜罗一通,带走东宫十来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还未开始刑讯,先吵得我脑壳疼!”
  阮朝汐一怔,怎么牵扯到了东宫和御医?
  荀玄微立刻抬手阻止。“涉及宫闱之事,无需牵扯九娘,和我说。”看了眼阮朝汐, “你去看看屋里种的那盆月季可要浇水了?”
  屋里哪有什么月季。一堵墙又能格挡得了什么动静。阮朝汐站在窗边继续听。
  “……虽说是个庶长子,生母出身低微,毕竟是东宫唯一的子嗣。这次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不是意外。小皇孙被喂了药,怎么摆弄都不醒,从车里扔下去,落了地也不会惊醒哭喊。孩子生母三年未出东宫,好容易得一个出宫省亲的机会,牛车在官道上来回奔波几十里,早不扔晚不扔,偏偏乳母赶在将士巡路的当儿把孩子扔在前头,存心借我的手要那孩子的命。他娘的……”
  “你御下不严,才上任几月?京畿已经出了两起巡路踩踏人命的事了。这回栽到你头上,事出有因。”
  “他娘的!东宫的乳母扔了孩子,倒成我的错了?”
  “稍安勿躁。乳母身后何人指使?”
  “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城门封闭,全城搜捕乳母,就是想当面问一句,她背后是谁。”
  阮朝汐蹙了下眉,隔着门抬高嗓音问,“敢问萧使君,城门关闭,几日不得进出?”
  “全城搜捕,至少封三五日。”萧P也抬高嗓音,冲着门里说,“和九娘说个笑话,乳母人还未找着,小皇孙的生母已经断了气。你们女郎啊,下手狠起来是真狠。”
  阮朝汐一怔。
  “小皇孙的生母省亲回宫的半途,在车上疲倦睡去。因她看护小皇孙不力,导致东宫唯一的子嗣受伤,太子妃赐她自缢。我入东宫寻到太子殿下告罪,抱着小皇孙给太子看过,又请御医看诊,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告辞出东宫时,小皇孙生母的尸身正好裹了草席扔出来――”
  荀玄微打断萧P, “时辰不早了,不打扰你继续搜捕乳母,你自去忙。”
  萧P不肯走。“说点密辛事,虽说血腥了点,但九娘也及笄了。这也不能入她的耳?三兄,管得太宽。”
  一声“三兄”传入耳里,阮朝汐隔窗侧目而视。
  萧P以茶盏充作酒杯,冲她举杯微笑,露出整齐白牙,笑容英气十足。
  荀玄微心平气和地喝了口茶,“我家兄弟俱在豫州,这声三兄喊的是谁?”
  萧P起身殷勤替他添茶,“九娘的兄长,自然也就是我的兄长。跟着九娘叫一声三兄又有没什么。三兄莫要和我客气。”
  又对着窗边遥遥举起茶盏,体贴询问,“正事已经谈妥,九娘可要出来饮茶?”
  阮朝汐冷眼看他热络的动作,“萧使君对我一无所知,当不起萧使君的亲近。”
  萧P笑道,“见得少,话都未说几句,当然知晓得少。多说几句就熟悉了,谁天生认识谁。九娘小名似乎叫阿般?”
  阮朝汐:“……”
  窗外有人替她赶客。“正事说完,开始说不相干的闲话了?不耽误你事忙,请回。”
  “慢着!事未说完!今日小皇孙的这场所谓意外,我出东宫时,看那具尸体就猜出了七分缘故。”
  “士族门第忌讳未婚而先有子,传出去失颜面。东宫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太子妃娘娘入东宫第二日,宠婢大腹便便来见礼。新婚当年便有了庶长子。”
  “太子妃士族贵女,女婢贱籍,原本天上地下之别,东宫却远正妃而亲宠婢。正妃三年无子,庶长子不交由正妃抚养,反倒留在宠婢身边。此事在京城人尽皆知。”
  荀玄微喝了口茶,“劝过。东宫轻贱士族,刻意打压。劝而无用,何必再浪费唇舌。”
  萧P一拍长案,“所以说女郎狠下心来,果断毒辣!若不是九娘今日路过官道,大胆驱车拦下,寻常有几个敢拦巡路官兵?数百匹奔马踩踏过去,小皇孙死无葬身之地,东宫宠婢赐死,一石二鸟,顺带捎带上我这无处喊冤的枉死鬼,太子妃娘娘端坐东宫,身不染尘。啧啧,好谋算。”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里阴云笼罩,升腾起极不舒服的感觉。萧P坐在庭院里,又冲着她喊。
  “九娘,你且多听一听。京城人心难测,似外兄我这样的好人极少,防人之心不可无!九娘这样行事果敢的小娘子,世上罕见,但莫要叫三兄把你教成了一张白纸。”
  阮朝汐实在受不了,抬手把窗户关了,不冷不热回道,
  “我并非白纸,萧使君这样缀到女郎院子里不走的,也不似好人。”
  萧P爽朗笑起来,“日久人心自现,我是不是好人,九娘一看便知。”
  “正事说完了?”荀玄微放下茶盏,打断他说,“ 真相九成如你所料。重点追查乳母,要不要继续往下追究,你自己盘算。”
  随即起身开了院门,对门外侍立的霍清川道,“送客。”
  “好了,我是该走了。礼单搁案上。”
  “城门重开后知会一声。九郎的车队要尽快回返豫州。”
  “小事。九郎回返豫州,九娘……当真也要离京?”
  “随九兄回程。” 阮朝汐缓步走到廊下。“愧受萧使君厚礼。”
  萧P背着手往门外走。他步子大,几步已经走到了院门边,听到屋门打开的声响,回身往廊下处深深地望一眼。
  “这回侥幸逃脱了牢狱之灾,多谢九娘义举。肺腑之言,并非玩笑。萧某平日里浪荡惯了,言行或有浮浪,还请九娘莫要放在心上。”
  他抬手指了指花架边的长案,“礼单搁在案上了,压着礼单的一方小印,九娘也收下。这是我私章,亲近的人都识得。以后你在京畿一带遇了事,只需手书一封,加以此印信,送至观音巷萧宅。信中嘱托之事,我尽力做便是。”
  阮朝汐顺着他的动作去看长案,果然有一枚名贵的鸡血石印章,压在礼单上,甚是精巧可爱。
  她走近两步,把透光剔透的印章掂在指尖,借着阳光打量几眼。
  萧P当即精神一振,转身就要往回走,“这枚鸡血石是我亲自于北郡酷寒之地――”
  不等他把话说完,荀玄微抬手在面前一拦,“慢走。”直接关了门。
  萧P的嗓音隔着院墙传来,“你我兄弟认识多少年了,通家好友的情谊,多和九娘说两句话而已,何必把家中姊妹看得如此之紧!”
  荀玄微一哂,并不说话。
  霍清川在门外客客气气地请贵客离去。
  阮朝汐在阳光下继续打量剔透的鸡血石印章,赏鉴完了,原样放回去,依旧压在礼单上。
  “车队箱笼都装载好了,只等解了封城追捕令便走。礼单留在青台巷这处如何?”
  “赠你的谢礼,随你心意处置。”荀玄微走回她身侧,也掂起鸡血石印章,在阳光下打量几眼,“确实小巧别致。”将印章收入自己袖中。
  “对了,阿般刚才可知,萧P说了一半又硬扯开的话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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