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像一口深潭, 仿佛随时会吞噬她似的，有时像一汪春水, 被风吹皱, 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总之，十分复杂，复杂到她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云千媱不禁心想，他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呢？如果认出了, 还能如此风平浪静、若无其事吗？
这天, 里殿。
千媱蹲在养着两只小灵龟的池子旁，一边看它们伸出短短的四肢游来游去, 一边苦恼着怎么才能拿到路归朝身上的令牌。
上次在山谷时, 她看见他放入了随身的乾坤袋里。
忽然, 身旁降落一道黑雾。
云千媱扭头看去，路归朝不知何时来了，负手低头, 眼睫轻垂地望着她。
云千媱问：“尊上, 你怎么不走殿门？”
路归朝抿抿唇, 道：“想看看你背着我做什么，不行么？”
云千媱大呼冤枉, 举起双手道：“我什么都没做！我对你，那绝对是忠心耿耿、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路归朝不屑地扯了下唇角, 蹲下身, 和她一起看着池里的灵龟。他手中握着一串绿色灵豆手串, 伸到池中，逗弄着两只小小的灵龟。
云千媱瞧着这灵豆手串有些眼熟，似乎是她在无尘山某个节日时做的，路归朝还将它带在身边，是不是说明对于昔日时光，心里始终有一份挂念呢？
忽然，下巴一凉。
云千媱抬眼，对上路归朝的目光，露出几分不解。
路归朝捏了捏她的下巴，道：“伸手。”
云千媱莫名其妙地摊开右掌，路归朝拾起一只小灵龟，放到她掌心，问：“好玩吗？”
云千媱：“……”他怎么还是这么幼稚？！
云千媱忙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玩！没想到魔尊大人平时兴趣爱好如此广泛，看来对养灵龟颇有心得啊！”
路归朝单手支下巴，盯她，缓缓启唇道：“没有心得，只不过，睹物思人罢了。”
云千媱疑惑，低头看了看掌心的灵龟，问：“睹物思人？谁？”
路归朝黑眸呈出几丝复杂情绪，声音却慵懒地拉长：“你不觉得它很像我师姐吗？”
云千媱意识到什么，拨弄灵龟的手指僵住，忍住嘴角抽搐，问道：“哪个……师姐？”
路归朝脸色讽刺：“还有哪个。”
云千媱：“……”妖魔界风气就是不好，都学会背后说人坏话了！
云千媱微笑道：“哦，原来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师姐啊！像，的确是太像了！”
路归朝从她手里接回小灵龟，用一根手指轻柔地摸了摸它的头，小心翼翼地放回池子里去了。
云千媱看着这场景，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无尘山的书房里，她和李暮楚想要用符咒捉弄他，结果弄巧成拙，符纸被路归朝贴到了她身上。她变成了他心目中的形象，好像也是一只王八来着，
所以，到底是什么让他觉得她像一只王八？！
云千媱又气又自我怀疑地摸了摸脸。
路归朝擦干净手指的水迹，站起来，和她肩并肩道：“去里殿休息吧。”
云千媱有气无力地点头：“好。”
回到里殿，云千媱正要跑回自己的小角落睡觉，谁知，瞥到路归朝的床头搁着一盏灯，莲花形状的琉璃灯，不就是她要找的聚魂神灯么！
云千媱心里一阵激动，看向路归朝。
他正背对着，脱下一件外袍。
云千媱心中计算，抢了聚魂灯扭头就跑，跑出妖魔界的可能性，几乎约等于零。只好暂且按捺住心思，准备等晚上他睡着了再行动。
路归朝慢悠悠地脱下外袍，回身看她：“还有什么事吗？”
云千媱摇摇头，想了想，又殷勤地上前接过他的外袍，道：“尊上，我来放就好，你赶紧休息吧，别累着了。”
深夜。
云千媱眼睛瞪得像铜铃，好不容易等到路归朝睡熟了，轻唤道：“尊上，尊上，你睡着了吗？”
无人回应。
于是悄摸摸地爬起来，套了件外袍，又走过去拿下路归朝的外袍，抱在怀里。
云千媱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蹲下。
聚魂灯被放在里侧，路归朝的枕头旁边。要想拿到，还得跨过路归朝的身体。
云千媱想了想，光脚踩上床沿。
她小心瞥了眼路归朝，一手撑在他枕侧，一手去够聚魂灯，谁知指尖刚碰到，它突然起了一簇幽幽的小火苗。云千媱吓了一跳，捂住嘴巴才没出声。
幸好，身下依旧是均匀绵长的轻微呼吸声，云千媱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路归朝。
他闭着眼睛，微黄火光映照在脸上，勾勒出俊美深邃的眉眼。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睡着的时候，眉心微微蹙着，总像在烦恼什么似的。
云千媱忍不住伸手，想要抚平他眉间褶皱。
可还没碰到，路归朝忽然睁开了眼睛。
云千媱：“……”现在这时间，这场合，这姿势，是不是有点说不清了？！
“那个，我……”
