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在外头跟李昶又小声地絮语了几句,不多时,李昶缓步进来,他单刀直入,冲着周誉施了一礼后,直白地望向周誉道:“孟琼人不知去了何处,至今未归。不知王爷可否知道,她曾经在南陈郡最常去的是什么地方?”
他问的恭敬,开口也皆是敬辞。
周誉原本阖上的眼睁开。
窗外月色清凉如水,寒鸦低鸣,卷起暗夜中的尘嚣。
孟琼不会不告而别,纵然晚归,她也会知会相熟的人。
“天色这么晚了,再常去的地方,她也不会现在这个时候去。”周誉望了一眼窗外。
在尸山血海了里行走多了的人,实则最不喜欢黑夜。
周誉搁下手里的血玉扳指,突然从圈椅上站起来。
外头侍奉的婢女往里头瞧了一眼,十分有眼力见地跟上来。替他去拿那件搭在一旁的氅衣,替他披上。
二月末,天已经不像在琅琊的时候那般肃杀冷寂了。但外头还是寒得厉害。
“誉哥儿,你要到哪里去?”
一声轻扬的女声响起。
李昶往门口一看,再度瞧见了定国公夫人,他的叔母。
“我今日左右睡不着,总觉得有事想着过来瞧一瞧,果然是有事。”定国公夫人冷笑一声,如果说白日里她还装上几分,此刻也不愿意再扮演什么大度的长辈了。
“周誉,上阳关那场大水,三万人枉死啊,你的母亲当初那么护她,舍去自己的性命也要换她一条生路,可最后她却连说出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一个懦弱自保之人,你去找她做什么?”
定国公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自己的这位外甥。他有多看重他与孟琼之间的情分,他有多喜欢那个丫头,定国公夫人心里比谁都清楚。
当初周誉兵败,带着手底下跟着他的叛军一路到琅琊去。上阳关的真相被搁置,她曾想着那个白眼狼丫头的命是她那最是良善的皇后姐姐以命相抵换来的,心中抑郁不平,曾多次派人去燕都想要用孟琼的命来给她的姐姐陪葬。
可伸了多少次手,就有多少次被这位外甥拦了下来。最后一次是在燕都的会极门外,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要了孟琼的命。可棋差一招,又是魏王府的人前来阻拦。
定国公夫人与这位外甥素来亲厚,可那一次是动了真气,不惜千里迢迢赶到琅琊去,以长辈的名义忍不住实打实地给了周誉一顿家法。
鞭子加身,满身鲜血。那一次周誉满身都是血腥气,冷汗淋漓,狼狈得很,他敬重定国公府的这位姨母,也明白她是母亲实打实的亲人,所以恭顺地跪下受了这顿责罚。可受完责罚后,却是一句:“望姨母日后莫再把心思搁在她的身上。”
若搁了,他会怎么样呢?
后面的话周誉没有说,定国公夫人猜不真切,可大抵也能顺出个三五分来。
轻则出言警告,重则她派去的人与这位外甥派去的人迟早有一日兵戎相见。
他们是实打实真心实意的亲戚,她又是真的心疼她那位早死的白月光姐姐,一个长辈和一个晚辈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是以,在两年前定国夫人还是收了手。她可以做到不派人去杀孟琼,可她实打实瞧不起像孟琼这样畏死贪生的小人,因此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周誉再被那个丫头看似赤忱单纯的模样蒙骗。
寒鸦声阵阵,外头的寒风透过窗户的漏隙吹进来,教人一阵发寒。
周誉脸色不是很好看。
定国夫人同他说的话,他自己又岂会不知道?他恨透了当年孟琼在上阳关一事上的软弱,这天下但凡换一个人看到真相,选择不说,他都能理解,也都能明白。
可独独孟琼不行。
爱之深,所以责之切。
责之切,所以恨之深。
“天色已晚了,姨母早些回去休息。本王的事情,本王心中有数。”
周誉捏紧袖口,淡笑着送客。
定国夫人却并不打算走,只是立在门口,目光扫向李昶:“你不是喜欢孟家那丫头么?你去找她,还有你既叫我一声叔母,打今儿起,莫要在魏王面前提起那丫头。”
她不愿意跟周誉起正面冲突,就只能将矛头对准李昶。
定国夫人于自己是长辈,李昶也不好发作,只得作揖应了一声“好。”
“姨母还不走?”周誉问。
定国公夫人道:“除非你今日派来撵我这位姨母,不然我今日是不会走的。”
周誉点点头。
“既如此,那本王先行一步,等回来再向姨母赔罪。”周誉嘴上说着“赔罪”二字,可眼底并没有半点的恭顺在。
周誉虽自幼不得父皇欢喜,却得到了福惠皇后全部的爱。皇亲贵胄,锦绣堆里长大,周誉的性子本就比旁人古怪一些,定国公夫人也没指望他真的赔罪,只是当他就这么越过自己走过去的时候,还是有一瞬间气怔住。
“她是孟庸昶的女儿,孟庸昶又是元祐的亲舅舅,若非他拼了命扶植元祐上位,这天下早就是你的了……周誉,我是你姨母,我不会害你……”
定国公夫人苦口婆心,捂着心口,就差剖心自证。
周誉走至门口。
脚步顿住。
“姨母只管放心,本王无论走到哪一步,都不会同孟琼谈婚配二字的。您担心的,原就不会发生。”
他一字一顿开口。
这话是对定国公夫人说,更是对自己说。
……
烛影摇曳。
暗沉沉的屋子里,孟琼手脚俱被捆着扔到一边。捂她口鼻的湿布里下了销魂散,她如今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来。
“要不要杀了她?”