云千媱脑子高速运转，正要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不是变|态，下一刻，手腕被捉住，整个人被一股力量猛然拉下去。
“啪叽”一声砸在了路归朝身上。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臂捁住她的腰，隔着被子，将她狠狠压在他身上。
云千媱下意识挣扎，却被耳畔的低沉声音制止：“别动。”
云千媱弱弱道：“我不动，但是好痛……”
闻言，路归朝力气稍缓，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云千媱赶紧坐起，跪蹲在被子上，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学生。
路归朝也半坐起来，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她。
半响，云千媱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鼓起勇气抬头，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尊上，我只是看你被子太薄，怕你冷，所以想把外袍给你盖上。你信吗？”
路归朝点点头。
云千媱正要露出个笑，他道：“所以，偷聚魂灯做什么？从一开始来魔宫，就是为了它？”
云千媱笑意僵住。
路归朝捡起歪倒一旁的聚魂灯，掌心催动力量，灯浮于两人之间。琉璃般澄透的火光跳动，映照在他们的眉眼之上。
半明半昧中，路归朝阖了下眼睫，望向她：“我可以给你，但要告诉我为什么。”
“我……”云千媱脑中灵光一闪，“我听说聚魂神灯原是蓬莱岛的宝物，久仰大名，很想见识一下，本来和蓬莱岛的大弟子约好了的，借我一看，但很可惜，两年前听闻尊上……嗯，借走了它，所以趁着被抓来魔宫的机会，顺便瞧一瞧。”
路归朝默了默，耷下眼皮：“撒谎。”
云千媱：“……我没有撒谎，反正事情就是这样，尊上爱信不信。”扭过头，留给他一个倔强的侧脸。
下一瞬，聚魂神灯飘到了她眼前。
云千媱瞥了一眼，莫名地看向路归朝。
他也正看着她。
云千媱疑惑问道：“尊上这是什么意思？”
路归朝道：“你既然想要，就给你。反正我现在留着也没用了。”
云千媱一时没想明白他话中意味，试探地伸出右手，聚魂神灯散发出一阵灿烂光芒，降落在掌心。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不太信任地看了看路归朝。
她的这副表情，令他脸色沉冷三分。
云千媱意识到不对，忙扬起一个笑脸：“那就谢过尊上了！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正要转身下床，只见路归朝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云千媱：“啊？”
路归朝没有解释，而是伸出左手，强势地将她拉到怀中，另一只手撑起被子，将她整个人裹住，一起倒在了床上。
云千媱勉强从被子里露出个脑袋。
路归朝从背后抱住她，滚烫的体温渐渐侵袭，低低道：“赏你的。别动，睡觉。”
什么意思？！赏她和他一起睡觉吗？！
谁要和他一起睡了！
妖魔界风气就是不好，把路归朝带得如此自恋！
第165章 聚魂神灯（九）
勾|引
第二天, 云千媱从路归朝的床上醒来。
身边已经空了，路归朝不知何时起来，又去了哪里。云千媱揉揉脑袋, 一脸郁闷地拥着被子坐起。
昨晚, 路归朝抱着她睡了一宿。
虽然什么也没做，但她依旧觉得好累。因为他实在捁得太紧了, 好像生怕她会跑掉一样, 弄得她腰上青一块紫一块。
云千媱生了一会儿闷气，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
聚魂灯已到手，趁着他还没认出自己，将令牌交给白衣姑娘, 让她一起帮着那群女孩子逃跑, 应该可以成功的。
想罢，云千媱赶紧起床洗漱, 让魔兵带她去关女孩们的地方。
一路上, 云千媱总觉得胸口的气不通畅。
她清楚地知道, 自己在生气，生路归朝的气。至于为什么，或许和她现在的替身身份有关。
很快到了地方, 魔兵退到门外, 留下云千媱和女孩们说话。
白衣姑娘见她脸色极差, 关心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云千媱有气无力道：“我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先别管我了, 这个给你。”她左右环视一圈，见没人注意, 偷偷将一个木头牌子塞过去。
白衣姑娘接过一看, 咦道：“这是什么？”
云千媱道：“出结界的令牌, 我昨晚趁魔尊睡觉时偷来的。”
白衣姑娘眼神古怪地看了看她，先是一副“果真如此他们说得没错”的表情，接着，眼里涌上一股同情和感动。
云千媱被她盯得不自在，问：“为什么这么看我？”
白衣姑娘握住她的手，动容道：“你为了救我们，不惜委身于那个大魔头，忍辱负重，我……我真的感觉无以为报！”
云千媱：“……”
云千媱清清嗓子，道：“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我……”
白衣姑娘一脸“你别说了我都知道”的表情：“你为此付出的，我们都铭记于心，等以后出去了，一定会亲自到你们昆仑虚拜谢的！”
云千媱连忙劝道：“别啊，不用这么客气的！”要被陆温凉知道，还不得笑死她！
白衣姑娘将令牌收好，压低声音道：“你之前教我的白纸变物术，我已经练得很熟了，今早将写给我师兄的信变成一只蝴蝶，藏在一个魔兵身上带出去。我们约好今晚会和，你到时候一起走。”
云千媱摸摸贴身放着的聚魂灯，点头道：“也好。”反正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这里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白衣姑娘却瞥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不由蹙眉，犹疑问道：“你……该不会是舍不得这里吧？”
云千媱道：“为什么这样问？”
白衣姑娘犹豫片刻，说道：“虽然这些天我一直被关在这里，但套话看守的妖魔，还是知道了不少事情。比如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吗？”
云千媱点头，又摇头。
“因为我们都长得像一个人。”白衣姑娘神秘兮兮地说道，“就是传闻中，魔尊流落在修仙界时，觊觎过的那位师姐。听说那是一位极其刚烈的女子，为了给心爱之人报仇，不惜忍辱负重多年，最后寻得机会，一剑穿心了他，虽然没成功，但我觉得吧，她的这种精神还是让人动容。”
云千媱摸摸鼻子，道：“你先好好休息，保存体力，晚上有机会再说。”
白衣姑娘却打开了话匣子，拉着她道：“我还没说完呢。抓我们的那个妖魔，之前就是个魔宫洒扫的小兵，打扫魔尊书房时，不小心看到了一箱子那个师姐的画像，均出自魔尊之手，所以他才暗自揣测魔尊对她余情未了，自作主张地在天州大陆大肆抓捕长相相似的人。”
想到那些被藏于箱底，出自路归朝之手的她的画像，云千媱心脏微微一动，旋即垂下眼睫，道：“怎么可能余情未了呢？若真这样，看到样貌相似的人，应该会很高兴吧，而不会愤怒地要杀了那个抓人的妖魔，顺便把我们都扔下无烬深渊。”
白衣姑娘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非也非也，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太单纯了，还是不懂感情的复杂。”
“怎么说？”
“若我真心喜欢一个人，求而不得，被那些样貌相似之人嗡嗡地围绕着，只会觉得厌烦，因为赝品就是赝品，即便能以假乱真，但本质不是这个人，一切就变味了。”
云千媱似懂非懂，认真地思考一会儿，心想，这几天路归朝对她的态度，若即若离，时冷时热，有时候还带着几分暧昧，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他恨她也罢，爱她也罢，这些都是过眼云烟，等出了魔宫，又是一片新天地。
想罢，云千媱心中给自己打了打气，一抬眼，发现白衣姑娘眼神有些担忧。
云千媱：“……怎么了，这样看我？”
白衣姑娘说道：“我听说你深得魔尊宠爱，虽然我不喜欢妖魔界所有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像他那样的人很容易让人动心，尤其你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被这样厉害的人千宠万宠，很容易迷失方向的，我怕你被眼前假象蒙住双眼，分不清真假。”
云千媱仔细回忆了下这几天的生活。
在冰冷的外殿吹冷风、睡坚硬的地板、满头大汗地打扫里殿、饭不敢吃太饱、灰头土脸地采草药……到底哪一样和千宠万宠联系得起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向肃冷的妖魔界，居然和修真界一样八卦、爱传谣言？！
云千媱无力解释，忍住嘴角抽搐，道：“好的，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
回到里殿。
云千媱坐在桌边，恹恹支着下巴发呆。
这时，路归朝从殿外踏进，见她望过来，很自然地张开了双臂。
云千媱心领神会，走过去，从背后摘下他的黑色外袍。路归朝身量极高，比之前又高了不少，云千媱需要踮起脚尖，才够得到他的衣领。
刚摘下外袍，路归朝就转身，俯身轻抱住了她。
云千媱身体微僵，双手抱着他的外袍有点不知所措。“尊上，怎么了？”
路归朝低低的声音响在耳畔：“又在想什么？”
云千媱愣了愣，旋即道：“我什么都没想！尊上怎么老是这样问我？”
路归朝直起身，双手按在她肩膀，盯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道：“最好没有想别的。你的心思应该在我身上。”
云千媱：“……”
这话也太奇怪了吧，什么叫做她的心思应该在他身上？！她和他什么关系啊？！
云千媱还没琢磨出来，右手被路归朝捉住，拉进了里殿。走到书桌前，他才松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