极小声的女声在孟琼的耳边响起。
“不行,杀了她,我们就没有任何跟魏王谈判的筹码了。谡儿之前不是说过么,这个小妮子从前同魏王的关系最好。”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孟琼闭着眼昏沉沉地听着,她大概能猜到他们是谁,应当是陈谡的母亲和舅舅。
绑人也不问清楚点,陈谡都说了是从前关系好。孟琼在心里叹口气,她闭着眼讷讷地想,刀光剑影见了无数,今日若是栽在两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普通人手里,当真是一世英名受损。
第16章 想死
“你说的也是,可她都睡了这么久了,会不会死了啊?”陈谡的母亲王氏话语里带了几分犹疑。
孟琼只听得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紧接着就感觉自己的腿被人踢了几脚。
好端端地,说话就说话,踢人干什么?她闭着眼睛继续装死,但心里将他们的一家都问候了一遍。
“死了怕什么?”
“埋了就是,左右你也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活了,谡儿前两年在左家庄打死两个,去年又在三里铺溺死一个,最后不都是你埋的尸么?”
说话的是王氏的兄长王孝儒。
王氏闻言倒也触到伤心事,“当初谡儿他爹死后,我就该带着他走的。人情凉薄,县丞和当初他爹的部下在他爹活着的时候对我们恭恭敬敬的,他爹一死就变样了。谡儿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难免走偏了路,说起来,也是我教导无方才走到这一步。”
王氏长吁短叹。
王孝儒却没什么耐心听这些,只摆了摆手,“一炷香之前,我让人带信去了郡署,待会子不信魏王不来。”
王氏点点头,“魏王不是个好相与的,谡儿年少时与他交恶。这邻郡我们就不去了,谡儿他爹死前还流了些银子给我们,哥哥,那些钱当初都放在你的商号里,待到事情了结,还望哥哥把承诺谡儿帮忙的五十两给他,连带着他爹留下的三百两都给我们,我们换个地方去过日子。”
陈谡的父亲虽是清官,但临终前多多少少也留下了些积蓄。
这些积蓄先前一直搁在王孝儒的商铺里,如今是到了要拿出来的时候了。
王孝儒神色有些不自然,口中却仍旧安抚道:
“妹夫留下的东西我自然是要还给你们的,当初也说了,钱生钱利生利,你要本金,我自然会给你们,等忙完这阵,我就去钱庄给你取钱。”
月色掩映柴扉。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与此同时伴随着一阵叩门声,是给郡署府报信的人回来了。
“老爷!”
小家丁急匆匆往这里走。
王孝儒见是报信的人,上前走了两步:“如何?魏王怎么说?”
小家丁粗喘了几口气,“魏王……魏王……”
“魏王说什么?”
小家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魏王今日也不知怎的,这么晚还不曾歇下,他刚要出郡署,听了我的话倒是停住了,回头对我说,给您一个时辰,让您怎么带来的就怎么送回去。还说,如若不送,让让您小心您的发妻和儿子……”
王孝儒脸色变了变,却又强装镇定地出门去喊身边的侍从,“夫人和少爷呢,现下在府里头么?”
侍从忙去房间看,过了会子又回来,“夫人和少爷两个时辰前去十里铺买糕点了,按理说早该回来了,但到现在都迟迟未归……”
听了这句话。
王孝儒恨恨地咬了咬牙,
“卑……卑鄙……”
王氏扶住自家兄长,王孝儒抚着作痛的额头,只觉得头脑一阵发懵。
周誉确实不是什么清风霁月之人。
这一点孟琼比谁都清楚。
只是,听了王孝儒的话后,她有点想知道,周誉不是已经决意这辈子都不再管她了么?如今又管她做什么呢?
孟琼的眼睫颤了颤。
许是想念头太过入神,忘了遮掩自己如今已经醒了这件事,她的手指也禁不住动了动。
王氏低头扶着王孝儒坐下,正给王孝儒顺着气,可巧就看见孟琼的手指动了动。她皱了皱秀眉,“这丫头是醒着的?”
孟琼心里一紧。
本想再装一装,可这装疯卖傻又实在不是她擅长的,不得已,她只得睁开了一双不算澄明的眼睛。
王氏盯着孟琼,美眸之中不知在酝酿着什么样的心思,过了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吸了一口气,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来。
朝着孟琼就刺了过去。
销魂散让孟琼没什么力气,她挣脱不开身上的绳子,但瞧见刀子的时候本能地偏了偏身子。
王氏似是下定了要杀她的心,这一刀没有刺中,又狠了心要刺第二刀。
好在王孝儒拦住了她。
“你疯了么?魏王要留着她!你杀了她,我的一家老小还活不活了?”王孝儒遏制住失去理智的妹妹。
王兰芝却很是狠心,“可她听到了谡儿做的事情,她活着,谡儿也就活不了了。”
这世上的血亲也有浓与不浓之分。兄妹之情到底是比不上母子父子之情,孟琼呼了一口气,没成想,来这一趟,还能见一遭兄妹失和。
身家性命,至关利益面前,人人都想保住自己的最亲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孟琼有些讷讷地想,纵然是这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也是有舐犊之情的,那她的父亲呢,真的把她当过女儿么?
王兰芝跟王孝儒在一道争执不休,陈谡白日里被周誉罚完那一遭就被打出了郡署,但因为脸被打伤,一直没敢回家见人,直到此刻,才跌跌撞撞地回了府邸。
他满身酒气,手里头还拎着一个酒罐子,一张脸被打得肿烂,王氏顾不得哥哥,见儿子这个样子,忙扑上去心疼得抱住他。
“怎么教郡署的人打成这样?”
陈谡推开母亲,手里的酒壶被他砸碎在地上,酒汁四溅的同时,他眯起眼睛,借着柴房内微弱的烛火瞧见了被捆着的光影中的孟琼。
相识多年。
在陈谡的记忆里,孟琼一直是一个拿着剑跟在周誉的身后赶也赶不走的人,她年少时爱打架,南陈郡十里八乡的纨绔子弟都基本上都认识她。她谈不上嚣张,也谈不上跋扈,但自幼打架没输过,如今已这般姿态狼狈地被扔在这里,倒是让陈谡没想到的。
“孟琼,你也有今天啊,我收拾不了周誉,我收拾你还不成么?”
陈谡冷笑两声,正愁一肚子的邪火没有地方发,见了孟琼后,径直夺过了自己母亲手里的刀子。
他走到孟琼的面前,刀光映衬着她那一张足够清丽足够明艳的脸,陈谡本想着用刀子将她千刀万剐来报复周誉,可刀尖碰到孟琼的脸蛋,望向她那一双没有畏惧,只有无畏的眼睛时,又突然生出了其他的心思。
他起身,将刀子收入刀鞘之中。
“舅舅。”
陈谡回身唤了一声王孝儒。
自家外甥向来做事不讲章法,王孝儒妻子的命如今还捏在周誉手里,正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王孝儒原本打得一手好算盘,想着借孟琼来同周誉谈判,没想到,中途把自己的家人也搭了进去。如今半路杀出来自己的这个疯外甥,王孝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得满手心冷汗应了陈谡。
“其他商号的人如今都在府衙门口,早上我带着其他乡绅是去闹事的,他们官兵用蛮力那还说得过去。如今各大商铺的东家是好言好语去谈事情的,他们若再动武,那就说不过去了。舅舅,你要什么,你如今只管去谈好了,这个人,我带走了。”
陈谡收起刀子,阴森森的目光落在孟琼的身上。
孟琼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要做什么,只是用足够冷静的目光回望他。
王孝儒企图阻拦他,“谡儿,你舅母和你表弟还在魏王的手里……”
陈谡不吃这一套,只是走到孟琼的面前拽着麻绳的一端将她提起来,“周誉还是存着要做天下之主的心思的,他只要还想要那帝位,还想要民心,就不会真的动弟弟和舅母的。”他轻哼一声,说着拽着孟琼往外推。
陈谡这些年做了太多欺男霸女的荒唐事了,王兰芝身为母亲最初还是阻拦的,可到如今,那些脏事儿恶事儿做的太多了,王氏自己也涉足其中,想拦也拦不住了。
孟琼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此刻王氏只想让孟琼死。所以也任凭儿子将她带走。
府邸的偏门外放了一匹马,孟琼被陈谡一路拽到偏门处,紧接着,就直接被他扔上了马。
销魂散的药效太强,非六七个时辰不能解,孟琼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只是任由他摆弄。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们年少时候就不对付,那时陈谡的父亲还是前前任郡守,他就总是欺负郡里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孟琼曾经使伎俩教训过他几次,有一次教训的比较狠,让他磕破了头,后来事情闹到陈谡的父亲那里,陈谡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反倒是罚陈谡跪了两日的祠堂。
这世间的爱与疼惜分很多种,有的是几乎放肆的宽容也有的是近乎严苛的教导。
孟琼也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陈郡守还活着,如今的陈谡会是个什么样子,是会在他父亲的刚正之下一遍一遍被掰正,还是会永远觉得父亲让他低头,仅仅因为周誉是皇子,而她孟琼又有一个做宰相的父亲?